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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定方


  玉夏眉頭微動, 小心覷眼鐘意神情,道:“那不是秦王殿下嗎?這是要往哪兒去?”

  “連綿驟雨, 怕有洪澇, ”鐘意目送那一行人遠去, 道:“大概是去主持黃河諸州防汛事宜吧。”

  這種軍國大事, 離她們其實很遠, 玉夏見她神情平淡, 卻也猜不透她心中作何思量,便默默地停了口,沒有再說。

  “回去用飯吧,”鐘意轉(zhuǎn)身,回了驛館,道:“明日還要早起呢。”

  ……

  一連經(jīng)了幾場驟雨,路面有些黏濕, 好在太陽也出來了, 他們又不急著趕路, 倒沒有受到什么特別大的影響。

  綏州地遠, 沒有十天半個月, 決計到不了地方,這還是在所有人輕裝上路, 乘馬前往的前提下。

  鐘意原是打算往華州去, 將馬車留下, 再乘船, 經(jīng)黃河前往綏州的, 然而因驟雨連綿之故,黃河上已經(jīng)停了行船,這條路怕是走不通了。

  “居士,怎么辦?”玉秋愁眉苦臉道:“若是乘坐馬車,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抵達。”

  “那便騎馬吧,”鐘意下了馬車,摩挲朱騅的脖頸,笑道:“只是要辛苦你了。”

  朱騅溫順的蹭了蹭她,輕輕打個噴鼻。

  鐘意此次出行,便將朱騅帶上了,叫人牽著,雙騎并行。

  這匹棗紅馬神駿非凡,若是留在青檀觀里虛耗,便可惜了。

  越國公府原也是關(guān)隴門閥中的一員,子弟精于騎射,鐘意雖是女郎,卻也同樣有所涉獵。

  時下風(fēng)氣開放,胡漢相融,女子地位也頗高,太上皇與皇帝的公主們甚至養(yǎng)有面首,有時還會堂而皇之的相攜打獵,言官們雖看不慣,卻也不會專門上疏彈劾。

  玉秋玉夏自幼跟隨鐘意,原就是會騎馬的,趙媼這些年往來四方,自然也通騎術(shù),一行人商議過后,便決定騎馬往綏州去,至于馬車等笨重東西,便就近找個莊園舍下。

  鐘意的行囊中備了帷帽,此時正得用,自去換一身胡服,腳蹬短靴,明艷不可方物。

  “我們走吧,每隔三十里有一驛館,”翻身坐到朱騅身上,她揚聲道:“若是疲憊,也可到站便去歇息。”

  眾人齊聲應(yīng)道:“是。”

  鐘意騎術(shù)不凡,朱騅更是迅疾如風(fēng),其余人在后,幾乎追不上,她卻不愿同眾人離得遠了,略微緊了緊韁繩,朱騅便順從的慢了下來,與眾人齊頭并進。

  就如同女郎愛珠玉華服一般,男子也很難不喜利劍駿馬。

  陳度見朱騅神俊,又通靈性,實在是喜歡,自己喝完水后,又去摸它鬢毛,親自喂它喝水,向鐘意贊道:“當(dāng)真好馬!千金也換不得,女郎從何處得來?”

  鐘意輕裝簡行,更不欲暴露身份,便叫人以女郎相稱,掩人耳目,聞言笑道:“有人得罪了我,送它來向我賠罪。”

  “啊呀,那人真是誠心,”陳度歆羨,連連道:“若也有人能得罪我一回便好了。”

  朱騅喝了水,便有些翻臉不認(rèn)人,馬頭一擺,叫他走遠些。

  陳度不覺生氣,反倒笑了,他道:“真是通靈,除去女郎,它都不怎么搭理人。”

  一行人歇息的差不多了,鐘意便站起身,愛憐的撫摸朱騅,道:“它確實很聰明。”

