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七月。夏木囀黃鸝
【〇二五】
曲央走后,遲衡想想聚散無常,難受了一陣,混混沌沌睡過去了。晚上驟風(fēng)忽起,吹得整個房間涼涼的,遲衡大半身體露在被子外邊,寒氣襲來他也渾然不知。不多時他就如浸進(jìn)冰冷的大海水里一樣,渾身發(fā)冷發(fā)抖,夢里艱難地游著游著,游出滿身大汗。待風(fēng)平浪靜,他像翻白肚的魚一樣躺在沙灘上,吐著白沫。
未消停多久,遲衡被唧唧的蟬聲喚醒了。
醒來懵懵懂懂,遲衡看著床邊一本正經(jīng)的鐘序,正拿一條濕毛巾為他擦拭。張了張嘴巴,喉嚨干澀發(fā)不出聲音。
見他醒來,鐘序撫摩了一下額頭:“醒了?”
遲衡唔了一聲。
“我聽左昭說了,那假正經(jīng)死人臉的太守,吃我們的喝我們的還翹尾巴了。”鐘序一派惡狠狠的樣子,做出千刀萬剮的姿勢,“剛才我已經(jīng)給他一個大教訓(xùn),讓他當(dāng)眾摔了個狗啃屎,遲早有天我會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替你報仇。”
遲衡被逗笑了。
鐘序把遲衡的肩膀擦了一擦,又仔細(xì)又溫柔:“我要離開夷州一些日子。”
一個一個都要走,這是犯哪門子太歲了,遲衡嘶啞的說:“啊——你要去哪?元州?你不是才回來嗎?”
“死太守的調(diào)令下來了,上邊讓他去元州。還不是看元州新奪下來讓他早早去搶功勞。左昭讓我送死太守上任,借機(jī)與朗將商議兩軍合并的事。”鐘序停了一停,“合并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成的,反正時間短不了。”
“元州?他要去禍害朗將?”
“你就惦記朗將!”鐘序惱火地瞪了他一眼,“朗將脾氣可不好了,不要說一個破太守,再大的官他都不屑,保準(zhǔn)把太守折騰得妥妥的,哼。”
遲衡心亂了。
每次見面都那么倉促,真不想分開。
遲衡抓起鐘序的手放在臉邊,眷戀地蹭了一蹭,鐘序手指修長,肌膚的觸摸那么舒服,渴望長長久久的依偎。遲衡將手放在唇邊,親了一親。親完后,抬眼看鐘序。鐘序的臉上飛著極為可疑的微紅,即使沒有白衣映襯,依然很俊。
遲衡心劇烈一跳,悄聲地說:“鐘序,我有悄悄話和你說。”
鐘序彎下腰,湊到他嘴邊。
遲衡飛快地親了他的耳朵一口,鐘序腰頃刻挺直,臉?biāo)矔r紅了:“你……岑破荊就在外面呢。”說罷,眼珠子往外一瞟,見無人,飛快地俯身回親了遲衡一口。
雙唇相觸,柔軟如棉。
“別和誰勾三搭四的。”鐘序在他耳邊警告,“否則,回來我一個都饒不了。”
“哪有誰。”遲衡哭笑不得。
兩人正說著呢,就聽見一陣喧嘩聲,很快進(jìn)來一個人。
遲衡一看,窘迫了,來人是辛憐。辛憐與平日不同,今天盛妝打扮過,明眸紅唇,且嬌且嫩,一身淺紅色的裙子,隨風(fēng)輕揚。雖沒有傾國傾城貌,亦是窈窕動人。緩步而來,引得一群黑狼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辛憐進(jìn)來,對著遲衡深深一拜。
遲衡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辛姑娘,何必如此大禮,我,呃,我受了點傷,不能起來。”
“遲大哥,你的傷不要緊吧。”辛憐直視遲衡。
遲衡支吾沒回答。
見這兩人欲說還休脈脈含情的樣子,鐘序不悅地回答:“輕傷,要什么緊,辛姑娘是來和遲衡道別的吧?可得快些,馬上就得起程了。”
“多謝鐘大哥,我就是特來問候一聲。”她眼窩淺,說著又清淚滿眶。
“道別?你去哪里?”遲衡訝異地問。
“辛憐將追隨太守一同去元州,這一去,不知幾時能再回來,特此來與遲大哥道別……”
“可是,我已經(jīng)和左副校尉說過,他說你可以不必跟著太守的,辛憐姑娘,左副校尉沒有和你說嗎?”遲衡失聲地說,難道左昭食言了?
“多謝遲大哥好意,我意已定。”辛憐勉強(qiáng)一笑,這一笑,有惘然,有惆悵,更多的卻是百折不回。
她,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遲衡半天才說:“你決定了,很好,小闕呢?”
