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驟雨
正月十七這日, 鐘意清早起身,辭別祖母之后, 又去向越國公與崔氏道別。
“去吧, ”越國公溫和的看著女兒, 道:“我給你挑了二十名扈從, 皆是個中好手, 有他們照看, 我很放心。”
崔氏如今是三個月的身孕,倒還看不出顯懷,比起父親,母親要叮囑便更多:“錢帶的夠了嗎?要不要我再給你些?不要苦了自己,也不要急著趕路,還有……”
她忽然想起來,道:“我出嫁時, 你外祖母給了不少莊園地契, 先前我為你置辦嫁妝, 都轉到你名下了, 經營莊園的都是崔家的老人, 趙媼知道,此次同你一道去, 可往那些地方去歇腳, 總比驛站自在。”
鐘意笑著一一應了。
“早些回來, ”綏州距離長安何止千里, 這一去, 怕要一年半載,崔氏有些不舍,忽然紅了眼眶,道:“不然,就見不到這孩子出生了。”
鐘意笑道:“好,又不是孤身上路,阿娘不要擔心,每到一地,我會給家里寫信的。”
崔氏含淚頷首。
……
鐘意既然出行,玉秋玉夏自然是要跟著的,趙媼是崔氏的陪嫁,為人仔細溫厚,崔氏便叫她陪同女兒同行,也算有個照應。
馬車出了長安城門,玉夏尤且有些恍惚感:“居士,我從沒想過自己能出長安,還能去綏州那么遠的地方。”
玉夏贊同道:“我也是。”
“你們是頭一回,我何嘗不是?”長安繁華富麗,卻也像是一座大而精致的牢籠,少了自在,鐘意笑道:“能出去走走,透透氣也好。”
玉夏笑問道:“趙嬤嬤,我聽夫人的意思,你曾去過綏州嗎?”
“是,”趙媼溫和道:“夫人的陪嫁莊園,我都曾去過,有些離得遠了,無人監管,只怕莊頭會偷奸耍滑,要人不時去察看才行。”
她是母親身邊得力之人,鐘意是知道的,卻不知她曾走過那么多地方,一時頗有興致,信口問些各地風俗,倒很有趣。
馬車出了城門,走出一段距離,忽然停了,外邊扈從道:“居士,秦王殿下來了。”
十五那夜,他們雖沒吵起來,卻也是不歡而散,李政心虛,沒敢追問,老老實實的將人送回越國公府,這兩日也不曾再見。
昨晚越國公府行宴,為鐘意送行,沈復也去了,鐘意客氣而疏離的道了聲謝,便留在母親身邊半步不離,避開了跟他說話的機會。
她態度明顯,沈復那樣聰慧的人,不會看不出來的,他也做不出李政那樣死皮賴臉的事兒,向她道了一路平安,方才告辭。
十五那夜才過去沒多久,鐘意著實沒什么好臉色給李政,信手將車簾掀開,平靜道:“秦王殿下,你有事嗎?”
“我是來道別的,居士別嫌我煩,”李政端坐馬上,伸手遞了一截柳枝,道:“愿你此去平安。”
冬日里天寒地凍,也不知他是怎么做的,那柳枝竟抽了新芽,伸手不打笑臉人,鐘意頓了一下,還是接過,輕輕道了聲謝。
李政唇角微挑,意態舒緩,真有些五陵年少的風流俊逸。
“居士,”他道:“后會有期。”
鐘意心道自己還不知何時回京,這個“有期”,便更不知何年何月了,面上卻不顯露,同樣說了一句后會有期。
李政當真不曾糾纏,讓開道路,示意他們通行。
清早自宮中趕到城門口,居然就是為了說一句話,再送一枝柳。
鐘意把玩著手中那根吐了新芽的柳條,有些意動,又有些嘲諷。
這些撥動人心的事情,他做的可真嫻熟。
秦王對自家居士有心,玉夏玉秋都是知道的,是以并不奇怪,至于趙媼,常年待在崔氏身邊,未必沒有聽到風聲,卻也只是含笑,并不問越矩的話。
鐘意便這樣沉默著,一路出了長安,再過雍州。
……
還沒出正月,天卻下起雨來了,勢頭還不小。
鐘意幾個女眷留于馬車之內,尚且無妨,隨行扈從卻不成。
鐘意見雨勢漸大,便掀開車簾,道:“附近可有驛館?不妨先去修整歇息,若受了涼,怕是要生病的。”
“居士體諒,”為首之人乃是昔年越國公的舊部,姓陳名度,聞言謝道:“前方不遠便有驛館,便去那處歇息,待到明日再趕路吧。”
馬車內有傘,幾人撐著進了驛館,扈從們有人去安頓車馬,陳度則去同驛館官吏接洽,安排房間飯菜。
越國公府的牌面不小,更別說鐘意身居侍中,有宰輔銜,驛丞不敢輕視,親自引著往上院去歇息,又吩咐人備了熱水與吃食來。
“博敞高明,倬然其閎,沈深奧密,杳然其堂室。”
鐘意思及自己從前見過的驛館記述,再見驛丞令人奉上的各式精致吃食,道:“我還當驛館會清苦些,不想竟不比京都差。”
“因是剛出西京的緣故。此地毗鄰長安,招待各地往來官吏,正是門面,哪里會差?更別說居士是這樣的身份。”
趙媼經驗豐富,笑著解釋道:“自西京長安,至東都洛陽,沿路上的驛館都不壞,各地吃食都有,廳堂也大氣,圣駕時常往東都去,那沿路之間,光行宮便四五座呢。”
“果然,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鐘意聽得入神,道:“還是要四處走動,才能增長見識。”
“居士折煞我了,”趙媼笑道:“活了一把年紀,要連這些都不懂,怕沒臉見人了。”
正如她所言,這驛館之中諸事妥帖,并不比長安遜色。
窗外驟雨未歇,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好在他們不急著趕路,鐘意囑咐陳度,叫人給扈從們煮些姜湯避寒,往內室沐浴更衣過后,便靠在窗邊出神。
玉夏去鋪了床,道:“天色不早了,居士,還不歇息嗎?”
