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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傾訴


  正月初五這日,天還未黑, 鐘意便去更衣, 隨即同益陽長公主一道上了馬車, 往宮中去。

  新春剛過, 喜氣尚未散盡,入得宮門,但見宮婢內侍迎來送往, 井然有序,進了內殿,便有宮廷樂師奏曲,舞姬獻藝, 只聞韶樂悠揚,舞袖翩翩,連枝宮燈將大殿映照的恍若白日, 端的是盛世堂皇。

  今日宮宴,乃是為了召見番邦, 自然極盡盛大, 以示國威,諸位宰輔重臣位居上座, 身側則是各家夫人。

  有宮婢侍立其后, 手捧酒壺拂塵等物,笑意謙恭柔婉, 再底下則是列位朝廷臣工, 言笑聲不絕于耳, 氣氛熱切。

  鐘意既有侍中銜,位同宰相,席位便在王珪與魏徵之側,益陽長公主是皇帝胞妹,情面極大,席位自然不會低偏。

  二人一道上前去,便見太上皇夫妻與帝后未至,其下首兩個位置上卻坐了人:溫文爾雅的太子睿與意氣風發的秦王政。

  太子身側是雍容華貴的太子妃,秦王未娶,身側無人。

  益陽長公主掃了眼,低聲嘆道:“皇兄真是一點情面都不給太子留了。”

  時下以左為尊,同是尚書仆射,左仆射杜如晦便要比右仆射何玄高半階,如今太子居右,秦王居左,朝臣眾目睽睽之下,委實叫東宮抬不起頭來。

  太子素來寬和,想也是被皇帝輕視慣了,面上笑意如往日和煦,不見陰霾,鐘意在心里嘆了聲,低聲問道:“負責安排內殿席位的,是尚宮局,還是內侍省?”

  尚宮局秩屬后宮,受皇后統轄,內侍省屬于太極殿,聽皇帝吩咐,哪一方排的席位,內里講究卻大了。

  “自然是內侍省,”益陽長公主想也不想,便道:“這是太極殿,尚宮局怎么可能插手?”

  鐘意活了兩世,卻還是有些不明白。

  皇帝那樣敬重皇后,為她將清寧宮休憩的富麗堂皇,早早在昭陵中留了夫妻二人共用的寢墓,極盡疼愛李政,對衡山公主也頗優寵,只有太子,始終不得他喜歡。

  若說是因為這個兒子“不類己”,也沒必要這樣苛待吧。

  心中閃過幾個念頭,她卻沒有遲疑,自去席位上坐了,笑著同魏徵與王珪問安。

  “有日子不見居士了,”王珪笑著為她和魏徵斟酒,謝道:“先前揚州宿儒之事,牽扯隱太子建成,我與玄成都曾是其舊臣,不好開口,幸而居士直言,今日既相見,合該敬你一杯。”

  魏徵素少言辭,亦含笑舉杯道:“多謝居士。”

  “應盡之責而已。”鐘意并不推脫,舉杯一飲而盡。

  魏徵之妻出自河東裴氏,王珪之妻則是出自“城南韋杜,去天五尺”中的杜氏,二位夫人皆是出自世家,也同鐘意頗為相熟,見那三人飲畢,笑道:“居士不同我二人飲一杯嗎?”

  “二位暫且饒了我吧,”鐘意趕緊推辭,道:“你們成雙成對,我卻是孤家寡人,哪里吃得消?”

  那四人齊齊笑了起來。

  大唐新建幾十年,皇家與重臣世家聯姻頗多,王珪與魏徵之子皆尚主,魏徵之子叔玉,娶得便是皇帝唯一的嫡女衡山公主。

  不止這二人,時下六位宰輔,皆是皇帝的兒女親家,十分親近。

  想到此處,鐘意倒有些疑惑,側目四顧,道:“怎么不見左仆射杜公?”