“他睡著了,得午后才能醒來。”辛憐款款再拜,一顆淚珠從杏眼里滾落,“以后,小闕就煩勞大哥了,辛憐就此謝過。遲大哥……”
一時悲抑,難以言表。
遲衡悵然地看著她,不知該說什么,一旁的鐘序不悅道:“辛姑娘,走吧,讓太守等久了可不好,遲衡,我們走了。”
辛憐道了一聲別,邁著纖纖步子離開。
在她離開剎那,鐘序捏住遲衡的手狠狠地扭了一把,瞪了一瞪,轉(zhuǎn)目又是依依不舍的含情,他飛快地抽出手,終究一句話沒有說,轉(zhuǎn)身離去,離開了遲衡的視線。
好似石落水塘漣漪過去又是平靜,遲衡趴在床上,許是藥有奇效,昨天刺骨的疼今天消失了大半,動一動也不那么疼了,但他還是一點兒也不想動,外面是七月天的燥熱,在他這里,比寒冬臘月還凄慘。
中途,有黑狼送飯過來,他懨懨地吃完。
不多久,忽然就聽見噼里啪啦的一陣亂響,一個黑狼的聲音傳來:“小破孩,亂跑什么,你遲大哥受傷著呢,別胡來。”
哐當(dāng),門被粗暴地推開了,旋風(fēng)似的辛闕沖了過來撲在遲衡身上,哇的哭了。遲衡急忙抓住他的手,防止他碰到自己的傷口,也防他撞到硬床板。那個看守不住的黑狼撓了撓頭,尷尬地說:“頭兒,這破孩子,抓都抓不住。”
遲衡擺了擺手,黑狼搖著頭把門給關(guān)了。
辛闕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抽抽搭搭:“大哥,姐姐走了。”
遲衡看得心疼。
辛闕見遲衡只躺床上,也不跟平常一樣抱自己,遂可憐兮兮地抱住遲衡的手臂,愣頭愣腦地只顧哭。哭著哭著,又自己爬上床,眼淚鼻涕一把一把地問:“大哥,你受傷了?”
見慣了辛闕傻不愣登,沒見他這么傷心過。
遲衡心里一酸,勉強(qiáng)地側(cè)了側(cè)身:“來,躺大哥這里。”
辛闕很乖地躺進(jìn)他懷里,肩膀一聳一聳地抽噎著:“大哥,姐姐說她要出去一陣子,得下個月才回來。”
遲衡拍了拍他的背:“要不了幾天的。”
“是不是我吃得太多了?姐姐以前總說勉強(qiáng)夠我們倆吃飯的,現(xiàn)在是不是不夠吃了姐姐才要出去的?”辛闕淚眼汪汪。
遲衡好笑地擦掉他的眼淚:“誰說的,姐姐很快就回來,哭成這樣不害臊。”
辛闕的鼻涕在遲衡身上蹭了一蹭,抽抽搭搭,想停停不住,眼皮慢慢耷拉下來,十分困倦的模樣。遲衡想起辛憐走時說的話,應(yīng)是怕辛闕鬧騰,所以給他喂了些好睡的草藥,這會兒藥效又起了吧,真是讓人……遲衡抱辛闕在懷中,一下一下地?fù)崮λ念~頭,抽噎聲還沒斷,辛闕偎在他懷里深深睡去。
遲衡就這么抱著辛闕,睡過了傍晚,睡過了夜未央。睡夢中,他仿佛看見漫天星辰緩過天際。借著星光,他試圖看清眼前的路,卻見那些星辰化作了一張一張的臉:岑破荊、鐘序、曲央……還有好幾張陌生的臉龐,星辰劃過深邃的墨藍(lán)色夜空,最后曳著一線紅色的光華轉(zhuǎn)瞬即逝。他拼命地呼喊著,那些臉龐微笑著、渺遠(yuǎn)著。
醒來時,遲衡眼眶澀澀的。
睜眼,懷里沒有了人,窗外,明晃晃的烈日折射著熾熱光芒。遲衡翻了個身,微痛,他豁然清醒,急忙扶著腰,卻發(fā)現(xiàn)即使仰躺,屁股只是微痛而已。
他用手按了一按,腿伸了一伸,而后下床走了幾步,傷幾乎痊愈了。
果然是那藥膏的藥性強(qiáng)勁。
遲衡欣喜地走出房門,刺眼的陽光照過來,他瞇了瞇眼睛。平日院子里總有黑狼訓(xùn)練,如今卻一個人也不見。他納悶地走了出去,走過曲央的院子時,大門緊鎖;紅眼虎的也一樣,掛著一個大鎖;最末一個,院外就聽見刀聲霍霍,遲衡推門進(jìn)去。
黑狼陣隊一排一排,不止有岑破荊的黑狼,也有遲衡和紅眼虎所帶的兵士。六十余號人,整齊威武,旗幟隨風(fēng)簌簌,仿佛即刻出征一樣。
岑破荊驚訝回望了遲衡一眼,即刻正色,低聲說:“怎么起來了,好了嗎,先到我房里去。”
聽著嘹亮的號令,房中等待的遲衡滿心疑惑。
很快,訓(xùn)話完畢的岑破荊回來了,上下打量遲衡訝異道:“左昭說你要七八天才能下地呢,別硬撐啊,不行就先躺著。”
“好得不能再好了。”遲衡伸了伸腿。
岑破荊喝了一口茶,怪笑說:“打得不夠狠啊,看來那些人放水了,擱我手里,十幾下叫你這輩子都起不來。啊——你的蹄子別亂踢,誒,別以為我不還手啊……”一邊說,一邊玩笑似的勾住了遲衡的脖子。
遲衡一個擒拿手,把他手腕制住了。
岑破荊一聲“慘叫”:“哈哈,看來是真格的好全了,你小子夠皮實的,經(jīng)打經(jīng)摔經(jīng)□□……哎呦,痛痛痛……得得,咱們把正事一說。”
遲衡松開手。
岑破荊把手腕揉了一揉,瞅著遲衡說:“就在你躺著的這兩天,發(fā)生了些事。一是:元州王可能率他的殘兵往夷州來。曲央,被派去追查元州王的竄逃路線。”
遲衡點了點頭。
“二就是:夷州的夷山霍匪亂軍終于按捺不住,又洗劫了夷州城邊郊的一個小村子。放心,第一波被梁胡子率兵打回去了,簡直不堪一擊。但亂軍主心骨還在,這幾天會糾集更多亂匪,目標(biāo)就是夷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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