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文安十六年。江山誰主
〇〇一
文安十六年春。
元奚國大亂,已十六年了。
國家分崩離析,王權勢微,奸臣當道,梟雄并起,各地封疆諸侯相爭頻繁,更有自立封號者數不勝數,全然視元奚王朝如虛設。
夷州,居國之東南。
本為元奚最為富庶的州池,歷經多次洗劫之后,繁華蕩然無存。舉目望去,滿目蒼夷,亂草叢生。
夷州城南一處破敗的野草地,少年遲衡手拿一只破爛叉子靜靜等候著。
等了好些時候,一個野兔竄出,在野草里穿梭。亂世人個個瘦骨如柴,野兔也餓得木呆呆的。遲衡大喜,手起叉落,野兔蹦了兩步就倒下了。
遲衡拎著野兔一路小跑,到夷州河邊,聽見一陣喧嘩,合著破銅鑼的嗵嗵聲聽得人心驚肉跳。
又是捉兵役的。
這些人從八歲到八十都抓,遲衡連忙往野地里縮,可野地草短遮不住,慌忙中他噗通一聲跳下河,躲進水草里頭。很快,四五個蠻橫的差役捉著一個瘦骨如柴的中年男子過來,全然不管后邊的婦人小孩哭得撕心裂肺。
遲衡脖子一縮潛入水中。
那幾個差役卻不急著走,慢騰騰地搜尋漏網者。
初春時節,河水入骨的冷。遲衡憋在水下,全身都快凍住了,右腳冷得要抽筋。兩個衙人越走越近,就在他潛水的上方,一個扯著嗓子說:“真他娘的背,一天就逮著一個人,這怎么交差?”
另一個人說:“唉!一個月,換了三撥頭頭,捉了七八撥兵役,慢說咱地兒本來人就少,就是人多,也經不住這么個捉法。聽說皇帝都快保不住了。”
粗嗓子差役呸了一聲:“老子才不管誰當皇帝,能過上太平日子,磕頭叫爺都行,走了走了,交差去!”
“唉……都恨咱們拆人一家,誰樂意干這缺德事啊!”
兩差役晃悠悠走了。
等聲音遠了,遲衡從水里鉆出來,寒風一吹,臉上的水頃刻成冰。
抹掉一臉冰渣,他哆哆嗦嗦地站水邊,可憐的兔子都凍成塊兒了,沿著河小跑了一段路,還沒到那小破茅草屋,就有人攔了出來:“放下東西,人走!”
眼前站著衣衫襤褸的三人,最中間是一個臟兮兮的男人,挺兇,挺壯,比遲衡高一頭,兩邊是倆小孩。
半路打劫?遲衡鼻子都氣歪了:“有本事自己逮去!”
男人不多話,伸手就搶。
遲衡眼里冒血的紅,豁然出拳。他很瘦,但拳頭很硬,又發狠,一拳就打在男的鼻子。那男人躲不及,聽見輕脆脆的咔嚓一聲,連忙捂住鼻子直叫喚。兩小孩急了,抓起石頭就往遲衡身上扔,遲衡左躲右閃,身上還是被砸了好幾塊。
男人緩過神來,揮著拳頭又打過來。
遲衡急忙抓起破叉子,一叉叉在男人腿上,鮮血涌出來。
一個小孩子大喊一聲,朝遲衡撲了上來。遲衡一急,抓起冰兔子就往他身上一砸,聽見嗵的一聲,那小孩兩眼一翻暈過去了。
這下可亂了,那男人也不搶兔子了,抱起小孩就叫。
另一個小孩哇的一聲就哭了。
遲衡趁機拔腿就跑,不管后邊的叫罵聲和哭喊聲。
“序子,我逮著了只兔子!”
遲衡拍了拍趴在草堆里的鐘序。鐘序與遲衡同歲,都十六歲。上個月被差役圍追堵截,眼看要被逮著的時候,鐘序一跳跳下幾尺高的崖,一下子就把腿摔斷了。幸虧遲衡就趴在崖下躲避,背了他就跑。
兩人都是孤兒,就這么搭成了伴。
鐘序餓得兩眼發綠,端起肉湯呼嚕呼嚕吃了大半,停下來:“你沒吃?”
“吃了,還藏了一點在草垛里,萬一餓了,你就翻出來吃。”
鐘序把碗一放:“肯定沒吃!”
說罷就給遲衡喂,愣是逼著他吃完。
吃完后,遲衡將半路遇上打劫、不小心把小孩打暈的事說了:“你都餓好幾天了,我一著急,怕兔子被搶去,沒看清是小孩,就……我出手沒個輕重的,真沒想打他。”
鐘序抹了一把臉,氣呼呼的說:“明明是他們不對,砸就砸了怎么的,誰叫他們亂搶東西。”
遲衡還是惦記。
“天這么黑了,要不放心明天你再去看看。”
想想也是,遲衡移開火堆和鐘序兩人肩并肩躺著,遠遠的,古塤嗚嗚的聲音傳來,又悲傷又蒼涼。
兩人仰望蒼穹,天高地遠,淡月疏星,有一顆星星光芒灼灼,比月亮還耀目。鐘序指著那星星說:“沒遇見你那會兒,我跟一群逃難的人呆過,有個老神仙掐卦掐得可準了,他說,有星從東南出,異人入世,可一統天下了。就是這顆星吧,我都沒見過這么亮的。”
“異人?”
