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第一百一十七章·親眷
第116章
在看到被撞倒于地的人后, 別說是喜怒都形于色的謝顯, 便是素來沉靜的秦恒都忍不住露出個驚訝的表情。
那一身書生長袍梳著小小發髻的,與其說是少年, 不如說是個孩子。那孩子看似七八歲年紀,單薄羸弱, 面色微白, 與晉江書院很是格格不入。
以他才到劉拂胸腹的高度來看, 方才遠望時沒能看到對方,一個不經意將他絆倒, 確實不是故意的。
在方奇然的示意下, 一眾人中年歲最小的謝顯上前, 替那孩子拍打起身上的灰塵。
“可摔壞了?”劉拂彎下腰,壓低的聲音里透出平日從未有過的溫柔,“小、公子, 方才是劉某一時不察,才撞傷了你,實在抱歉的緊。”
小少年本想伸手撐住摔疼的腰臀,當看到劉拂眼中的歉意與溫情后, 又僵硬地將手放了下來。
他不愿喊痛, 緊咬著牙關, 一張小臉忍得煞白,連額角都沁出細密密的汗珠。
劉拂見狀, 抬手止住謝顯的動作, 再三思慮后深吸口氣, 將人半抱起來:“你是哪家公子?院外可有家丁隨侍?咱們尋個大夫看看傷情可好?”
“豎子無禮!你!你放我下來!嘶——”
對上那張大驚失色的臉,劉拂輕笑一聲,又使力將人往上提了提,以免壓著傷處。
“莫亂動,再摔著就不好了。”劉拂撇過頭不看懷中孩子,直視前方,大步而行,“你是哪家的小公子?若再撲騰下去,只怕看過來的人要更多了。”
小少年一噎,停住了掙動的四肢。
“你放心,我不是花子。”劉拂眺望遠方,視線滑過懷中小少年的發髻,“我是晉江書院的先生,先生照顧學生,是應盡應當的。”
小少年愣了愣:“你真是先生?”
劉拂點頭,白凈的側臉看上去溫柔又認真。
只覺四面八方都是看他笑話的人,猶豫再三,到底埋首于劉拂的肩頭:“勞煩先生了。”
劉拂心中微酸,抱著他的手更緊了些。
左不過七八歲的孩子,身材也纖弱的很,便是劉拂不曾練過武藝,要抱起他來輕松的很。
只是……只是以忠信侯府家產之豐,怎會將孩子養成這個模樣?
被劉拂拋在身后的幾人互相望了望,與目光沉沉的周行與方奇然不同,謝顯已與秦恒咬起了耳朵。
“秦兄我跟你講,阿拂對那孩子的態度絕對不對!”
秦恒點了點頭:“確實如此,似是相熟一般。”
“你常在京中,可認識那孩子?”謝顯摸了摸下巴,“看著衣裳配飾都屬上品,這幾年周兄與方兄都遠在金陵,怕是不如你熟悉……”
秦恒:……
他只恨晉江書院規矩嚴格,應試時不許家丁小廝一同入內,若是小梨子在場,他好賴有個問詢的人。
被謝顯灼灼目光盯著的秦恒搜腸刮肚,想著京中官宦子弟里,可有哪個年歲本事對的上的。
在篩選過宗親與公伯的子侄后,秦恒靈光一閃:“說不得,是忠信侯府的公子。”
與他同時出聲的,還有意在解圍的方奇然:“那小公子,確是忠信侯府嫡子,數日前我回本家赴宴,正巧曾與劉公子有一面之緣。”
謝顯啞然,將視線從秦恒身上拔起,看向方奇然與周行。
察覺到他視線的周行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當年劉拂與他們相識時,假稱的身份就是忠信侯府的旁支,之后她女兒身暴露,他們便以為那是一時借用。
現在看來,似乎不只是這么簡單。
多年的相處,讓劉拂了解他們,也讓他們了解劉拂。
七八歲的孩子比之幼年相差極大,三年未歸的周行尚且沒能認出忠信侯府的小公子,那么劉拂方才的異樣,就愈發特別了。
與單純好奇的方奇然與謝顯不同,早已察覺到劉拂對京中人事的熟悉的周行,心中的疑惑愈發深了。
完全沒有發現三人小動作的秦恒蹙眉擔憂道:“忠信侯府的老侯爺脾氣最是孤拐,咱們快些追上,免得侯府的人欺辱了云浮。”
方奇然忙攔住他的動作:“秦兄放心,老侯爺雖執拗了些,但劉公子的脾性卻是不壞的。”
“可是……”
“莫要可是了。”周行垂眸,正色道,“秦兄,你出面,不如我出面。”
他話語中的認真,直刺秦恒,讓二人身旁的方奇然面色微變。
如此生硬的語氣,實在不該對著皇太孫用出來。可是此時還“不知曉”皇太孫身份的自己,又斷不能表現出異常。
方奇然的擔憂,化解于秦恒的好脾氣上。
皇太孫身份雖高,但為了君臣之情與好友之義都不能拿出來亂用。思慮過后,無法為朋友撐腰的秦恒即便心中不甘,到底點了點頭:“那便交托給周兄了。”
謝顯插話道:“確實如此,周兄辦事是極穩妥的,秦兄你放心就是。”
周行點頭,對著三人草草拱了拱手,順著劉拂離開的方向追了出去。
身后謝顯的感嘆遠遠飄來:“除了松風兄外,也就周兄總替阿拂擔心前后……哦,還有蔣兄似也總有操不完的心……”
這謝二,確實是鬼精鬼靈的一個人,也不知皇太孫日后再想起今日的事,會作何感想。
至于后面皇太孫又答了什么,周行已聽不到。
