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第一百七十三章·牙慧
第172章
此時尚未到吃飯的時候, 樓中大堂里只三三兩兩坐著幾個品茶的書生。
是以劉拂三人甫一進門,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們容貌不凡氣質超群,便是三年前不曾在金陵見過三人的人, 也不自覺將目光放在了他們身上。
在掌柜喚出劉拂名號前, 就已有人認出了她。
“這不是……劉云浮?”
門前桌上正坐著一個參加過上屆科舉的書生, 用最輕的聲音咂舌道:“該不會是回來參加秋闈的吧?”
見他一臉戚戚,同桌的書生也不由緊張起來:“這少年怎得了?”
“可看見他身后那個粗……英武不凡的公子了?那是武威大將軍家的長子, 出了名的武功高強文采平平, 愣是在劉小公子點撥下拿了排前的名頭……若是他本人下場, 崔兄你隨意想想便知結果了。”
鄉試前三十, 當有稟生的名號, 不止有歲糧歲銀,還有入國子監讀書的資格,是以多出一人相爭,就意味著少了一份機會。
以這劉云浮的資質, 怕是直接預定了其中之一。
甚至……
想起直接頭名解元周行,與第三徐思年也曾受劉云浮操練的傳聞,書生的眸色更暗了些。
說不得這魁首, 也已被訂了去。
都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就算嘴上互相吹捧,即便心中知曉不如,誰又能服氣誰呢。
能來參加鄉試的, 好賴都有個秀才的身份, 沒哪個是真傻。
新至的書生僅看了一眼前者的臉色, 就曉得了對方的心思。一邊在心中嗤之以鼻,一邊對劉拂留心。
他偏過頭,輕聲問道:“那蔣少將軍既已得了功名,又來做什么?”
“也是……莫不是?”書生沉吟片刻,似是想到什么,很快又搖頭道,“若真是為了那件事,來的該是尚書家的方公子才對……”
“什么?為何又扯上了方公子?”
“你可知……罷了,稍后再說。”
書生看著滿面好奇的同伴,抿唇頷首,不再多話。
“孫掌柜一別多年,可還好?”劉拂笑意盈盈,與掌柜客套了幾句。
“可還是照老樣子來兩壺明前觀音?”老掌柜殷切備至,“就是當年您常坐的雅間有客了,不過隔壁一間尚有空位,只是臨街的窗戶小了些許……”
劉拂搖頭,回望身邊的蔣存:“不必麻煩,撿個一樓窗邊的位置就好。”
“少將軍與小公子人品貴重,怎么使得……”
劉拂虛指蔣存,露出一絲曖昧笑意:“正是因為少將軍在此,才要趁著秋闈未至武舉未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她聲音壓的極低,卻控制在周邊人都能聽見的程度。
老掌柜立時懂了劉拂的意思,猶豫道:“那不如扯個屏風……”
“不必如此麻煩。”劉拂的視線晃過一旁桌上時不時看向自己的幾個書生,輕笑道,“架那勞什子,豈不是擋了有緣人。”
話音落地時,那幾個書生明顯眸光都亮了許多。
不論劉拂本身學識如何,也不論那些傳聞是否是真,能與他親近一二,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弊的好事。
且他身邊還跟著個少將軍,若能攀上關系,更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這宦海沉浮,本身的能力是一大頭,交情深淺互通有無,亦是一大頭。
與那毫無根基只有浮名的劉拂不同,武威將軍府的少將軍,可是板上釘釘的未來新貴,日后要輔佐皇太孫的肱股之臣。