“就是有皇帝命的人。等我腿好了,咱們也去投奔一個靠譜的。”鐘序怕冷,摟著遲衡的腰,親熱地取暖。
遲衡興趣缺缺:“一會兒這個王,一會兒那個軍,都把自己說得好破天,最后還不是亂糟糟地見到東西就搶,見到人就砸。我都死里逃生好幾次了,你身上穿的這件衣服,還是去年秋天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呢。”
“所以說,咱們得看好,誰是能一統天下的,別胡打了一場還成了亂軍。”
帝王頭上又沒刻字,遲衡敷衍地點頭。
遲衡先是在野地里被冷了半天,又在河里凍了好大一會兒,被連續激了好幾下,很快就渾身發冷,頭腦發熱,雙腿發虛,全身就跟在冰和火里輪流煎熬一樣,嘴里開始胡言亂語。
鐘序給驚醒了,也不管腿傷還沒好全就起來熬熱水,灌給他喝,反反復復倒騰了一晚上。
第二天,月亮還沒下去太陽就出來了,云霞綺麗,陽光晴好。
遲衡睜開眼,晴明一片,渾身是勁。
鐘序都快累癱了:“你沒病啊?昨天晚上全白折騰了,我這個腿呀……”一邊說一邊抱著腿假模假樣地哭,烏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他下巴尖尖的,看上去就機靈,總把遲衡騙得團團轉。
遲衡信以為真:“以后你就別管我了,多重的病過一個晚上就沒事了。”
“真的?扔你到冰窖里試試?”
遲衡給鐘序上了草藥,把他挪到河邊一個隱蔽的地方:“你給咱釣幾條魚,等換了地方,就指它們活了。”
遲衡跑去昨晚遇上“打劫”的地方,一絲風也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他不甘心地圍著河找個好幾圈,人真的消失得一干二凈。想想那個男人也不像壞人,餓瘋了才搶自己東西的,能上哪里去呢?
許是抱著孩子醫治去了,遲衡忐忑不安,一直走到官道上。
官道荒涼,道旁只有野草青青,比人頭都高,除了風聲還聽見一陣簌簌聲。不會是兔子吧?遲衡又驚又喜,抓緊了破叉子循著聲音往草里鉆。
他腳步又輕又快,那聲音越來越響。
唰的一聲,草豁然斜了,遲衡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一尊黑乎乎的東西——竟然是一頭壯實的野豬,一雙綠乎乎的眼睛盯著遲衡。
要命!
遲衡拔腿就跑,那野豬受了驚,怒氣沖沖追了過來。
見跑不及,遲衡拿起叉子往野豬豬頭上猛然一叉,咔嚓一聲,叉子結結實實地斷成兩半,野豬半點事都沒有。這可更把它激怒了,野豬氣呼呼地拱了上來,四條腿跑得比馬都快。
遲衡一邊大喊救命一邊沿著官道跑。
就在這時,一串篤篤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
遲衡喊得更撕心裂肺了,兩條腿跑得比兔子都快,那野豬也攆得緊。
像聽見遲衡的呼喊,那馬蹄聲更急了。官道彎處一匹白馬飛馳而來,只見馬上的人翻馬而下,恰似紅云從天際滾過,抽出弓箭,唰唰唰連發三只。那奔馳的野豬中箭后還跑了十幾步,訇然倒下。
遲衡驚魂未定,跌倒在道上只剩下喘氣的份了,腿抖得像篩子一樣。
好半天,遲衡才抬起頭看救命的人:一襲紅裘衣,艷麗堪比青山晚霞。二十多歲模樣,容顏比那紅衣還耀目,俊美超群,唇邊一縷笑,比夷州河上飄滿桃花還讓人轉不開眼睛。
遲衡看呆了。
紅衣人面露疑惑:“嚇傻了?還能站起來嗎?”
遲衡嘩的一聲站起來。
“沒傻就好!”紅衣人揮鞭要走。
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沖上腦門,遲衡一個健步上前,將勒馬的嚼子死死拉住。白馬呼呼地噴出兩串白氣,原地踏步不能前行。
“你是誰?你救了我!我要報答你!”遲衡大聲地說。
紅衣人笑了,居高臨下笑得也好看:“怎么報答?你一小孩,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劈柴喂馬都嫌力氣小,跑得倒還快。”
遲衡很瘦,面相又嫩,十六歲了還被人認為是十二三歲。
遲衡趕緊大聲辯解:“我什么都能做,喂馬可以,劈柴也會,磨劍也行,餓了我會給你做飯。”
紅衣人哈哈大笑。
“我什么都會,你讓我干什么就干什么!”
紅衣人一扯韁繩:“等你學會騎馬射箭殺敵,再來找我吧!”
白馬奮踢,仰天長嘯,向前一躍,瞬間甩開遲衡的束縛,絕塵而去。遲衡拔腿就追,跑得比被野豬追還快,卻也快不過那絕世好馬。很快,紅衣白馬消失在官道的盡頭。
遲衡雙手撐在膝蓋上,上氣不接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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