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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君心


  李政見她哭了,心頭作痛, 顧不得取帕子, 便抬袖為她拭淚, 連聲道:“我對別人壞, 可對你一點都不壞,真的,你總是打我, 我一次都沒還手……”

  “還有,”他將她攬入懷中,輕撫她肩背,安撫道:“我從沒有騙過你……之前說叫你送我出門, 就不糾纏了那次可不算。”

  鐘意只是落淚,卻不說話。

  “阿意,阿意!你不要哭!”李政手忙腳亂, 慌忙哄她:“你一哭,我便什么辦法都沒有了!”

  鐘意將他推開, 手背抬起拭淚, 李政見她如此,委實不敢強求, 順勢松開, 便在她身側守著。

  她眼里含淚,笑道:“李政, 你什么都不知道。”

  李政心急如焚, 卻不知如何說, 最終道:“但我可以聽,阿意,只要你肯說。”

  “可我不想說,”鐘意道:“我為什么要說給你聽?”

  把自己的傷疤揭開,血淋淋的露著,任人評頭論足,對她有什么好處?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她一個人會痛。

  李政聽不懂她話中含義,卻聽得出她心灰意冷,想上前擁住她,卻被她冷淡神情所阻隔。

  “阿意,”他目光專注,有些傷感的看著她,又一次喚道:“好阿意,你說話,罵我也好,打我也好,只是別不理我。”

  “我大概是醉的糊涂了,說了好些不該說的,”鐘意眼淚止不住的往外涌,她合上眼,道:“你走吧,我想自己靜一靜。”

  李政哪里肯走,扶住她肩,叫她正視自己,鐘意伸手推他,不愿再說。

  玉秋便在相隔不遠的地方,察覺這邊動靜,上前一看,變了臉色,目光警惕的在李政身上看:“居士怎么哭了?”

  李政不知如何解釋才好:“說了幾句話,不知怎么,忽然就哭了……”

  玉秋神情懷疑,然而身份相差,卻沒再說什么,向他一禮,道:“居士醉了,奴婢扶她回去。”

  “不行!”

  李政剛剛才從鐘意口中得了幾分希望,哪里肯叫她走?

  “我有話要同她講,你暫且退下。”他道:“我會照顧好居士的”

  玉秋側目去看鐘意,卻見她醉意漸起,因為方才哭過的關系,眼睛微腫,委實不像是能同人談話的樣子,一定心,站在她身前,抬了聲音:“玉夏,你來!居士醉了,我一人扶不住!”

  李政變色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奴婢沒什么別的意思,”玉秋屈膝施禮,不卑不亢道:“只是夜色深了,居士精神不濟,不便相談,殿下的話若是要緊,前殿還有太上皇與陛下,若是沒那么要緊,便等便宜之時再講吧。”

  “好個伶牙俐齒的女婢,”李政聽她說的滴水不漏,冷笑道:“什么樣的主子,便有什么樣的奴才。”

  “殿下謬贊。”玉夏已經到了近前,見氣氛微妙,不曾開口,玉秋遞了一個眼神過去,二人一道扶著鐘意,往內殿去。

  李政立在原地,目送那主仆三人離去,月光在他身后投下一道沉而黑的剪影,同他面上神情一般,堅毅中顯露幾分沉思之色。

  ……

  走出一段距離,玉夏才開口問:“方才怎么了?”

  “也沒什么,”玉秋低聲道:“秦王殿下不知說了什么,居士竟哭了,我不放心,便叫你過來,先送居士往益陽長公主身邊去。”

  玉夏贊同道:“謹慎些沒壞處。”

  “居士,”玉秋問:“您還好嗎?”

  “好,”鐘意怔怔道:“只是醉了一場,回去睡一覺,等太陽升起來就好了。”

  時至半夜,大殿中諸番使臣已然退下,太上皇與皇太后上了年紀,早就離去,剩下的便是朝堂臣工與各家夫人。

  殿上歌舞未停,笙簫不絕,皇帝興致高昂,正同幾位重臣行酒令,皇后與幾個高位宮嬪作陪,笑吟吟的說著話,益陽長公主也在。

  鐘意有些頭暈,酒意上涌,頗覺醺然,叫玉秋用干凈帕子蘸些冷水,自己拿了擦臉。

  李政不知何時進了內殿,便在她近處落座,目光幽深,靜靜落在她面上,卻不言語。

  鐘意視而不見。

  玉夏去要了些醒酒湯,雙手呈給鐘意,她執起湯匙,往嘴里送了一口,便見有內侍匆匆入殿,顫聲向皇帝道:“陛下,出事了!”

