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課程
第6章
劉拂之前還擔心,若教導她們讀書習字的是個白衣,那么她作為秀才之女,要如何不露痕跡地表現出自己的天賦與才干,才會讓人不覺得突兀。
現下知道是嬌杏授課,劉拂才驚覺是自己想偏了。
青樓妓子乃是下九流的行當,千人騎萬人枕的女子自是受讀書人唾棄。他們既愛慕她們美艷的肉.體,又鄙夷她們輕賤的靈魂。
所以哪怕是個屢試不第的儒生,也不可能來勾欄院給花娘授課。
其實這中間的疏漏,也不怪她。
畢竟她生來便是忠信侯府的唯一繼承人,七歲上就進宮做圣上的陪讀,自幼年起能接觸到的,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即使按著規矩參加科舉,也是直接跳過縣試這一環節。
就如東宮娘娘賣大餅一般,豪門大戶的子弟,再如何貼近百姓,也都是針對某一方面的深入。
而對于從小便有神童之名,又從不曾擔任過科舉考官的劉拂來說,一不小心想偏了最底層讀書人的生活,實在是情有可原。
吾日三省吾身,檢討過自身的輕率妄測之后,劉拂心念電轉,計上心頭。
教書的是嬌杏,那就不必再想法子掩藏了。以那女子的本事,想來也看不出她的深淺。
或者說,整個饒翠樓中,她只需費心騙騙春海棠就好。
完全不知望日驕已想了多遠,理清新思路的劉拂已迅速回神。
見望日驕滿臉憂愁,還顯稚嫩的一張美人臉,看著就讓人心疼。
劉拂忍不住笑道:“我終于知道,周幽王為何如此昏庸了。”
可惜她沒有烽火戲諸侯的能力,并不能將美人逗笑。
而且美人不止沒笑,反倒快哭了。
望日驕緊緊拉著劉拂的衣袖,哽咽道:“碧煙,都是我不好……”
“嗯?”劉拂一愣,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后,立時慌得手忙腳亂,“好好的,怎么哭了?”
從望日驕袖中掏出她的帕子,劉拂抬手替她拭淚:“你不好什么?”
“若我早些告訴你……早些告訴你嬌杏的重要性,你也不會惹這么大的麻煩上身……”
哎呦呦,實在是多慮了。
她實在怕極了這些會掉淚的小姑娘。劉拂很是哭笑不得:“你早些告訴我,我只會早些去挑破這層窗戶紙。”
現在她滿心盤算的,就是怎樣早些闖出個名堂。
與她定位相同,又樣樣不如她的嬌杏,就成了最好的開刀對象。
當教導你的老師處處比不過你的同窗時,哪怕她積威再深,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巨大的影響。
人與人之間的優劣,從來都是對比出來的。
“你放心。”劉拂拍拍望日驕的肩頭,淡聲道,“別的不說,你好歹算是我親手教出來的學生,竟不信先生的學問么?”
或許是因為她的態度太隨意,又或許是想起書案前手把手寫出的一行行字,望日驕愧疚的情緒奇異地被安撫下來。
“我記著今日就有嬌杏的課?你且等著看吧。”劉拂輕笑道,“若是再不趕快些,可要遲了。”
為了姑娘們早日成材,以便早日回本,她們的課程自早到晚,安排得滿滿當當。
兩人相攜而去,一個溫和柔雅,一個瀟灑隨性。
便是這兩道背影,就足以編撰出無數故事。
從不曾將課業放在心上過,怡然自若走向授課處的劉拂還不知道,她接下來要面對的,將會是稱得上人生污點的丑事。
***
琴棋書畫四科具被安排在下午,而上午的時間,則是讀書識字、儀態舉止兩科,與昨日所學知識的練習。
負責教導眾人的,要么是同屬賤籍的樂工,要么是年老色衰的妓子。像饒翠樓這樣的小青樓,是沒有專門負責調.教新人的嬤嬤的。
這是她們的幸運,也是她們的不幸。
鄉下來的野丫頭們被填鴨式的塞進無數知識,不論資質如何,在十五歲前都必須掌握一門吹拉彈唱的手藝,識得千八百字,脫去一身憊懶姿態。
其實對于春海棠催人上進一事,姑娘們雖滿心疲憊,卻也是承情的。
女子本就如浮萍般的生身父母已靠不住,能多學些本事,日后也多一份生路。
天下間再沒哪個花娘能賣到老的,早晚有一天,被她們深惡痛絕的、滿是齷蹉的勾欄院,也再不能庇護她們。
這些話,早在她們第一日上課時,就被春海棠點明了。
十二三歲的姑娘,半大不小,大抵也懂得孰是孰非。
有人的地方就有小團體。春海棠這次一共買進豆蔻年華的少女十二人,除了劉拂與望日驕外,其余十人的關系很是親密。
而經過早上的事后,那十個姑娘看待她們二人的態度,也有了變化。
與嬌杏的對峙已讓好感初步萌現,態度真正的改變,則是在吃罷早飯后,例行練習彈奏的那一個時辰里。
雖不通樂理,但已分得出好賴的姑娘們瞪大了眼睛,愣愣望著端坐在瑤琴前的碧煙。
春海棠對碧煙和望日驕的偏愛有目共睹,說不嫉妒那是假的。
小姑娘們里也有天賦上佳的,在被樂師表揚過后,一直卯著一股勁拼命練習,就是想等碧煙來時,好向春媽媽證明自己并不比她差。
可越是有天賦的人,就越能看清彼此之間的差距。
當別人隨手撥弄出的聲音,比你苦練兩個月用心彈奏出來的曲子還要好聽時,再多的話只能是自欺欺人。
