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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十一月。徽弦


  【〇四五】

  紅日映白雪,萬山蔚朝霞。遲衡與霍斥馳馬而去,意氣奮發。

  霍斥此行未興師動眾,二人很快就到達元州。

  元州比夷州還冷,萬物凋零,連一絲絲綠意也不見,寒冬臘月,路上極少人出沒。元湘河水嘩嘩作響,有些地方已經結冰凍住了。

  行到半路,霍斥說:“就定于泓鎮吧,顏鸞也順路。” 

  遲衡飛書傳去。

  兩人緣河而上一路向北,幾乎快出元州邊界了,終于到達泓鎮。泓鎮是個古雅的小鎮,依水而建。先有元州王治理,后有朗將掌勢。戰禍并未殃及泓鎮這一偏遠小鎮,百姓和和樂樂。

  霍斥慨然揚鞭道:“我的愿望,就是領地之內全是這樣的景象。”

  “夷山比這里更豐足。”遲衡笑道。

  霍斥搖頭:“這怎么不夠,靠天吃飯吃得不安生。守住一座山也不過是個山大王而已,我可不能抱著山啃一輩子。再說,這太平靠不住啊,我恨不能殺盡天下狗官,最厭惡的就是元奚王朝,可如今還得連橫……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元奚戰亂了這么久,也是收拾的時候了。”

  他目視前方,目光堅定。

  遲衡忍不住說道:“梁右將軍、朗將跟那些狗官完全不同,他們是一心要百姓安寧的,不貪,也不霸道。我原來也是流浪兒,跟著梁右將軍,比原先好一百倍。”

  “你還會說話。要不是跟梁千烈打過交道,照川又不停地說,我才不愿連橫呢。”

  遲衡但笑。

  霍斥性子直爽,有一說一不含糊,待人沒架子,相處得越久越親切。跟梁千烈有三分相似,只不過梁千烈更心無羈絆,霍斥則從骨子散發出一種悲愴,應是與年少受難有關。

  霍斥又說:“都說顏家六子是弓中之神,弓法十分了得,我倒是想見識一下。”

  顏家六子即是顏鸞,弓神是他守疆那幾年得的稱譽。

  “弓法好,人也很好。”

  “咦?你小子怎么說起這個,勁頭就不一樣了?真有那么好嗎?”霍斥笑了,“大部分王爺諸侯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遲衡不好意思了。

  霍斥環視四周,人家疏密有致,河流輕輕淺淺,一大片的農田褐土覆蓋,真是不錯的地方,宜進宜退,便說:“顏鸞什么時候能到。”

  “今天下午。”

  霍斥微笑:“從北而來,只有一條官道,他該不會從那里來吧?”

  遲衡倏然緊張了,霍斥竟然對這里了如指掌,萬一早布陷阱,朗將該不會被逮個正著吧?現在給朗將發出信號,應是還來得及吧?遲衡記得梁千烈說過,萬一有變,發出信號,顏鸞看見就會繞開。

  他這一緊張,全寫在臉上,霍斥看了個清清楚楚:“小子想什么呢,大哥我干什么事都光明磊落,說打就絕不含糊,說和就絕不半路來陰的,人還得活個名聲呢。再說,我倆無冤無仇,他是一個朗將,殺他能干什么。”

  遲衡半信半疑。

  “話說回來,假如顏鸞給我挖個坑呢?”霍斥斜目。

  “他不會,他才不會這么卑鄙。”遲衡脫口而出,“而且,既然是我引你來的,肯定不會有差錯的。”

  霍斥大笑說:“你還嫩!他要是真想害我,坑了就坑了由不得你。再說來來回回談了這么多次,梁千烈的心意我還是挺相信的。”

  泓鎮地勢平坦,農田波瀾起伏,連綿至遠處。遲衡和霍斥騎在馬上,引頸而望。風呼剌剌地刮過臉龐,皮都凍住了,一摩手,簌簌地響。

  天色晚得快,在薄暮起了一層的時分,遠遠的有人鞭馬而來。

  像天邊一團紅云。

  遲衡忽然一陣莫名地心悸,從不曾忘記的記憶洶涌而來,依稀記得初見,也是絢如云霞。他緊緊地握住了韁繩,手心汗濕,在蕭瑟一片的冬季,心口嗵嗵地想要跳出胸腔。

  焦躁的等待中,遲衡將斗笠摘下,抿緊了嘴唇。

  馬近了。

  依舊是去年的紅裘衣,他近了,更近了,長發挽成髻,紅簪上飄著兩根紅絲帶,隨風肆意飛揚。顏鸞一扯韁繩,紅馬在一丈遠處驀然止住,俊逸無雙。他先看了一眼遲衡,而后凝視霍斥,面露欣喜:“久聞霍大王之名,今天得見總算了了平生之愿,幸會幸會!”。

  “豈敢豈敢。素聞朗將之名遠播邊關,誰人不敬,萬幸萬幸。”霍斥爽朗一笑。

  二人相視而笑。

  竟然說得竟像真的互相仰慕已久一樣,明知只是客氣的話,遲衡覺得肝疼:“朗將,一路奔波,先到旅店歇息一下。”

  顏鸞笑道:“霍大王意下如何。”

  “久聞朗將騎術高超,霍某一直想見識一下,不如先騎上百里,元州處處繁華,再歇息也不遲。”