  王珪笑意斂起,目露哀色:“克明染病,已經下不得床了,初一那日,便遣人送辭官奏疏入宮。”

  魏徵也道:“我比克明還要年長五歲,不想……唉。”

  鐘意恍惚間回想起,前世父親去世后不久,左仆射杜如晦便去世了,那時母親照看病弱的祖母,還是她偕同長嫂,擬定了送往杜家的喪儀禮單。

  思及此處,她不免有些感傷,連原本歡暢的宴飲,也失了幾分興致。

  幾人正默然,卻有內侍引了番邦使臣入內,先后列席。

  強如西突厥、吐蕃、高句麗,弱如高麗、百濟、墮婆登、乙利、鼻林送、都播、羊同、波斯、康國、吐火羅、阿悉吉等小國,計有數十國度來朝。

  鐘意也嘗聽人提及大唐氣象,今日見眾國來朝,上表稱臣,亦深感與有榮焉,得沐盛世。

  鐘意視線下挪,略微露出一絲笑意,抬眼一瞥,目光卻同沈復撞個正著。

  今日宮宴,他身著官服,緋紅圓領袍,更顯面潔如玉,眉清目朗,袖口微收,十分爽利,沈復人也年輕,如此裝扮,堪是豐神俊朗。

  昨日她寫了致歉信,叫人送到安國公府去,卻不知他見后如何,是否還生氣。

  將目光收回,鐘意抬手斟酒,舉杯敬他,自己先飲為敬。

  沈復眼瞼微垂,自斟一杯,仰首飲盡,將杯底抬起與她看。

  鐘意莞爾,燈火幽然,她面色皎皎,當真動人,沈復靜靜看她一會兒,忽然別過臉去,耳根卻有些紅。

  帝后未至,殿內氣氛倒不拘束,言笑晏晏,觥籌交錯,益陽長公主便在這樣的歡聲笑語中,低聲向李政道:“別看了,當心眼珠子掉進酒杯里。”

  李政郁郁道:“姑姑。”

  “活該。”益陽長公主忍俊不禁:“人家郎才女貌,你卻不識相,偏要插一腳。”

  李政悶悶的坐著,丹鳳眼微斜,在鐘意面上掃了一眼,卻不說話。

  益陽長公主見他動了真心,倒不好再說什么,見鐘意情態,只怕有他的苦受,在心里嘆口氣,默默停了口。

  太上皇夫妻與帝后相攜而至,殿中人起身問安,太上皇示意落座之后,樂聲不絕,卻有鴻臚寺丞引著番邦使臣上前,依次跪拜問安,呈上己方貢物。

  年前才覆滅東突厥,李唐一雪前恥,今日四方來朝,連西突厥都派遣使臣前來,皇帝心緒極好,面上笑意不歇,太上皇自退居大安宮之后,少有喜色,今日卻也面露歡欣。

  及至獻禮結束,便有歌舞曲樂,管弦嘔啞聲自典雅轉為壯闊,入殿的卻不是舞姬,而是披甲持戟的軍士,氣勢雄壯至極。

  鐘意目光微動,王珪則低聲笑道:“是《秦王破陣樂》。”

  這原是皇帝登基之初制定的樂曲,向來以威武雄壯,上國氣象著稱,鐘意先前只是聽聞,親眼見到,卻還是第一次。

  女樂齊聲吟唱,聽得詞曲,清婉之中頗有浩蕩之氣。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主圣開昌歷,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不用宮廷舞樂,而選《秦王破陣樂》,未必沒有震懾諸番的意思在,一曲終了,使臣們的面色皆有些微妙。

  太上皇一抬手,向身側人吩咐了句什么,皇帝離得近,想是聽到他所說,卻只含笑不語,隨即便有內侍下了臺階,揚聲道:“太上皇令右衛大將軍、原東突厥可汗頡利獻舞。”

  鐘意聽得一怔,忍俊不禁,唇角眉梢處不免露了些,王珪也笑了,連慣來嚴肅的魏徵,嘴角也彎了些。

  樂師想是得了吩咐,奏的是龜茲曲調,閑適悠揚,另有內侍引了曾經不可一世的頡利可汗上殿。

  他約莫五十上下,身材矮壯,膚色黝黑,絡腮胡子,細長雙目銳利的像鷹,標準的突厥人面相。

  頡利可汗入得內殿,便有各色目光投來,其中不乏昔日對他稱臣的小國,他面上有一閃即逝的屈辱,但很快轉為恭謹。

  前世鐘意也曾在宮廷宴飲之上見過他,太上皇每逢興致高漲之際,便令他登臺獻舞,于昔日的突厥霸主而言,這是最難堪的羞辱,或許是因這緣故,頡利可汗只在長安生活了五年,便郁郁而終。

  不過鐘意并不同情他。

  突厥屢屢寇邊,殘殺邊民無數,每逢天災,便入境劫掠,甚至有屠村之事,自前朝起,華夏又有多少兒郎埋骨邊疆?