“不急,”鐘意將窗戶推得大了些,便覺細碎雨水打在她手上,她道:“我見這場雨勢頭不小,明早怕也難以趕路。”
“也是,”玉夏道:“往年的春天,少有這等大雨。”
玉秋自外室進來,唏噓道:“我方才上樓,見驛丞正吩咐人張貼通緝令呢。”
鐘意順勢問了句:“通緝誰?”
“蘇定方,前些日子居士還提過的。”玉秋道:“高昌兵敗,他是主將,潛逃至今都沒有找到呢。”
她不提,鐘意都有些忘記這事了,誰能想到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年少時也曾有過這種劫難呢。
她嘆口氣,道:“罷了罷了,早些歇下吧。”
……
這場雨來的聲勢浩大,渭水暴漲數十尺高,京兆府憂心忡忡,而臨近黃河的華州、同州,更是膽戰心驚,唯恐黃河因此決堤,生出一場浩劫來。
皇帝傳了幾位宰輔入宮議事,道:“暴雨連綿,朕也恐堤壩不穩,正該令人前去勘察加固才是。”
何玄道:“只怕天公不作美,暴雨不歇,人力不能及。”
李政在側,皺眉道:“這幾日,是不是有些回暖了?”
皇帝一怔,隨即反應過來,神情愈發不好。
天氣回暖,江河冰融,黃河興許馬上就會迎來春汛,這對于時下情狀而言,委實是雪上加霜。
“堵不如疏,”李政自請道:“父皇,兒子想請纓,往黃河沿線諸州去。”
“也好,”房玄齡頷首道:“秦王殿下素有聲威,又有才干,足以號令黃河諸州,令他去處置此事,最為得當。”
皇帝卻有些猶疑。
驟雨至今未停,誰也不知道將來會如何,李政若去了,倘若黃河決堤,哪怕與人無尤,也會被言官抨擊無能,這對他而言,絕不是一件好事。
李政卻已跪下身,堅決道:“兒子愿往,請父皇準允。”
他這樣堅持,幾位宰輔也出言贊同,皇帝不好再反對,頷首應允此事,待眾人散去,才沉了面色:“事關重大,你怎么敢主動請纓?倘若黃河決堤,又該如何?”
“不然呢?”李政平靜道:“驟雨未歇,天氣回暖,黃河很可能會決堤,沒人敢承擔這個可能會到來的惡果,所以就坐視境況惡化,最終不可收拾嗎?”
“倘若如此,那才真是罪過。”他道:“父皇,你愿意見到一個這樣沒有擔當的兒子嗎?”
皇帝默然,輕嘆口氣,忽然道:“我聽說,懷安居士打算往綏州去,你不會是想借機去找她吧?”
“當然不是,”李政不露窘迫,坦然道:“國事當先,私情為后,我若前往黃河諸州主事,便該親自勘察水勢,計量存糧,再令官吏各司其職,準備疏散庶民,屆時只怕連合眼的功夫都沒有,哪有余暇顧及兒女情長?”
皇帝有些滿意,頷首道:“總算沒昏了頭。”
……
天降大雨,自然無法趕路,好在驛館中條件不差,日子倒也過得順心。
第二日下午,雨勢漸漸轉小,自瓢潑大雨,轉為淅淅瀝瀝,及至晚間,便徹底停了。
雨后空氣清新,鐘意起了興致,同玉夏玉秋一道往驛館門外走動,身上道袍顯眼,索性換了家常衣裙,也略微自在些。
陳度帶人出去探看回來,見她在門外,便道:“居士,明日便可趕路。”
鐘意笑著應了聲好,又令人去收拾行囊,準備明早出發,話剛說完,便聽馬蹄達達,聲如雷鳴,初入耳時相隔甚遠,再細聽,卻似到了近前。
陳度只聽聲音,便贊道:“好馬,好騎術。”
鐘意微微一笑,退到驛館門前,讓開了道路,側目去看,卻見那行人已經到了近前,為首者緩帶輕裘,腰佩長劍,英氣襲人。
正是李政。
他也瞥見她了,卻沒有停下的意思,微微頷首,算是招呼,旋即與一眾扈從飛馬離去,消失在雨后的夕陽之中。
(https://www.dzxsw.cc/book/143700/755632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