  鐘意心頭一跳,生了幾分不祥預感。

  皇帝正催著輸掉上一輪的齊國公罰酒,神情含笑,聞言也不變色,道:“朕在這兒,你慌什么?有事慢慢講便是。”

  那內侍咽口唾沫,低聲道:“沈侍郎對宮婢無禮,被人撞破,內侍省已經將人扣下了。”

  這話落地,殿中臣工與夫人們皆變了神態,安國公與李氏更是驚得起身,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才好。

  宮中女婢皆是天子所有,太子與諸皇子尚且不得隨意沾染,更遑論是臣下?

  鐘意也有些憂心,目光一轉,下意識去看皇帝神情。

  皇帝面上笑意未變,溫和道:“被誰撞破的?”

  內侍詫異于皇帝的平靜,回道:“定襄縣主。”

  韋貴妃便坐在皇后身側,聽那內侍說完,掩在寬袖下的手猛然動了一下,心中著實不安。

  皇帝神情不辨喜怒,輕輕頷首,道:“帶他們過來吧。”

  不多時,便有人引著那三人來,定襄縣主簪珥光彩,袿裳鮮明,殿內宮燈映襯之下,光彩照人,沈復微有醉意,面色倒還平靜,最后邊是個美貌宮婢,衣裙有些破亂,香肩半裸,面有淚痕,頗有楚楚動人之態。

  皇帝面色沉著,不露端倪,皇后亦是如此,韋貴妃見女兒當先,微露憂色,燕德妃心中則有些不寧,不露痕跡的掃帝后二人一眼,默不作聲的垂下頭。

  “朕聽說,是你撞破此事?”皇帝如此道。

  “是,”定襄縣主屈膝施禮,發髻上那支鳳尾步搖輕晃,有些得意:“我方才覺得內殿有些悶,便往殿外去透氣,聽聞有人呼救,便帶人過去,豈知,卻見到……”

  她微妙的停住,沒有再說下去,然而,這已經足夠引人遐想了。

  沈復面色坦蕩,掃她一眼,想要辯解,皇帝卻擺擺手,示意他無須開口。

  他問那宮人:“你任職于何處?”

  那宮人顫聲道:“奴婢在尚儀局當差。”

  皇帝點頭,又道:“規矩有言,宮人往來,需得兩人成行,你怎么獨自一人,又撞上了沈侍郎?”

  那宮人頓了頓,方才道:“奴婢被吩咐去膳房去醒酒湯,今日殿中事多,未曾尋到人同行,又見掌事催的急,是故……”

  皇帝道:“醒酒湯在那兒?”

  宮人道:“奴婢還沒有取到。”

  皇帝問道:“也就是說,你剛出殿,便撞上沈侍郎了?是你容色上佳,令他一見傾心,還是他醉的不省人事,見人便撲了上去?”

  那宮人面色微僵,說不出話來。

  鐘意原還提心吊膽,為沈復擔心,聽皇帝一連幾問,便知他是偏向沈復的,不覺松一口氣。

  沈復察覺她視線,順勢望去,更將她眼底憂心看個正著,唇角幾不可見的一彎,動作極輕的點一下頭。

  鐘意回以一笑。

  皇帝問話,滿殿人都凝神細聽,唯有李政一人,將目光投到鐘意身上,也將她的擔憂與釋然,以及那二人的會心一笑看個正著。

  他心口有些悶痛,還有些不為人知的明悟,低下頭,為自己斟了杯酒,仰首飲下。

  定襄縣主眼見局勢微妙,變色道:“陛下,宮中仆婢皆為陛下所有,太子尚且不可沾染,更遑論人臣?如此冒失,正該問沈復之罪才是。”

  皇帝瞥她一眼,道:“你是在教朕做事嗎?”