是以在劉拂等人落座沒多久后,方才還暗自對劉拂不屑一顧的書生們就借故圍了上來,或談詩論道,或大開言論品評時事。
談笑風生時,劉拂只間或插上幾句話,引導著話題。
其余時候只含笑喝茶,將主場留給了蔣存。
并未飲酒的少將軍笑容僵硬,草草將作詩一事應付了過去,只借品評對方詩作來找回點面子。
而不通詩文的陳遲,則抱劍而坐,一直游離于狀態之外。
蔣存的不自在,正好證實了他的筆墨欠佳,而他話里話外連自己都沒發現的吹捧,也間接明晰了劉拂確有助人的能力。
他們眼中的光芒,更熱切了。
劉拂也在狀似無意的誘導當中,將想知道的事情都了解了個通透。
民間百姓雖也常傳些要事要聞,但以訛傳訛失了真相的幾率極高。
這班赴府城參加鄉試的秀才們就不同了,他們身上有著功名,獲取消息的渠道要比旁人便利許多,又愛以評論時事發表意見來吸引考官注意,是以但凡敢開口的,說出的都是切實的消息。
從他們口中撬話,比自己悶頭摸索要便利多了。
至于徐大人那邊,如今明擺著是安王一系設局,能不將他牽連進來還是要減少聯系,以免反倒禍禍了徐思年全家。
相談正歡時,樓上傳來一陣響動。
眾人聞聲抬頭,正與從雅間中出來的一眾書生目光相對。
這其中不乏生面孔,卻也有熟人。
張智,汪然,賀子寅。
都是當年的故人。
兩波人馬一隊在上停住了腳步,一隊在下從桌邊站起,面上的笑意都客套而虛偽。
只是相同的公式化表情下,還有著各異的情緒。
其中以曾經意圖攀附蔣存的張智最為尷尬,以曾與饒翠樓碧煙姑娘有過密切關系的汪然最窘迫,以曾跟周行針鋒相對被敗于考場之下的賀子寅最狠厲。
冤家路窄,狹路相逢。
劉拂頭一個開口,向著蔣存笑道:“原來我們常坐的那間雅座,是被賀兄繼承了去。”
夾在中間的孫掌柜慌忙擺手,卻也說不出什么否認的話。
“掌柜莫慌,我等入京三年,自不好叫你空著雅間。”劉拂也不為難無關的人,“只是沒想到賀兄會來拾我牙慧,是以一時驚奇了些。”
一直無甚表情的蔣存適時發出一聲輕笑,配著他環臂而站的姿勢,充滿了嗤諷的意味。
依舊在后方旁觀的陳遲看著眼前一幕,恍惚間竟覺得回到了三年前。
自入京之后,他已許久未看過阿姐如此鋒芒畢露的模樣了。
而此時配合完美,明明站在下首仍給人睥睨眾生之感的少將軍,亦是多年不曾看過了。
謹言慎行四個字,在陳遲脫了奴籍之后,第一次生動鮮明的打在了他眼前。
可擺在謹言慎行背后的,卻是其勢不如人的真相。
他若想好好護著阿姐,好好護著所有珍視之人,就得先自己立起來。
陳遲依舊抱劍而立,渾身散發著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氣勢,擺足了打手的模樣。
感受到他的改變,劉拂與蔣存悄悄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底看出了意外之喜的意味。
論武功計謀,陳遲都屬上上。
他有狠勁有拼盡,血性埋在骨血之中從未被磨滅過。
且他天資過人,雖起步晚了些,但悉心教導之后,未嘗不能趕上蔣存。
唯一欠缺的,便是昂首挺胸的自信。
雖不知原因為何,但不可否認的是,此時的陳遲,已走上了正途。
“劉兄此言差矣。”賀子寅輕笑道,“清歡樓最佳的位子只有這么一間,賀某若非沒得選,也不會非此不可。”
劉拂偏了偏腦袋,露出一模一樣的笑容:“這倒是真的,畢竟之前我等在時,將這雅間占了許久。”
不待賀子寅再答,劉拂就已攤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那片景色,便讓與賀兄了。”她素白的手掌平伸,指尖朝向門外,“各位兄臺,今日云浮酒菜未酣,先不奉陪了。”
