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出身
第7章
不等嬌杏阻攔,眾人已點頭稱是。
法不責眾,在眾口一詞且自己確實說過不少次的情況下,嬌杏只冷笑以對:“怎得,碧煙姑娘又有指教了?”
她今日若壓不下這小蹄子,要如何服眾!
“即便說過,那又如何?這天下間,還有不許傳道授業的人自稱先生的道理么?”
“唔,道理是有的!眲⒎麝割^細數,“畢竟批面風水相面者都稱先生,他們雖不如咱們娼妓卑賤,到底也不是牌面上的人物!
說罷又含羞帶怯,紅著臉抿唇笑道:“還有那些地主家的坐館女先生,私下里的勾當不說,明面上也是教書育人的。想來姐姐當年在主家見的多了,才會這般自稱。”
這嬌杏,原是個大地主家的家生子,因爬了哥兒的床害他誤了學業,以至惹惱太太被發賣出來。
她素日里紅袖添香,自然識文斷字。
被道破底細的嬌杏面上陣青陣紅,冷下臉怒斥道:“既如此,你還不快與我道歉,只跪下磕個響頭,我便不拉你去媽媽處問責!
“可惜這道理,是原先的!眲⒎鞅,對著京都方向一拱手,正色道,“只是自建平五十一年臘月初八起,圣上親封衍圣公之女為‘言信先生’,至此之后,尋常女子再不可用此稱呼。”
她句句鏗鏘有力,讓人不得不信服。
“你!”嬌杏咬牙,幾次張口想要駁斥又吞回話頭,撐住身前的木桌,掩飾發顫的身體。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憋出一句:“你是哪個牌位上的人物,從哪里道聽途說來的消息!竟敢拿圣人胡說八道!”
“呵。”劉拂笑道,“姐姐忘了,臘月初八時,我還是個良民……有腿有眼,不需是哪個牌面上的人物,亦能去衙門口看朝廷敕發的榜文!
劉拂道:“不知嬌杏姐姐,可還要我叩頭認錯?想來春媽媽此時,已經起了!
能在青樓中混得如魚得水,甚至能掙得春海棠的性任,嬌杏火爆的脾氣之下,自不會是一顆看不清形勢的榆木腦袋。
她很快冷靜下來,用手中的竹板敲了敲桌案:“上課!”
這堂課,注定不會安生。
時下紙筆金貴,書本更是貴重。
相比起三個銅板一枚的雞蛋,薄薄一本《千字文》也要五十文錢才能買到。
春海棠雖舍得買紙給她們練字,卻不舍得一人配上一套教材。是以整個饒翠樓中,只有嬌杏手上有書。平日上課,都由她將字句用木炭抄寫在小木板上,供姑娘們識認。
兩個月的時間,已夠她們認上許多字,而接下來,則要用棍棒驅趕著背誦經典。
像花娘這樣的身份,自不可能去考科舉。頭懸梁錐刺股地讀書,不過是為了伺候貴客時,不會在對方文興大發時掃興。
而妓子們等級的劃分,也從此刻正式開始。
以后的日子是否會好過一些,全看自己是否努力。
閑閑研墨的劉拂打量過所有姑娘的神情,心中莫名有些酸澀。這些女子,全都有姣好的容顏和聰明的腦袋,她們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不斷地為著這個目標而努力。
可不管如何拼搏,妓子的身份注定了她們一生坎坷。
“有空胡思亂想,不如為姐妹們做些實事,也好不負春媽媽對你的厚愛。”
劉拂抬頭,有些無奈地看向鍥而不舍針對自己,又從未討到過便宜的嬌杏:“姐姐是什么意思?”
嬌杏纖手一指,沖著正中書桌上厚厚的一沓書卷努嘴:“書少人多,還要勞煩妹妹了!
“碧煙的手還傷……”望日驕驚了一跳,正準備替劉拂說話,就被她拉住了手。
劉拂眸光一閃,苦著臉點頭:“只是我手中紙墨不夠,姐姐既好心為我們著想,不如再發發善心,去媽媽處求些紙筆回來!
買個雞蛋敷手都要借錢的日子,劉拂實在是不想再過。
不就是抄書么,她是行家。
當年周默存使她抄錄的經典,足可填充侯府大半個書庫了。
以海棠姐姐如今吝嗇的程度,恐怕騎虎難下的嬌杏會受盡黑臉。
***
七八日后,嬌杏的文房四寶還未送來,春海棠就已被張嬤嬤煩的不行。
三十余年的習慣想要一朝改掉,難度實在太大。即便劉拂有心改善,進展也極是緩慢。
好在除了第一日立規矩,之后張嬤嬤再沒動過板子,這才保全了劉拂的一雙玉手。
恨鐵不成鋼的春海棠甚至翻出人脈,將劉拂與望日驕一同拎出樓去,帶到金陵城郊的一處偏僻院落中,進行了為期一天的實地觀察。
那院子里住著的,都是從小教養大的揚州瘦馬。
之后有一日,劉拂覷著一個好時機,裝模作樣的將望日驕拉進自己房中講私房話。
“驕兒,你可知自己的賣身銀子有多少?”