劉拂提起裙擺席地坐在琴前時,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就都匯聚在她的身上。她恍若無覺一般熟悉著樂器,再抬頭時已能看到小姑娘通紅的眼眶。
自覺收斂許多的劉拂摸了摸鼻子,匆匆站起走到望日驕身邊,低聲教導起她指法上的不足。
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大到無法追趕時,大多數人的嫉妒之情,都會轉化成欽慕。
不過人無完人,便是聰慧如劉拂,也不可能事事精通。
今日的第一堂課,并不是備受劉拂期待的嬌杏姐姐主講。
教導她們禮儀姿態,甚至日后教授舞蹈床技的,是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嬤嬤。
據劉拂之前打探到的消息,該嬤嬤姓張,是在饒翠樓鼎盛時期討日子的花娘,很是見過一番大世面,只因后來被小白臉騙了身家銀子,才回來自賣自身,及至干不動了,又留下來當了教養嬤嬤。
別說是她們這幫小的,就算是當年的春海棠,也在張嬤嬤手下受過一番磨礪。
對于劉拂來說,張嬤嬤的存在,幾乎將她無所不能的形象打破。她從未想過,這世間對女子竟是如此苛刻,行走坐臥,無一沒有規矩。
而在花樓之中,本就嚴苛的規矩更是緊上一層,從擺臂的幅度到跨步的步幅,就連喝茶時小指要翹起的角度,都要經過精細的訓練。
古詩有云“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便是描述女子儀態之美。
不拘是大家閨秀還是青樓花魁,所有女人如此約束自己的原因,都是為了討好男人。
劉拂心中嘆息,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身為男子即便朝不保夕,也比做女人如蒲葦般依托他人來得好。
此時的她,即便心有不愿,但在腰桿還不夠硬挺的時候,也不得不屈服于現實。
作為侯門嫡子,劉拂的儀態不可謂不好。
當年劉拂行走在外時,風流倜儻玉樹臨風一類的詞常不要命似的往身上撒。可當她重歸女兒身,曾經的文質彬彬就成了致命的缺點。更別說多年女扮男裝遺留下的丁點“男子氣概”,既讓她身心俱疲,也讓張嬤嬤生無可戀。
拎著小竹板的張嬤嬤巡視一周,又站回了劉拂面前。
“立容!坐容!行禮!”
張嬤嬤一句話,劉拂一個動作,一個動作之后接著的,往往是小竹板的破空之聲。
***
一堂課艱難地挨了過去,張嬤嬤才黑著臉出門,望日驕就慘白著小臉奔出去,浸濕了身上的帕子趕回來給劉拂敷手。
“幸虧嬤嬤打的是左手。”望日驕拭淚,小心翼翼怕碰疼了劉拂,“不然一會課上,嬌……”
劉拂用空著的右手捂住了望日驕的嘴:“張嬤嬤有分寸的,絕不是刻意為難人。”
她的儀態確實不達標準,受訓也只能咬牙認下。
而她左手也寫得一筆好字這件事,前世既已瞞了一世,今生也要繼續瞞下去。
技多不壓身,殺手锏這種東西,出其不意時總能派上用場。
望日驕抿唇:“可明早的練習……”
手上的脹痛讓劉拂微微蹙眉,隨口開導道:“以我的技藝,少練幾天無所謂的。”
這下別說其余姑娘,就是滿心擔憂的望日驕都忍不住柳眉倒豎:“就你能耐!”
嘴上氣惱,扎帕子的手還是輕了又輕。
見劉拂故意做出齜牙咧嘴模樣,望日驕與小姑娘們也都笑了起來。
那十人中像是領頭的一個站出來,笑望著劉拂道:“驕兒姐姐再不收手,碧煙姐姐就要疼哭了。”
她說著從腰帶里掏出三枚銅子兒,蹲下身遞給望日驕:“趁著還有些時間,驕兒姐姐快去讓廚下煮枚雞蛋,好給碧煙姐姐去腫。”
劉拂一愣:“怎好要你的錢。”
這姑娘與她同姓劉,花名還未另取,眾人一貫叫她劉娘子。劉娘子的父親是個賭徒,硬賣了她抵債,來樓中兩月仍藏著的錢,十有**是她那懦弱的母親偷偷塞給她的。
對劉娘子來說,恐怕是當作念想的可能性更大。劉拂即便要接受小姑娘們的好意,也不能收這錢。
望日驕覷到劉拂神色,伸出去的手也收了回來。
劉拂沖她安撫一笑,搖頭示意自己不疼。
將兩人互動看在眼中,劉娘子心底羨慕非常,語氣愈發軟了。她又遞了遞錢,輕聲道:“今日聽到姐姐的話,我才知曉咱們日后能倚靠的僅有自己。春媽媽心善,打從進了饒翠樓的門起,我便再不需要惦念過去了。”
人在逆境當中,總會飛快地成長,拋去不切實際的幼稚。
劉拂心下微嘆,到底接過了那三枚銅板。
見她將錢交給望日驕后,不止是劉娘子,連她身后的九個姑娘都松了口氣。
***
及至蒙學課上,嬌杏果真發難。
她望著劉拂被包扎嚴實的左手,發出響亮的嗤笑。
“怎得?才第一天就受了這么大的苦頭?”嬌杏嘖嘖道,“張嬤嬤也真是的,竟不知你是春媽媽的心肝寶貝兒么,就算做得不好,也該給你留點顏面。”
見劉拂垂眸不言,嬌杏冷笑道:“先生問話,你閉口不答,是什么規矩!”
“先生?”劉拂先是抬眼看她,又望向身后的小姑娘們,眼中滿是真情實感的疑惑,“嬌杏姐姐可是一直如此自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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