  綏州距長安有千里之遙,眾人騎馬趕路,小半個月過去,終于趕到延州境內(nèi),綏州在望。

  路上難免辛苦,到了驛館,總算能松口氣,鐘意將朱騅交給扈從,用過晚飯后,便叫人掌了燈,取了筆墨,將沿路見聞寫下。

  夜色如同一片黑幕,無聲的涌了出來,延州偏遠,遠不似長安繁華,驛館也荒涼簡陋,門前掛了兩盞燈,徑直發(fā)著幽微的光,聊勝于無而已。

  護衛(wèi)換班的時候到了,一班人提著燈籠過來,替換掉原先那一般人,因這緣故,防衛(wèi)出現(xiàn)了非常短暫的空隙,對于普通人而言,仍舊無隙可尋,但對于經(jīng)驗老道的人而言,這已經(jīng)足夠了。

  來人身手矯健的翻過院墻,悄無聲息落地,見左右無人,方才輕手輕腳的往馬廄去。

  一眾馬匹之中,朱騅無疑是最顯眼的,高大雄健,威武不凡,即便低頭吃草,也比尋常馬匹要高。

  夜色深深,來人只能看個大概,放輕動作,上前去解韁繩,朱騅見狀,一抬前蹄踢了過去,那人反應(yīng)迅疾,閃身躲開了。

  一陣風(fēng)吹過,掛在馬廄旁的燈籠晃了下,那人借光一瞥,清癯憔悴的臉上忽然露出幾分喜意:“朱騅?”

  被人叫出名字,朱騅也怔了,停下吃草的動作,眨巴著眼打量他。

  “你怎在此?”來人伸手摸它鬢毛,低聲道:“可是秦王殿下來了?”

  朱騅朝他打個噴鼻,輕輕嘶叫一聲。

  ……

  鐘意提筆寫了一半,堪堪翻過一頁,便聽門扉被人敲了一下,她以為是玉秋或者玉夏,便道:“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隨即又被關(guān)上,她頭也沒抬:“出什么事了?”

  沒有人說話。

  鐘意心中一動,抬頭去看,卻見桌案前立了位男子,身量筆挺,周身玄衣,頭戴斗笠,不辯面容。

  她挺直腰身,平靜道:“尊駕是?”

  “女郎,”來人語氣低沉,聽聲音,似乎還很年輕:“你好像一點也不怕。”

  “怕又沒有用,”鐘意淡淡道:“倒不如談?wù)勀愕膩硪狻!?br />
  那人贊道:“好氣魄。”

  鐘意輕輕道了聲謝。

  “女郎,”他頓了一下,道:“你出自長安哪一家?到此意欲何為?”

  鐘意則道:“這是我的私事,與你無關(guān)。”

  來人忽然笑了,語氣中多了些壓迫感:“你怕是沒搞清楚現(xiàn)在的狀況。”

  “求人可不該用這種態(tài)度,”鐘意笑道:“蘇烈蘇定方,我也不曾問過你的名姓與來意啊。”

  “是我眼拙,”那人微怔,忽然頓悟,解了斗笠,道:“原是懷安居士當(dāng)面。”

  他生有一張堅毅的面孔,因常年風(fēng)吹日曬,較之京都郎君,更見風(fēng)骨,即便只是孤身立于此地,仍有淵渟岳峙之感。

  鐘意起身相迎,道:“將軍請坐。”

  蘇定方手扶椅背,忽然道:“我已經(jīng)不是將軍了。”

  他道:“現(xiàn)在的蘇定方,只是潛逃罪人。”

  “我相信將軍的為人,也相信內(nèi)中另有冤屈。”鐘意為他斟了茶,道:“清者自清,你若問心無愧,又何須妄自菲薄?”

  蘇定方深深看她一眼:“居士居然敢相信我?”

  “同袍戰(zhàn)死疆場,你卻畏罪潛逃?”鐘意搖頭道:“將軍不是那種人。”

  蘇定方默然,落座道:“多謝。”

  頓了頓,他道:“居士若不嫌棄,便喚我定方吧。”

  鐘意從善如流,道:“定方漏夜前來,所為何故?”

  “原是想盜取匹馬,擇機離城,不想竟見到了朱騅,”蘇定方道:“昔日覆滅東突厥一戰(zhàn),我曾在秦王殿下麾下任職,故而識得。那是秦王殿下的愛馬,我還以為是他親至,伺機探聽之后才知,朱騅現(xiàn)在的主人竟是位女郎。”

  鐘意不想在他口中提起李政,頓了一下,卻不說朱騅之事,而是道:“定方現(xiàn)下如何打算?”

