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四月。南斗
〇〇六
那天以后,本以為遲衡的刀法會大有進展。
誰知出乎所有人意料,遲衡出刀更綿了,運刀無力,劈出去的刀風比以前還弱,怎么踹怎么罵也不濟事。念在遲衡比別人苦練的份上,梁千烈夜夜指點鞭策:“還以為你狠夠了,想不到退回去了。”
越急就越慢,什么法子都使盡了,遲衡仍不得要領,別的黑狼都已學到了揮刀前行、倚勢落刀。
如此這般,又過去了十來天,梁千烈不罵他了,只頻頻皺眉。
一天,雨后初霽,梁千烈將他叫到營帳:“馬車要進城運糧,你跟著去一趟,這封密信交到左昭,別誤了。”
遲衡得令,把信放好。
坐在馬車上,遲衡胡亂想了一陣,不說這信重要不重要,送信這種事說什么也輪不到他去。從軍一個半月來,有二十余個不合格的黑狼兵士被調成了普通兵士,自己一直很拖后腿,莫非梁千烈想讓左昭勸自己做普通兵士的。
遲衡摸摸手上的一長溜血泡,心中忐忑。
衙門府里安安靜靜,遲衡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沒見著左昭,當差的衙役說過會兒就來,讓他院子里頭等著。衙門府里橫梁高,不時有燕子銜泥飛出飛進,天真爛漫,不知人世奔波。
正仰頭看呢,肩上忽然被狠狠拍了一下:“嗨!怎么才來!”
不是左昭,竟是鐘序,遲衡又驚又喜。雖然才隔兩個多月,鐘序可與之前大不相同。以前衣衫破爛,臉龐又尖。現在一身青色衣衫干干凈凈,臉長開了,臉頰也有肉了,看上去還比以前高了。
鐘序歪著頭先聲奪人:“阿衡,你怎么變這樣了?”
十六歲,正是抽枝長身體的時候,遲衡在軍營每天吃五大碗飯,又不要命地練兵,骨架比之前看著結實多了,也黑了。以前別人總叫他小孩,現在一眼掃過去,都要往十六歲以上猜。遲衡清楚自己的變化,咧嘴笑了:“變怎么樣了?沒把你嚇著吧?”
鐘序老實不客氣地拽過遲衡的手:“可把罪遭完了。”
遲衡的手心手背都已皴裂,傷痕一道一道的,手指肚和虎口都磨出的繭,摸著都割手。
鐘序不由心疼地說:“你還真死心眼,疼不疼啊,不會抹上金瘡藥啊?”
“沒事不疼。”
鐘序伸手把那信從遲衡身上摸了出來:“是左副校尉的吧,我給他。”
左昭恰從門口進來,笑意盈盈,和遲衡打了個招呼,就要進房子里去了。鐘序飛快地追上他,交了信,還說了幾句悄悄話。左昭瞅了他倆一眼,和顏悅色:“行,別玩得太瘋了。”
跟放風一樣,鐘序興沖沖地拉著遲衡上街去。
最先跑到了大藥房,除了金瘡藥,還買了好些止血、化瘀、傷風的藥。藥房的老人給遲衡一樣一樣地包好,念叨:“小哥,你是校尉的兵,對吧?可得好好保護著咱夷州,好不容易太平下來。”
不止是藥房有藥可賣,夷州城里的其他鋪子都陸陸續續開張了,路上的小攤小販也有。
街上的人也多了,四月陽光暖了,都在太陽底下慢慢地走,恍然有太平盛世的錯覺。遲衡從沒有見過“熙熙攘攘”是什么樣子,路過繡鋪胭脂店時,有女子嬌憨著聲音地挑著胭脂,鶯聲燕語十分好聽。
難怪人說:寧為盛世狗,不為亂世人。
原來,太平是這樣的。
遲衡心頭的陰霾被驅散了許多,托著藥包,越走越熱。二人走到橋頭時,聽見喇叭嗩吶咿咿呀呀的聲音,緊接著從那石道里轉出好長一隊迎親的人,都穿得喜慶。為頭的新郎官騎著一匹馬,胸前系著一大朵布做的紅花,穿著一身紅衣服,滿面春風。
遲衡恍然記起,也有一人穿紅衣,卻比這好看多了。
他都忙得沒空想了。
鐘序扯了扯他的衣袖,不滿地說:“看新郎官臉上的油刮下來夠炒一盤菜了。”
遲衡啞然失笑:“就你干凈。”
“看你剛才色迷迷的樣子,是不是想看新娘子有多漂亮?是不是想著入洞房的事?是不是……”鐘序說話又脆又亮,跟珠子一樣散落一地,引得過橋的人紛紛側目。
嚇得遲衡趕緊捂住他的嘴:“小聲點,誰想啦?”