  “好。”。

  在信馬由韁跑了百十里之后,遲衡徹底放下心來。

  兩人都是千年的老狐貍,這么你追我趕地撒開蹄子狂跑一氣,就算有埋伏也跟不上來了,大家能放下戒心了。

  這一跑,等停下馬時已是入夜,周圍有松有竹,黑漆漆的。

  遲衡眼尖:“那邊有個寺廟。”

  寺廟并不大,聽見敲門,一個僧人開了門,面目和善。遲衡說明來意,僧人沒有推辭,領他們往后房去,又將三匹馬牽去馬廄,此事不表。

  常有人宿,后房極干凈。

  一桌,二藤椅,一張大藤床,床上疊著鋪蓋。

  跑了一路,渾身熱汗,顏鸞拂了拂額前濕漉漉的頭發,將裘衣一脫擱于床頭,轉向遲衡:“遲衡,去燒一些熱水來,待會兒我得洗洗,一路風塵,不知染上什么味道。”

  他只著紅色單裳,亦不失氣質。

  相對于顏鸞的不羈,霍斥反而比較收斂,拉了桌前的椅子坐下,側頭看他。

  顏鸞笑笑,也坐下:“失禮了。”

  “朗將一路奔波,半月就從京城到了元州,真是神速。霍某從未出過夷州山野之地,對京城繁盛甚是向往!”霍斥打量了一下顏鸞,“霍某今年二十三,不知朗將是哪年生人?”

  “我亦是二十三,十月。”

  “霍某虛長六個月。顏氏一門均出風流人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霍斥由衷贊道,“霍某曾有幸見過令兄顏王,當真是英姿無人能敵,至今難忘。”

  “過獎,顏鸞不及家兄十分之一。”  

  聽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十分投緣,遲衡悄然將門關上,悶悶不樂跑去與僧人說要生火,僧人籠著袖子,將他領到灶房:“缸里有水,那邊有柴,施主請隨意,貧僧就在里屋,有事請說!”

  言下之意請遲衡隨便。

  冷火冷灶,遲衡劈了柴,吭哧吭哧好容易將火生好,水燒開,已經滿臉灶灰狼狽不堪。

  遲衡歡喜地跑去問朗將。

  路過窗下時,聽見啪的一聲拍桌子的巨響。遲衡大吃一驚,不知發生了什么,只聽見霍斥的聲音很大,震出窗外:“我霍斥不是奴顏婢膝的人,與顏王軍連橫可以,但要向王朝狗皇帝稱臣,絕無可能!”

  遲衡站在窗側,豎起耳朵聽著。

  顏鸞的口氣也不太好:“我顏王軍就是王朝的軍隊。要么臣服,要么敵對,無論是皇帝還是諸臣,都絕對不會允許招安之后還不俯身稱臣的亂黨存在。”

  霍斥怒斥:“顏氏果然一門忠烈,叫人無言。令兄顏王百戰百勝,令鄰國聞風喪膽,卻被王朝昏君奸臣壓制,人人憤慨。卻不知,你們自己一再軟弱退讓,甘愿做王朝皇帝的走狗,也怨不得你們屢次被軟禁。被扇臉還甘之如飴,可憐,自有可恨之處!”

  哐當——

  凳子狠狠砸在地上,碎了。

  遲衡猛然推開門,緊張又大聲地說:“朗將,水好了,可以洗了。”他的手心全是汗,映入眼簾的是朗將顏鸞憤怒的臉,憤怒的眼睛幾乎噴火,與他的紅衣映襯,不相上下。

  霍斥瞥了遲衡一眼,面向顏鸞,冷笑道:“朗將請沐浴,霍某就此告別!”

  說罷,拂袖而去。

  遲衡剛要留他,顏鸞眼睛噴火:“連橫之事到此為止,不送!”

  霍斥滿身怒火一臉悲憤:“我敬重顏王的功高蓋世,巴巴地跑到這里,想不到還是這樣的結果。為什么一門愚忠,非要等到英雄飲恨那一天才悔恨嗎?大的就罷了,小的竟然也一樣頑固不化。遲衡,跟大哥吧,跟著他們是沒有出路的!”

  說罷大步往馬廄走去。

  遲衡不知該笑還是哭,明明一開始兩人不是相見恨晚嗎?

  見霍斥要去解馬繩,遲衡連忙攔住:“霍大哥,息怒息怒,朗將奔波了好幾天,聽說在京城又受氣了,心情不太好,等明天就好了。議和一事不能這么草率就完了。”

  “明天?好了能怎么樣?腦子頑固誰都治不了,愚忠迂腐!”霍斥恨鐵不成鋼地罵道,說罷又要扯韁繩。

  遲衡一把將霍斥抱住:“霍大哥息怒,住下,住下,天晚了山路不好走。”

  霍斥還要走。

  遲衡使出渾身的勁,把霍斥牢牢禁|錮住了。

  霍斥氣急敗壞,一邊罵顏鸞,一邊罵遲衡,罵著罵著,他忽然又哈哈大笑,咧嘴道:“行了行了,你放開,放開。我早料到有這樣的結局,誰怕誰,反正我也沒想著能成。” 

  遲衡不松手:“大哥住下罷,隔壁還有一間空房,明天再走也一樣。”

  掙了好幾下也沒掙脫,霍斥無奈:“行行,看在你的好刀法的份上,我忍一晚上得了。”

  遲衡趕緊叫來僧|人替霍斥整理鋪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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