  蘇定方面容有些憔悴,沉吟片刻,定了主意,起身拜道:“我想請居士襄助,送我回京面圣。”

  鐘意思及自己一行人入城時的嚴(yán)密勘察,隱約明白幾分:“這些時日,你都被困在延州?”

  蘇定方道:“是。”

  “我一行人至此,路引皆已報備于當(dāng)?shù)兀阌质潜焕в诖耍热魪街被剞D(zhuǎn)還京,反倒叫人疑心,”鐘意沉思道:“你若不嫌棄,便扮作我的護衛(wèi),隨我往綏州去,綏州刺史李崇義與我家有親,素來忠耿,或可相助。”

  蘇定方?jīng)]說好,也沒說不好,而是道:“居士,事關(guān)重大,我可能沒辦法告知你高昌之事的內(nèi)情,直到面君之后,方可言說。”

  鐘意道:“我知道。”

  蘇定方又道:“高昌戰(zhàn)敗,三萬唐軍埋骨疆場,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我此回長安屢屢受阻,你雖未曾親身經(jīng)歷,卻也該能猜出,暗中阻撓我的人勢力如何強大。”

  鐘意頷首道:“我能猜的出來。”

  “還有,”他頓了頓,才道:“假若這些都是我騙你的,我切切實實是敗軍之將,畏罪潛逃,你今日幫我,可知會有多少后患?”

  鐘意道:“我也知道。”

  蘇定方定定看著她,半晌,忽然道:“既然如此,居士為什么還要幫我?”

  “因為我覺得這么做值得,”鐘意道:“你這樣的人,哪怕是死,也該馬革裹尸,不該折損在陰詭謀算之中。”

  蘇定方聽得默然,慣來強硬堅毅的人,眼眶竟也濕了。

  “居士大恩,”他再次起身拜道:“我永生不忘。”

  ……

  第二日再上路時,扈從之中便添了一人,鐘意暫時改了行程,往崔家在此的莊園里去,令人準(zhǔn)備馬匹,又要了一份路引。

  強龍不壓地頭蛇,她身份雖高,辦起這些小事來,卻不如崔家這種在此呆久了的人便宜。

  再則,也不易引人懷疑。

  主人家的事情,陳度是不好過問的,玉秋玉夏見鐘意不提,也絕口不問,至于趙媼,便更是深諳此道了。

  正月即將過去,天也愈發(fā)暖了幾分,他們一路往綏州去時,便曾聽見沿河而來的客商說話,言說秦王殿下在黃河諸州治水,頗有成效,民心所向,竟還有人為他立了生祠。

  鐘意聽得默然,卻不言語,朱騅則有些得意的打個噴鼻。

  越往北走,便越荒涼,往來行人也愈發(fā)少。

  太陽并不毒辣,因剛下過雨的緣故,空氣也有些悶,鐘意佩戴帷帽,也覺得悶,索性摘去,信馬由韁。

  “除去冬麥,便不見別的莊稼,”鐘意側(cè)過臉去,問蘇定方:“此處一直都這樣荒蕪嗎?”

  蘇定方看著她,卻沒言語。

  斗笠遮掩,鐘意見不到他神情,心中有些奇怪,便喚他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表字:“唐佐?”

  日光熹微,落在她面上,卻是細碎的金色,明光照人,不敢直視。

  蘇定方回過神來,道:“此處荒蕪,冬日里只有冬麥生長,別的卻禁不住嚴(yán)寒,此外,也有畜牧牛羊……”

  鐘意頷首:“原來如此。”言罷,又下了馬,叫人暫且停下歇腳。

  蘇定方幾不可見的笑了一下,正待跟上去,卻見朱騅歪著頭,正瞪大眼睛看他,那目光竟有些詫異。

  這匹馬非常有靈性,他是知道的,看朱騅一眼,他道:“怎么了?”

  朱騅看看他,再看看走到一邊的鐘意,忽然生起氣來,背過頭去,作勢用屁股撞他。

  蘇定方側(cè)身一閃,避開了,道:“你怎么了?”

  朱騅走到一棵光禿禿的樹下,悶悶的趴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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