第一章殺破狼 四
7
醒來時有淅瀝的雨聲。房里燭火昏黃,青桃倚著床頭睡著了。我剛支起身子,怎奈四肢僵直發軟,不持力又重重倒下。青桃聽到聲響猛然驚醒,看著我竟溢出淚來:“小姐,你終于醒了。”
我皺起眉頭,問:“我怎么坐不起來?”
青桃聞言,趕忙將兩個軟枕支在床頭,扶我慢慢坐起,“小姐你昏睡了二十天了,所以腕臂發軟發僵。”
“二十天?”我慢慢回想起當日的事。暈倒之前,身體中有氣息亂竄,與當年落水之感如出一轍。我記得當時我說起婚事,李辰檐笑著說,那就不嫁。之后的事,便全然想不起了。我心中一凝,忙問:“那破相士呢?”
“破相士?”青桃詫異道:“小姐是問蒹葭先生?”
蒹葭先生這個別名是我吩咐府里下人叫的,以諷刺他用這個名字招搖撞騙。
我點點頭。青桃噗嗤一笑,“小姐您倒好,睡了二十天醒來,不問爹娘,不問兄弟,偏偏問一個認識不足月的公子。”
我怔忪道:“那爹呢,大娘二娘呢,大哥二哥四弟呢?”剛問完,我瞥見青桃臉上意味深長的微笑。心中懊悔不已,睡了二十天,腦子也睡傻了。我四下望了望,又是一愣:“這是爹的房間?”
青桃道:“西苑隔得遠不方便,老爺讓小姐來此住著。正好有兩個隔間,方便下人照顧。”說罷,又笑了笑,“倒是蒹葭公子,晝夜不分地守了十來天。”
我愣住,只聽見窗外的雨仍舊淅瀝落著,斷斷續續如同搗衣,直往人心里敲去。我捏了捏被子,手心竟被汗濡濕了。
“小姐最初還不時抽搐,不想那蒹葭先生道法了得,學著當年念真老道的模樣,燒了道符兌水喂小姐喝了十多天。至小姐睡安穩了,他這才放心休息了一夜。第二日與老爺商量一番,倒巧了,那念真老道他也認識,即刻就出了府,說去姬州幫小姐請那道士。”
“他……有沒有說我為何暈倒?”我愣怔了半天,那個他字在唇齒間延遲了許久,也不知到底想問什么。
青桃一愣,笑道:“沒有,他倒是常說,小姐昏睡抽搐的樣子,活像一個小怪物。”
“小怪物?!”我驚道,半晌咬牙切齒,“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青桃一拍腦門,“老爺說小姐如果醒了,要立時叫他,我怎么給忘了。”說罷,一溜煙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門口就響起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屏風后閃出一個人影,我還未看清,就見他大叫一聲“女兒啊——”頓時撲了上來。
爹的眼淚稀里嘩啦落了一臉,我拍拍他的后背,戲謔道,“若英長泣見老奸巨猾的霍丞相這副模樣,定要著人畫下來掛在朱鸞殿里。”
爹邊哭邊道:“女兒啊……尚揚帝的名諱,不可直呼。”
我笑道:“爹啊,尚揚帝的銀子,也不可亂貪。”
爹淚眼朦朧地松開我,端詳了半天,長嘆一聲:“女兒啊,為官之道,甚為復雜。你爹雖貪點銀子但卻是不折不扣的忠臣。”
我道:“也是,爹雖有銀子,卻無兵權在手。”
爹大驚:“誰與你說這些?”
我道:“大哥二哥啊,尤其是修澤。四弟雖只有十六,然而聰敏沉穩,以后定有一番作為。”
爹從鼻里哼出一聲笑:“你不要謙虛。你至小跟著他們仨,詩詞歌賦政要綱史雖說不如他們精通,卻都有涉獵。再說了,我看這些年,四個兒女論豐功偉績,你當仁不讓是第一。”
我反擊道:“女兒也不過在區區一個相府折騰,朝堂之上,也只有爹能治治貞元將軍那老狐貍了吧?”
爹正色道:“我看你精神極好,改明兒嫁了吧?”
我心中大駭,扯著爹的袖子:“近來大娘二娘四弟他們都好么?”