  定襄縣主玉面微白,額頭生汗,想要辯解,冷不防一只酒盞砸到額上,頭腦中嗡嗡作響,她伸手撫了一下,手上竟沾了血。

  “混賬東西,”韋貴妃站起身,恨聲道:“還不向陛下請罪!”

  定襄縣主反應過來,順勢跪了下去。

  皇帝不看韋貴妃,只看向定襄縣主:“朕聽說,昔日清思殿宮宴,你曾同沈侍郎生過口角,很是失了情面,是不是?”

  殿中人目露會意,唇畔或多或少的露出點譏誚來。

  定襄縣主心中一慌,顧不得額頭傷口,趕忙辯解:“我并不是……”

  “好了,”皇帝淡淡道:“到此為止。”

  他下了玉階,親自將沈復扶起,寬慰道:“幼亭,國之棟梁也,朕向來倚重,假以時日,亦可為新君肱骨,如此良才,朕何惜一女?便將她賜予你,宴后帶回府中便是。”

  皇帝如此行事,顯然是全了雙方情面,不愿大動干戈,再有人說什么,便是不識相了。

  沈復出言謝恩,定襄縣主也一樣,那宮人則被領了下去,想是略加梳洗,便叫沈復領走,至于之后如何,便看他心意了。

  這也算是皆大歡喜,時辰已經不早,又生了這么一樁事,宴席也到了該終了的時候,朝臣們依次告退,皇帝笑意溫和,吩咐內侍好生送他們出去。

  鐘意與益陽長公主一道離去,臨走前,看了留于殿中的沈復一眼,冷不防察覺一道目光落在自己面上,不必看,便知那是李政。

  今日宮宴,她已經說了許多不該說的,一時之間,卻也不知應該以何等態度面對他,索性垂了眼睫,視若無睹的離去。

  李政目光一黯。

  皇帝令人將大殿門合上,這才沉了面色,向左右道:“將那宮人送去掖庭杖斃,不要臟了朕的地方。”

  這話說完,在場諸人都變了神色,韋貴妃目光驚惶,幾乎站不住腳,拿目光去看定襄縣主,示意她趕快求饒,后者知事,當即叩頭,連聲告罪。

  皇帝對此置若罔聞,執了沈復手,溫聲道:“是朕管教不嚴,險些污及幼亭聲名,然而列位臣工皆在,到底不好張揚,待到明日,朕必定給你一個交代。”

  沈復一掀衣袍,下拜道:“陛下如此,臣肝腦涂地,尚不能報。”

  “好了,你遭此無妄之災,安國公怕是正憂心,也該去安撫幾句,”皇帝扶他起身,道:“不早了,出宮去吧。”

  接下來要處理的,便是皇家事務,沈復自然不好摻和,再三謝恩,方才起身告退。

  皇帝目送他離去,這才低頭去看定襄縣主,那目光沉沉,像是在看死人。

  定襄縣主打個冷戰,勉強擠出個笑,卻覺面頰一痛,眨眼間挨了一記耳光,半邊臉都麻了,毫無知覺。

  韋貴妃雖惱怒女兒亂來,然而終究是骨肉情深,慌忙到她身側跪下,哭求皇帝開恩。

  “你在宮里呆了幾年?你覺得自己很聰明嗎?誰告訴你,你能伸手進尚宮局?”

  皇帝不看韋貴妃,只對定襄縣主連發三問,道:“你挨這一巴掌,是因為你蠢,被人推出來替死鬼,還沾沾自喜,以為占了便宜。”

  定襄縣主捂住面頰,戰栗不語,韋貴妃將女兒摟住,護在懷里,流淚不語。

  皇帝轉向燕德妃,招招手道:“你來。”

  燕德妃見他動了真怒,心中打鼓,到皇帝身前跪下,顫聲道:“陛下,今日之事,同臣妾無關,真的……”

  “你弟弟被發配嶺南,你一點不恨沈復嗎?”

  “燕氏,”皇帝問道:“你入宮幾年了?”