  對于這樣的侵略者而言,再沉重的羞辱也不為過。

  曲樂聲漸起,頡利可汗順勢上前,諸番使臣面沉如水,微露哀色。

  倒不是他們同頡利可汗有什么深情厚誼,而是唇亡齒寒,物傷其類。

  這等感受,西突厥使臣最為明了,手臂疊于胸前,他起身施禮,竟能說一口非常流利的唐語:“我聽聞大唐天/朝上國,禮儀之邦,頡利既已臣服,何必如此羞辱?而今大唐如此行事,卻令我等不識禮節之人齒冷。”

  諸番之中便以西突厥勢力最為強盛,是以敢于開口,其余小國使臣雖未言語,面上卻也表露贊同之色。

  皇帝自然不會紆尊降貴,同他爭辯,目光微動,沈復便起身道:“我聽閣下通曉華夏禮節,不妨以華夏之禮對之。春秋便有公羊學派曾言,家仇五代可論,國仇世代可也,頡利自義寧元年寇邊,直至武德三年,襄公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更何論當世?”

  使臣無言以對,靜默片刻,目光忽然轉向鐘意,道:“我一行自邊境入內,聽聞天可汗冊封一位女子為相,想是上座貴女?”

  鐘意心頭微驚,然而既有侍中之銜,便不必向突厥之人見禮,于是端坐席位,不曾起身,道:“是。”

  那使臣道:“大唐有令女子為相的氣度,為何不能寬待頡利?頡利已降,便是唐民,我聽聞天可汗叫他做了右衛大將軍,難道每逢宮宴,還會有唐人將相登臺獻舞嗎?”

  沈復平靜道:“陛下令懷安居士為相,一是為表彰其孝行,二是為崇敬其德才,居士不懼天威,屢有諍言,士林嘆服,頡利區區降臣,如何能相提并論?”

  “難道,”西突厥使臣不肯罷休,逼問道:“尊駕身為唐臣,也曾在宮宴之上登臺獻舞嗎?如此行徑,與塞外蠻夷何異?”

  沈復一時無言,鐘意則道:“頡利歸降,仍是罪臣,怎可與唐臣并列?陛下令其為右衛大將軍,乃是額外優待,天恩浩蕩,倘若以此為由,漫天要價,卻是不知天高地厚。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唯有以直相報耳。”

  她微微一笑,道:“我聽聞突厥沿襲匈奴舊制,每逢攻占敵對部落,必盡殺其男,沒其婦孺,剝取成年男子頭蓋骨,以為酒器,其茹毛飲血之態,與禽獸何異?使臣能立于大殿,談論禮儀開化,才叫我大開眼界。”

  那使臣面露訕然,聲氣訥訥,倒很有幾分氣度,躬身一禮,道:“阿史那延受教了。”

  言罷,又去看沈復,笑道:“二位好詞鋒,當真珠聯璧合。”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懷安居士同沈復原就是有婚約的,只可惜作廢了而已,一時間,大殿眾人當真神色各異。

  皇帝側目去看李政,便見他正看鐘意,那副沒出息的樣子,真叫人想扇他兩巴掌才好。

  大唐臣工力挫西突厥,太上皇倒很高興,皇后見無人再語,含笑道:“奏樂吧,別叫頡利可汗久等了。”

  定襄縣主今日也在,便坐在韋貴妃身側,聽西突厥使臣那句“珠聯璧合”,掩口低笑:“那人眼睛倒尖,可惜那兩人沒這福氣。”

  韋貴妃眉梢微動,回首看她一眼,目光警告,定襄縣主斂了笑,不情愿的別過臉去。

  燕德妃淡淡看著這一幕,垂眼不語。

  樂聲再起,歌舞升平,頡利可汗跳的其實不怎么好看,但這種宮宴之上,儀式性要遠超美觀與否。

  魏徵與王珪一道舉杯,笑道:“為居士方才所言,敬你三杯。”