其實他心中明白,自己匆忙攔下皇太孫的原因,全是出自私心。
天子乃真龍,那龍女……
周行緊閉了下眼睛,重新睜開,眸中一片清明。
***
周行到時,忠信侯府的車馬已將他們的小公子接走了。
立在晉江書院門口的,只有劉拂一人。她煢煢孑立,天青色的衣衫幾乎化入了廣袤天空般,讓人覺得又是空靈,又是寂寞。
“阿拂……”周行不自覺放慢了腳步,輕聲喚她。
劉拂并未回頭,仍怔怔站在那里,望向遠方。
她所望的方向延伸進皇城盡處,有一所飾著朱紅瓦礫的宅院,是她今生都難以踏足的地方。
“阿拂,你與忠信侯府的小侯爺,似是一見如故。”
背對著周行的劉拂聞言,無聲地笑了笑。
不過是單方面的一見如故罷了,要到小侯爺長成了老侯爺,才能見見真正的她。
在決定了與周行等人一同上京時,關于是否要提前接近忠信侯府一事,劉拂想了許久。直到今日,都沒能做出個決斷。
可當方才在院中撞見年幼的祖父時,心中的悸動才讓她下定了決心。
既是從三年前開始,這世事就已因她的到來生了改變,那就不要再畏首畏尾,多做擔憂,若真能助祖父一臂之力,就算因此沒了日后的劉平明,她心中亦是歡喜。
只是要對不起還未出世的父親與母親了。
劉拂抬手,輕拭了拭眼角。
一直關切地注視著她的周行心中一震:“阿拂,你還有我。”
他雖不知她與忠信侯府間到底有何因緣,卻知道不論是何事,他都會站在她身邊。
“不過是被沙子迷了眼。”全不知周行已在方才假想出一出恩怨大戲的劉拂失笑回身,笑望周行,“三哥,謝謝你。”
不為周行的安慰,只為他明知有事,依舊什么都不問的信任。
劉拂眉眼含笑,本就明亮的眸子似被泉水洗過般溫柔清澈,比之之前更多了十分的堅定。
“你考的如何?可有十成十的把握?”
周行點頭:“若我不中,只因與這書院八字不合。”
“那恐怕與我也八字不合了。”劉拂搖頭晃腦,嘖嘖出聲。
周行:???!!!
對他大變的神情視若無睹,滿心滿眼都被祖父占據的劉拂邊往書院走去,邊思索著問道:“三哥你說,山長為了照顧新來先生的情緒,會否同意多納一個學生進來?”
周行:“各家書院皆有先生之子附學的,晉江書院也不例外。”
“需得親眷?那可難辦了。”她輕嘆口氣,“也不知山長會不會賣我這個面子。”
周行:??????
他是不是,聽錯了什么?
“阿拂,你可是想讓小遲去哪家書院讀書?”
劉拂終于回頭望他:“小遲已確定了要參加三年后的武舉,我作何要難為他?”
“那你?”
終于想自己漏了一件大事未說的劉拂咧嘴一笑:“三哥,你若與晉江書院有些緣法,日后怕是要叫我一聲劉先生了。”
晉江書院的選拔名單出來前,劉拂就已接到了正式的任命書。
當她與薛山長的第二次長談之后,依舊沒能問出那位引薦她的“徒孫”是誰的劉拂,另一件請求卻得到了滿足。
“忠信侯府的劉小公子靈性上佳,本因年歲太小,所以院中先生們都有些猶豫。”薛老先生捻須而笑,“有你舉薦,那再沒什么好擔心的了。”
萬料不到此事如此順利的劉拂愣了愣:“薛老的意思是?”
“晉江書院的規矩,入門附學者不論年歲身份,均不許帶伴讀伺候生活起居,一點一滴都需自己親力親為。”
薛老略頓了頓,笑得愈發慈和:“不過劉小公子年紀尚有,比之其他學生怕是有許多不便,但書院也不能因他破例。既是云浮你引薦來的,那由你負責最好不過。”
至此,劉拂才終于明白了自家祖父耿耿于懷一生的,被晉江書院拒之門外的原因。
她竭力控制著臉上的表情,盡量讓自己不要露出哭笑不得的樣子。
“山長放心。”若是別人,劉拂怕也嫌麻煩,只是這個人定是不同的。
祖父雖是為了忠信侯府讓她一生難以安然,卻也照料了她十數年,費盡心機替她鋪平了道路。
現在唯一要頭疼的是,她與祖父的第一次見面,似乎并未留下多好的印象。
劉拂頗有些苦惱地輕嘆口氣。
“云浮放心,此中內情老夫定不會講與第二人知曉。”
見薛老先生話中似有深意,劉拂微愣后坦然笑道:“并無什么內情,只是同姓之誼,且與那孩子合得來罷了。”
“那孩子”三個字說的字正腔圓,滿是年長者對年幼者的喜愛。
劉拂回憶著望日驕往常撒嬌的模樣,低頭抿唇,羞澀一笑:“山長您也知曉,我雖扮作男兒模樣,但到底是個女兒身……見了可愛孩兒,難免心喜。不過您放心,云浮既選擇了這條路,就絕不會敗壞了晉江書院的名聲。”
有些話不必藏著掖著,正大光明說出來,才能真正打消旁人的疑慮。
薛老先生啞然失笑,抬手示意劉拂品茶,再不提此事。
聞著裊裊茶香,劉拂心中微嘆。與忠信侯府之間的緣法,只怕終她一生,都不會與第二個人吐露。
又閑談了一陣后,劉拂告辭出門。她特意抬頭看了看天空,見朗朗無云,才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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