  燕德妃心中既慌且懼,眼淚蜿蜒,道:“八年了。”

  “這八年間你做過什么事,好的壞的,朕都一清二楚,只是不想計較而已,”皇帝輕輕拍她光潔如玉的面頰,語氣溫和而淡漠:“你要知道,朕打過天下,斗過東宮,疆場上幾次死里求生,跟隱太子內斗時,更是你死我活,但凡輸了一次,坐在龍椅上的,就不是朕了。”

  他笑道:“你那點上不得臺面的小把戲,快別在朕面前賣弄了。”

  燕德妃伸手拉他衣袍,像是拽住自己最后一絲希望:“陛下,你相信臣妾,真的不是臣妾做的……”

  “朕可以寵愛你,也可以優容你,但決不允許你將手伸到朝臣身上,姬妾是用來取樂的,但朝臣是朕肱骨。”

  “你入宮時,是四品才人,如今再回去做你的才人吧,”皇帝將她踢開,溫和道:“貞兒還小,不能被你教壞,韋昭容膝下無兒無女,便叫她教養貞兒吧。”

  燕德妃的眼淚原是用來博取他憐惜的,此刻卻變成了真心實意:“不行,陛下,不行,貞兒是我的命,你不能把他帶走……”

  皇帝看也不看,道:“帶她下去。”

  隨即有宮人上前,將從前的燕德妃,現在的燕才人帶下去了。

  燕氏嬌嫵小意,慣會揣度圣心,不想一朝跌落云頓,這真是誰都沒能預料到的事情。

  一時間,大殿內安靜的嚇人,宮人內侍皆垂著手,噤若寒蟬,當真落針可聞。

  皇帝一連說了那么多,已經有些倦了,往席位上坐下,喝了口茶,忽然側目去看皇后,道:“你是后宮之主,燕氏如此行事,有失察之責,自去抄錄宮規百遍,算是懲戒。”

  太子聞言,微有擔憂,皇后則溫和的笑,屈膝施禮,道:“是。”

  “好了,”皇帝靜默片刻,道:“都散了吧。”

  韋貴妃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淚眼中有些不可置信。

  “功是功,過是過,”皇帝道:“她先前嫁與阿史那忠,也不容易,便同今日之事抵消,退下吧。”

  韋貴妃拉著定襄縣主起身,施禮之后,被宮人們攙扶著離去。

  眾人先后告退,內殿安謐下來,只有李政留下,上前給皇帝續茶。

  皇帝揉了揉額頭,道:“你怎么不走?”

  李政跪下身,道:“兒子要請罪。”

  皇帝平靜道:“請什么罪?”

  “那宮人是燕氏的人,”李政道:“但今日之事,是兒子安排的。”

  殿內的燈不知何時熄了一半,光線幽暗下來,而皇帝沉而深的目光,便在這樣朦朧昏暗之中,投到他臉上。

  “知道嗎?”半晌,他道:“你要是不說,朕只會疑心皇后。”

  李政道:“兒子知道。”

  “你同燕氏無冤無仇,如此行事,只會是為懷安居士,告知于朕,很有可能會叫朕不喜,乃至于遷怒于她,”皇帝道:“你有心上人,朕不反對,可太過珍愛,便有些犯朕忌諱了。你明白嗎?”

  李政道:“兒子明白。”

  皇帝語氣略微柔和了些:“既然如此,你為什么要告訴朕?”

  “因為在兒子心里,先當您是父親,然后才是天子,”李政叩首道:“父皇以真心對我,兒子更不該欺瞞于您。”

  皇帝靜靜看他良久,臉上終于露出些微笑意,伸手摸了摸他頭發,道:“父皇沒白疼你。”

  李政道:“今日是我胡鬧,父皇怎么罰,兒子都沒有二話。”

  皇帝一巴掌拍在他額頭上,道:“下不為例。”

  李政應道:“是。”

  “你既這樣鐘愛懷安居士,父皇便不再說二話了,”皇帝有些感傷,輕輕道:“跟心愛的人相守,是很幸福的事情,朕曾經錯失過,但仍然希望你能得到。”

  “放心吧,”他嘆口氣,道:“父皇不會做叫你傷心的事,也不會動你的心上人。”

  李政衷心道:“多謝父皇。”

  皇帝頷首,站起身道:“你還有別的話要說嗎?”

  李政道:“沒有了。”

  “那便在這兒跪一晚吧,”皇帝道:“畢竟,做錯事就要認罰,可服氣嗎?”

  李政笑道:“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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