望日驕微愣,有些不明所以:“記得清清的,攏共三兩四錢銀子!
她神色黯然,扯起嘴角打趣道:“比你少許多哩!
被當做貨物般待價而沽的感覺,劉拂雖未感受過,卻也能猜到一二。
跟被繼母賣掉的劉拂不同,望日驕是父母雙亡后,被不愿養她的寡嬸賣了換錢的,雖然遺憾身入風塵,到底沒有之前的劉小蘭那么傷心。
劉拂嘆了口氣,偷眼看了看門縫里露出的裙角,略微放大了聲音:“你還記得昨日的穿堂過巷的那群瘦馬么?樣貌身段沒有一處比得過你我,能賺回的銀子卻是咱們的千八百倍……”
似想起什么,望日驕臉頰通紅,斥道:“好不要臉的丫頭!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與你投緣,再不說虛的!眲⒎饕膊粡U話,直接下一劑狠藥,“我想從風塵里脫身,你難道不想早日上岸?”
門后,春海棠搖扇的手僵在原處。
誰不想呢。
但是身入賤籍,命不由己,又如何脫身?
時已近夏,午時的陽光明媚非常,透過窗上的薄絹照進屋內,印出一地鴛鴦戲水的格紋。
“你當瘦馬是好養的?從四五歲起,要花費多少精力錢財,才能捧出那么個嬌滴滴不輸大家閨秀的風塵女!贝汉L耐崎T而入,冷冷望著驚慌站起的兩個姑娘,“今日的話,我只當沒聽過。”
不料春海棠才轉身欲走,就被快步上前的劉拂拉住手腕,生生拖回屋中,壓著肩膀坐下。
“死丫頭!吃飽了在我這撒野?”春海棠驚呼一聲,柳眉倒豎,怒瞪劉拂。
“姐姐息怒!眲⒎饕膊粦炙,含笑倒了杯水,塞進春海棠手里。
“今日的話,姐姐不止聽過,還得聽下去。”
劉拂背光而立,微微彎腰,擺出昔日哄勸紅顏知己的姿態,不經意便帶出三分英氣。
男兒的風流與少女的天真完美融合,讓那張還未長開的漂亮臉蛋,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
被劉拂含笑的目光注視著,春海棠只覺如春風拂面,心頭微弱的怒氣立時消散。她摸摸微燙的耳廓,裝腔作勢地哼了一聲。
向望日驕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關門。
“多謝姐姐!痹诖汉L臍鈵灥哪抗庀拢瑒⒎餍ξ刈,“以咱們如今的處境,死馬當活馬醫,說不得就醫好了呢?”
話音剛落,就被團扇撲了滿臉。
透過薄如蟬翼的扇面,可以看到春海棠圓睜的杏目。
“死丫頭!什么話都敢渾說!我看你是真的皮癢了!”
狠掐了一把劉拂的臉蛋,春海棠嘴上罵個不停,手上卻沒使力。
劉拂知道,她是動了心的。
畢竟她說的沒錯,饒翠樓確實是個半死不活的樣子。
抬手將額前的碎發撫至腦后,劉拂垂眸坐在那里,滿臉委屈。
看劉拂低眉順眼楚楚可憐的樣子,方才如沐春風的感覺蕩然無存,春海棠翻了個白眼,接過望日驕奉上的茶盞:“說吧,你想怎么個醫法?”
劉拂摸了摸鼻子:“我聽樓中姐姐們說,怡紅、萬花二樓的姑娘,向來高人一等!
春海棠也不瞞她,直言其中關竅:“他們兩家的姑娘,都是從四五歲上養起,選人尖子讀書習字,能做紅袖添香的活計,自然比你們這些只會彈唱小曲的討喜!
劉拂眼中一亮:“那……”
才吐了一個字,就被春海棠打斷。
“老娘兜里的錢頂多再請倆煮飯嬤嬤,將你們養得皮光水滑的好賺錢,人家的教習嬤嬤,你是想都不要想。”
看來春海棠也是試過挖人的。劉拂有些想笑,忙抿直唇角:“我不是這個意思!
“書本雖貴,卻比教習嬤嬤便宜多了,她們能讀書,咱們為何不能呢?”
“你當會背個四書五經就能伺候爺們兒了?人家要的是通詩文知情趣!”春海棠嗤笑道,“他們大家公子,哪個不是自幼蒙學,好不容易出來玩樂,還想聽你個小皮娘之乎者也不成?”
這姐姐看得真透。
見話頭已轉向自己期望的方向,劉拂忍住笑意,垂眉低首,不甘道:“都是一樣的人,難道她們就比咱們聰明不成?若能請個善詩文的先生……”
“呵!”春海棠一臉不屑,冷笑道,“那些讀書人,也就趴在女人身上時才會說些好話,旁的時候,哪個不嫌咱們下九流的骯臟。”
一直靜靜坐在那里的望日驕突然開口:“媽媽難道忘了,碧煙的出身與旁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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