爹呵呵樂了半晌,笑得我毛骨悚然,這才嘆了口氣,“至你暈倒,全家人就沒一個睡得安穩。你大哥二哥每日上朝都無精打采,修澤也跟著你三娘天天吃齋念佛了。”說罷,捏捏我的鼻子,“真不知道茴兒這折騰鬼有什么好,全家人都護著你。”
我笑道:“我雖折騰,但我人好。”
爹道:“你這會兒倒不謙虛。”說著,沉思一番又說,“那李公子對你倒是出乎意料的盡心盡力,累了十來天,看你好些便一人去姬州幫你尋念真老道了。”
房里焚著沉水香,想必是青桃專替我點上的。那天西苑里繁華滿眼,我說與其嫁人,不如出府看看這天大地大。
好,那就不嫁。他說。
窗外的雨勢漸大,落在屋檐嘈嘈切切地響著,如急管繁弦。四月暮春的幾場雨過去,寒意洗盡,夏日將至。不知李辰檐何時回來。
腦中閃過這個念頭,我驀地僵住。呆滯了半晌,敷衍伸了個懶腰,“爹,女兒有些累,明早起來跟爹一起用早膳吧。”
“好,好好。”爹連聲應了,“看你睡了半月有余,竟然還能睡,爹甚是欣慰。”
我語塞地望著爹,即刻滅燭,蓋被,睡覺。
然而在床上輾轉發側多時,卻睡意全無。那天完全昏倒前,我仿佛記得有人對我絮叨著說了些話,現在卻想不起來了。
我煩躁不安地坐起身來,窗外的天已呈水藍色,公雞報曉。
東苑幾個丫鬟聽到我起身,魚貫而入,將水盆,清茶,衣物送上,又說青桃近日貼身照顧我,老爺差她回去休息了。我點點頭,幫我整理發髻的丫鬟不小心將發釵折斷在內,挑落一小團發絲。
見她嚇得臉青色白,我揉著被扯疼的頭皮,說道:“臨時沒帶多余的飾物,你看看爹的房里有沒有可以用的。”
她遲疑地看著我,默不作聲。眾人互看了幾眼,都不敢動爹房內的東西。
我心下了然,環顧一周,瞟見左角立柜的抽屜上掛著娘從前用紅繩編的碎花。模樣普通的花式,細細簇簇開滿許多,是娘最喜歡的茴香花。
滿腹疑云頓起,我忙隨便將頭發一攏,遣散了她們。
不出所料,抽屜里果然裝著娘臨終時留給我的木匣子。表面上了黑漆,周身并無開口。
娘是在我七歲時去世的。她去世半年前離家出走過四月,回來時已身染重疾,拖了兩個月便歸天了。
臨終時她與我說,讓我長大了,拿著木匣子里的東西,去尋一個女子。爹當時在身邊,替我接過木匣子,只道:“這木匣子我先收著。若那人真如你所說,我自會替茴兒尋來。”
至此之后,造訪相府的風水術士,相士神婆便絡繹不絕。
我將木匣子往袖口里一塞,心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8
一頓早膳用得雞飛狗跳。先是大娘三娘拉著我老淚縱橫噓寒問暖,后不知為何新來的丫鬟打翻了熱粥,濺到四弟身上。四弟本在與我說話,粘稠熱乎的米粥橫空飛來,英俊臉蛋頃刻石化。三娘尖叫如鬼嘯,一家人紛紛嚇落碗筷。丫鬟下人驚慌失措,忙里忙外又撞翻三尺高的古董花瓶。滿地碎瓷片讓人無處落腳。大娘怨聲連連,大哥安慰著扶她出去。二哥憤然命人收拾殘局,倒是爹一人感慨不已:“唉,相府好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
我即刻汗顏,忽然意識到多年來爹對我的縱容,也許并不是因為寵愛,而是在我胡作非為種種行徑下,看到了自己在朝為官被遏制的頑劣本性。
日子不咸不淡地過了幾天。暮春的雨漸漸停了,天氣晴好,鳥語花香。西苑更是靜謐宜人,麗景燭春余,清陰澄夏首。
我把玩著造得天衣無縫的木匣子,又一次忍住將它砸在地上的沖動。筷子在旁勸道:“小姐算了吧,不如直接去問老爺。”
我道:“不行,爹把它藏了這些年,壓根就不想讓我知道。若去問他,豈不是送羊入虎口,這輩子我跟小匣子都無緣了。”
毛球在我身旁跳來跳去,叫了幾聲以示贊同。
筷子望了毛球一眼,哀嘆一聲。我嘻嘻笑了笑,贊許地看著毛球。此狗頗為得意,甩了甩渾身狗毛,耀武揚威地從筷子面前路過,躥進我懷里。
我拍了拍它的頭,笑道:“這幾天你老大要來。”
毛球渾身一僵,頓時打了個激靈。
這毛球便是我十三歲落水后,念真送的小狗。