  “還是一杯吧,”鐘意含笑婉拒,道:“我量淺,不敢多飲。”

  殿中說話的人多了,氣氛漸熱,時間流動的緩慢,歡聲笑語不絕,直至半夜不歇,有些上了年紀的大臣熬不得,便向皇帝請示,先行離去,也有人坐的悶了,往殿外去透氣。

  歡飲到了最后,暢快為上,規矩反倒沒那么要緊。

  王珪多飲了幾杯,有些醺然,已經向皇帝告辭,同夫人一道離去,魏徵則出殿去更衣,夫人裴氏則正同齊國公夫人說話,她們都是河東裴氏女,算是表親。

  鐘意也有些醉意,神思倒還清醒,目光落在殿中舞姬身上,欣賞長袖飄搖間曼妙絕倫的舞姿,一曲終了,也覺有些悶,便扶著玉秋的手,往殿外尋個僻靜地方透氣。

  李政見她離去,也不介意左右目光,自席位起身,跟了過去,及至殿外,又示意玉秋退下,輕輕道:“居士。”

  鐘意心情尚佳,神色倒也和煦,見他示意玉秋暫退,也不動氣,道:“殿下怎么過來了?”

  李政見她面染醺然,微有緋色,心中一軟,答非所問道:“真是可惜。”

  鐘意微怔,道:“可惜什么?”

  “當日居士一席清談,令父皇決意冊你為侍中時,我竟不在側,”李政衷心道:“今日見居士高談闊論,方知你辯駁之時,如何光彩耀人,癡絕眾生。”

  “你個油嘴,”鐘意搖頭失笑,道:“怕不是又要討打。”

  李政見她醉了,倒有些借機試探的意思,期期艾艾道:“我聽人說,昨日你同沈復生了口角?”

  鐘意側目看他,目光少有的柔婉,正待說話,卻想起另一處了,奇怪道:“方才便沒有見到沈復了。”

  “誰有閑心管他。”李政大著膽子扯她衣袖一下,又怕在這兒挨打丟臉,扯完就趕忙松開,不平道:“居士,我跟你吵過,他也跟你吵過,你怎么只打我,不打他?”

  “他跟你不一樣,臉皮沒那么厚,”鐘意眼睫眨一下,徐徐道:“李政,你是我見過臉皮最厚的人。除了你,我還真沒打過別人……”

  李政心頭忽然甜了一下,甜完之后,又覺得自己沒出息。

  他頓了頓,方才鼓起勇氣,低聲道:“居士,你,你……”

  他說話時,鐘意便凝神聽,等了半晌,仍舊沒聽他說出口,便道:“你怎么畏首畏尾的?”

  李政慣來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有了心儀的女郎,竟也生了幾分畏懼。

  他頹然笑了,嘆道:“溫柔鄉皆是英雄冢,古人誠不我欺。”

  鐘意醉意愈深,掩口打個哈欠,道:“你究竟想問什么?”

  夜色深深,燈火映照在他的心上人面上,而她比月光還要皎皎。

  李政幾經躊躇,終于還是彎下腰,將少年人輾轉反側的情思說與她聽:“阿意,你對我有沒有一絲一毫的中意?”

  他叫她阿意,聲音溫柔而繾綣,像是從前一樣。

  鐘意有些醉了,連冰封的心也化開了一線,她頓了頓,道:“有的。”

  李政聽得怔住,又驚又喜,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半晌,才握住她手,連聲道:“阿意,阿意!”

  他不知該說什么才好,語無倫次道:“你怎么不肯講?看我那樣輾轉反側,心還這么硬,你,你真是……”

  鐘意撥開他手,道:“我才不要喜歡你。”

  李政心生詫異,又對她這般嘴硬有些無奈,還有些對這般小女兒情態的愛憐,正待伸手抱她入懷,動作卻忽然頓住了。

  鐘意一句話也不講,靜靜看著他,眼淚自皎潔面頰蜿蜒而下。

  李政的心忽然痛了起來,一時說不出話來。

  而她合上眼,淚珠滾滾落下:“你那么壞,又那么會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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