“那你剛才眼珠子都不帶轉的!”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想騎馬來著嘛。”遲衡急忙分辯,聲音越來越低,想起刀都練成這樣,幾時能騎馬?
鐘序舒了口氣:“這還差不多。對啦,上次梁校尉回來把你狠狠夸了一頓,說你殺敵可厲害了,他練了那么多兵,第一次見你這種的,純粹是天然攻擊、沒有技巧卻那么強悍的。”
想不到被梁校尉這么夸過,遲衡有種“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愧疚感。
弱弱地說:“我是瞎貓撞上死耗子。”
“你就別謙遜了,我都聽他說了,雖說你是被另一個黑狼護著,但那么多人圍攻,你卻沒有受到傷害,說明你閃躲的功夫好;其次你能一刀結果一個,說明你眼神好,夠麻利。還有就是你的刀法,平常人就是混亂砍,也只能砍個胳膊腿什么的,但被你殺的人,不是從頭到腹直直一刀,就是后腦勺到尾椎直直一刀,哪有那么巧。”鐘序口若懸河。
遲衡卻驚了,他沒見過死者,也是第一次聽到死者的死狀,想不到如此血腥,令自己都膽寒。
那夜晦暗,他只看到那些人立刻撲地而已。
鐘序看他又一副木木呆呆的樣子,心知說漏嘴:“算了算了我就直說,好幾天前梁校尉回來那次,就讓左昭勸勸你,殺人不算什么,別一副作孽的樣子,亂世嘛,各自為主,各憑本事,怨不得誰。我是央求左昭,才拉你出來散散心的。”
看來他們早就知道了,遲衡不再強顏歡笑,憑欄而立,看橋下溪水泛漲。
“其實吧,那些人真是壞人,他們要燒的不止是軍糧——你想啊,營地能有多少軍糧,再說燒了,也能從城里再運過去,對不?而且現在不是行軍萬里,沒了軍糧活不成。”鐘序湊到遲衡跟前,悄聲說,“他們要燒的是梁校尉的職,你別說出去,這里頭貓膩可多啦。”
聽鐘序一一說來,遲衡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來軍糧被毀,對于將領來說這罪過可大可小,重則罷官殺頭,輕則降級。這就意味著如果有人借機生事,梁千烈肯定坐不穩校尉這個位置。
“聽你的意思還不是亂軍搞的鬼?”遲衡反問。
鐘序點了點頭:“這是禍起蕭墻!有人不想讓梁校尉和左昭呆在夷州,想趕他們走。梁校尉威震四方,亂軍余孽不敢輕舉妄動;左昭治州有方,現在的夷州已經開始安寧了,鄰州有些富貴人家受不了,羨慕這邊初平,想要遷徙過來呢。”
“很多良將名臣都是毀在內斗中。”
“個中關系可復雜啦。我現在要做的很多事,除了處理各種案卷之外,也在學離間、反間、過河拆橋等計謀呢,咱們也別光讓人家欺負,是不是?”見他感興趣,鐘序絮絮說起很多不為人知的事,遲衡聽得津津有味。
兩人越說越起勁,鐘序拉著他竄到了一安靜的角落。這是一個挺老的祠堂,四周蓋著瓦,中間露出一個三尺見方的天井。
陽光漏下來,照著中央的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在井邊,鐘序反而沉默了,只握著遲衡的手不放。遲衡心里也照進了陽光似的,暖意融融。兩人四目相對,但笑不言。古話說:“剛強更有剛強輩,究竟終成空與非。”爭強好勝總會累,哪有像這樣,與好友攜手,縱然一刻也舒坦。
兩人呆了不到一盞茶功夫,這祠堂進來個人。這人帶著草帽,籠著袖子,似乎要上香的樣子。走了一圈,不上香卻要出去,離遲衡二人越來越近。
一股暗風襲來,遲衡身子比腦子還快,一把推開鐘序,飛腳上去。
踹中那人大腿。
那人急忙后退,草帽掀翻在地,來是一個黃毛漢子,一看就是歹人。
見遲衡身手這般的快,黃毛漢子駭然,從腰間抽出一把尖刀。遲衡冷笑一聲,飛腳上前,踢出了千鈞氣勢,黃毛漢子應聲倒地,只知道死死握著尖刀。遲衡還要上前奪刀,被鐘序拉住:“讓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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