江湖說書先生中總有幾處段子屢見不鮮,比如大難不死的官家小姐少爺,總能在危在旦夕之時,遇上一位世外高人。保住性命之后,還可得高人以神物相贈,或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或是一竄辟邪招福的護身手鏈。念真老道倒好,我病情微有起色時,弄了條灰不溜秋的小狗來,說是死物不如活物能防身御敵。
小時候的毛球長得極丑,八字眉,眼睛老睜不開,嘴巴一條線跟裂縫似的,整張臉就能瞧見圓圓一個黑鼻子,老遠看著像只小怪物。最開始,我一直叫它“小怪”。后來青桃說這么叫下去,不丑的狗都被我叫丑了。
那個時候,毛球跟著我竄前竄后差不多半年。起初覺著它挺討厭,后來它幫我嚇跑一條毒蛇,踩死一只蟑螂,成為西苑動物霸主后,我對它的印象大有改觀:這狗雖丑,但深諳人心。
毛球喜歡在午后曬太陽,身子蜷成一團縮在冬暖閣門口,遠遠看去像毛茸茸的線團。
我想了想道:“就叫毛球吧”。我這邊剛起好名兒,那邊毛球就汪汪叫了兩聲,搖著尾巴朝我跑過來,匐在我腳邊,老睜不開的眼睛笑成月牙狀也挺可愛。我嚇了一跳,說:“小怪你喜歡毛球這名字?”毛球又興奮叫了兩聲,繞著我小跑三圈,拼命搖尾巴。至此與我親密無間。
春日遲遲,午后倦人,我將木匣子遞給毛球瞅了兩瞅,道:“說起來你也是條奇狗。你看看這木匣子有什么異樣?”
毛球仔細端詳一番,呀呀低吟了會兒,作勢要咬。我忙拿開木匣子,拍它的頭,“我娘會術法,你也不怕傷著。”
正說著,腦中靈光乍現,“說起來,念真老道和李辰檐像是也修過術法。不若問問?”
“姐——”我轉頭一看,修澤神色猶疑地立在石橋邊。抱起毛球迎了上去,我打量他一番,笑道,“男大十八變,我家修澤出落得越發英俊了。”
“姐……”修澤無奈笑了笑,伸手揉揉毛球的頭。
毛球有一個特點讓我頗為惱火,它雖是公狗,但見到英俊公子,格外殷勤聽話。這會兒它哼唧兩聲,滿臉堆笑地往我懷里縮,跟害臊的大姑娘似的。
我看得腦門漲疼,喝道:“老實點!”
修澤笑笑:“念真道長來了,姐不帶毛球去看看?”
我愕然道:“那李辰檐也回來了?”
修澤怔了怔,隨即笑道:“李公子前些日子對姐頗為費心,姐應當親自感謝才對。”
我愣住,照顧倒是真的,據青桃所說,他邊照顧邊說我是怪物。我囁嚅道:“也不知該去感謝還是尋仇。”
修澤聽了愣怔地望著我,我隨即一笑,揉了揉毛球的頭:“你老大來了你想不想他啊?”
識時務者為俊杰,毛球知趣地叫了幾聲,戀戀不舍地望著修澤。我滿意地說:“那咱就去看看吧。”剛走了幾步,我思索一番又退回去,“修澤,近來見你與大哥二哥都心神不寧,是不是朝中有事?”
修澤詫然道:“姐看出來了?”
我學了學他的表情,道:“你還小,有什么事便寫在臉上。”
修澤蹙起眉頭:“二哥被貞元將軍參了一本,手上的軍權被架空,這些天正愁著。我從小偏重習武,只恨不能幫他。”想了想他又道,“姐,大哥與爹是文官,如今朝堂之上廖通那老賊握了三分之二的兵權,加之與姬州姬家同氣連枝,這些年頗有壓倒之勢。”
我笑道:“聽我家修澤的說法,像是已有了主意?”
“嗯。”修澤點點頭,神色嚴肅起來,“我打算明年秋闈考武官。”遲疑片刻,他又說,“拖一年是為看清局勢,眼下表面太平,實則波濤暗涌,尤其是南面越明樓稱帝后,蕓河一帶……”
還未說完,他卻又笑起來,“真是的,我遇到事總來跟姐說。也不理姐是不是有興趣。”
我揚揚眉頭:“只要是我家修澤說的,甭管什么姐都聽得興味盎然,何況從小你與大哥二哥哪里當我是女子,什么政事倫常全與我做閑談。”說著,又拍拍他的肩,“三兄弟里,你最敏慧沉著,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有擔當,明年秋闈就給相府中個武狀元回來。”
修澤展顏笑道:“姐是深秋的生辰,若明年能高中,算起來姐剛好二十壽誕,做弟弟的一定奉上大禮。”
一聽二十壽誕,我心中不由涼下來,繼而毅然決然點點頭,笑道:“姐怎么說也要等著你的大禮。”
(https://www.dzxsw.cc/book/145498/7478312.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