本就要走的賀子寅等人,經此反倒成了被攆的客。
他們立在臺階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偏偏已會過了賬,連再拐回雅間痛飲一夜亦是被打了臉。
賀子寅面色鐵青,居高臨下拱了拱手:“告辭。”
待他們的身影消失之后,劉拂重新落座,輕笑道:“各位仁兄,咱們繼續。”
不過一個稱呼,親疏立辯。
這才意識到自己不小心站了隊,眾人咬牙猶豫一瞬,便乖乖順著劉拂的意思坐下。
事已既成,只能將錯就錯。
接下來的時間,劉拂順順利利,從自覺已成一隊人的書生們口中,挖出了更多事情。
直至宵禁時候,他們才滿面酒暈的散場。
目送那幾個醉醺醺的書生離開后,方才還搖搖欲墜的劉拂昏昏然的目光立刻變得清明起來。
她面上仍帶著酒氣熏染出的紅暈,聲音卻冷若冰霜。
“賀子寅……若我猜的沒錯,這一切都是他主導的。”
若真如此,以他的手段,只怕謝妙音已吃了番苦頭,春海棠也不一定能夠逃過。
劉拂垂眸,眼簾緊緊闔上,唯有她藏在袖中顫動的手緊握成拳,泄露了心事。
“阿拂,這不是你的過錯。”
蔣存猶豫再三,到底上前撫了撫劉拂的肩頭。他的手一沾即走,將界限劃的分明。
“賀子寅要殺的,是方家是太孫在江南的暗樁,即便沒有你的關系,他也不會對饒翠樓留手。”
可若沒有她,饒翠樓也不會與方家扯上關系。
這個想法在心中一沾即走,劉拂強制將這低劣的心情甩出腦海。
她深吸口氣,睜開眼簾,反手拍了拍蔣存:“二哥放心,我無事。”
接下來還要太多的事要做,沒時間讓她在這里傷春悲秋。
“我連夜去尋于維山,請他帶我去牢內看看海棠姐姐與妙音的情況。二哥你去尋張智,看看能否從他口中套些話來。小遲你……”
劉拂抿唇,猶豫一瞬,到底下定了決心:“你去找汪然,將他帶來我處,等我從牢中回來與他長談。”
此言一出,蔣存與陳遲都已明了了她的意思。
陳遲蹙眉點頭,并不質疑;蔣存眉峰高挑,忍不住開口。
“阿拂,汪然其人我并不如你了解,可你二人也已有多年不曾聯絡,如此行事,是否太過冒險?”
他未說的話是,若要將她折了進去,怕只會讓春海棠等人的處境更加危險。
而且事到緊急時,他也定會棄車保帥。
劉拂搖頭:“我其實也只有十之五六的把握。汪然其人品性不錯,只是功利心太強,怕也是被賀子寅以從龍之功誘了去……但賀子寅既能拉攏了他去,定也要分些權柄與他,不然汪然決不能盡信。”
她輕舒口氣:“既如此,那從汪然下手,就是最便捷的法子。”
要不是對賀子寅的毒辣手段知之甚深,劉拂也不會兵行險招,走這步險棋。
只是現在要再耽擱,怕真要將春海棠與謝妙音折進去了。
劉云浮名聲敗壞不要緊,總會有翻盤的機會。
但春海棠與謝妙音兩個弱女子若因此有了暗傷,她怕是一生都會愧疚。
只盼此時一切都還來得及。
***
金陵首富的宅院極大,所幸劉拂曾來過幾次,仍記得路徑,便直接在蔣存的裹挾之下,來到了于維山的寢室之前。
聽著屋內靡靡之音,劉拂輕嘆口氣,拾起院外散落在桌上的玉杯,猛地擲在地上。
“于老板,故人來此,可有空一聚?”
她收斂了刻意壓低的嗓音,清亮的聲音沖入屋中,打斷了于維山喊人護衛的話。
“是……”半醉的金陵首富一把推開身旁的美人,踉蹌著自己站起,理了理衣衫,“你們都從屋后退下,一個不留。”
待院中變得寂靜無聲后,于維山才推門而出。
他眸光晶亮,看著披拂著月光的劉拂,輕笑道:“候君已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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