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死前
明面上,寧長安是臥病在床,閉門謝客。偏偏臘月二十八這日,麗太妃帶著入塵道長去永和宮,指明要見這位寧姑娘。
“太妃,安姐兒病著,她生長在江南,初來北方,不能適應(yīng)這么冷的天,一直沒見好。”賢妃歉意道:“勞太妃惦念,等安姐兒她大好,臣妾就帶這孩子去給太妃請安。”
話說到這份上,一般不好再勉強(qiáng),其實(shí)不是麗太妃要見這小姑娘,是入塵道長要見。
麗太妃側(cè)頭看入塵一眼,入塵道長對著賢妃一頷首:“貧道今日就要油盡燈枯,算出來寧姑娘是位有緣人,想在臨終前給寧姑娘卜上一卦,望賢妃見諒。不用寧姑娘出來,貧道親去見寧姑娘便可。”
賢妃干笑:“道長說笑了。”哪有說自己死的,這可沒法圓謊。
麗太妃也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戲,就沒說話。
入塵道長從容說道:“貧道不打誑語,若是貧道午時(shí)前還有生息,貧道的命就交給賢妃,請賢妃成全貧道的臨終遺愿。”
這?賢妃看一眼麗太妃,只得應(yīng)道:“道長言重了,能讓道長為安姐兒卜卦,是安姐兒的福氣,來人——”
“貧道去見寧姑娘便可。”入塵道長把話打斷,走出兩步,有些不容拒絕地說:“太妃,勞你稍等貧道片刻,請賢妃就此讓宮娥為貧道帶路吧。”
“是啊,賢妃,既然是入塵的臨終遺愿,你就成全他吧。”麗太妃涼涼道。
茉鴛苑的曲徑通幽,墻根處堆積著清掃出來的及膝雪垛,才澆過熱水的石階有白煙在繞,花觚中插著清早剛摘下的臘梅,每一朵花瓣都在張揚(yáng)它的鮮嫩。
就是這樣一個(gè)平和的上午,寧長安沒想到,就這么猝不及防的迎來了震撼她一生的一段話,年年歲歲,歷經(jīng)多少事,哪怕從未念及,卻也沒能遺忘掉。
暖和的內(nèi)室里,寧長安靠在床頭繡荷包,及腰的長發(fā)沒有挽起,攏成一股梳成長辮垂落在身前,眼底的溫柔訴說著無聲的思念。
“這位入塵道長,卜卦準(zhǔn)嗎?”怎么會(huì)有道長要來給她卜卦?下一刻,她就想若是準(zhǔn),就能為她遠(yuǎn)在天涯的孩兒求個(gè)平安。
“回表姑娘,好像,還是蠻準(zhǔn)的。”
“那好,扶我起身穿衣吧。”
姑母當(dāng)日就給她送來五套新衣,寧長安選一條蜜粉色鑲銀絲盤錦鑲花長裙配白玉蘭對襟外襖,長辮打散,挽一個(gè)燕尾髻,配兩支梅花碧玉簪。
去到明間,第一眼就覺得這道長面相很和善,很親切。她見禮道:“道長有禮,請坐吧。”
入塵道長眉眼間透著欣慰,終于見到了,在他死前見娘娘一面,死而無憾了,否決道:“不坐了,寧姑娘,我們?nèi)ピ鹤永铮倨镣俗笥遥煞瘢俊?br />
“為何要去院子里,外頭在下雪呢。”
“貧道來給姑娘卜卦,自然得為姑娘考慮。若有旁人在,唯恐姑娘的將來如何會(huì)被傳揚(yáng)。可獨(dú)處一室又會(huì)影響姑娘的閨譽(yù),還是找個(gè)空曠無人之地才好。”
說的有道理,寧長安招呼身旁的宮女說:“去把我的斗篷拿來,再拿兩把傘來。”
“表姑娘您還病著呢,外頭下著雪,您要是出去,病情會(huì)加重的。”
“道長好心來給我卜卦,怎么好推卻呢,受點(diǎn)涼又不妨事的。無事的,你們按我說的去做就好,趕緊去取來吧。”
庭中雪花紛紛,恰似白色的蝴蝶在半空飛舞,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落入干凈的青石磚塊間的縫隙中,落入暗黃的油紙傘上,落在紅塵俗世的波紋里。
入塵道長沒有撐傘,任由雪花落在他的頭頂、肩頭,道袍上,他沒一點(diǎn)在意,抬眼望向灰色的蒼穹,唇畔略起一絲笑意:“姑娘,知道你的高祖父、曾祖父嗎?”
寧長安一愣,忍不住感嘆,曾祖父真是交游廣闊呀,哪里都有相識(shí)的故友。
她撐傘走過兩步,站在這道長身旁,笑道:“我知道我曾祖父,高祖父就有些遙遠(yuǎn)了,我不大清楚。道長,你認(rèn)識(shí)我曾祖父嗎?”
“不認(rèn)識(shí),卻是神交已久,我出生那一年,正好是你曾祖父去世。”入塵道長眸光幽深,緩緩道:“姑娘你不知道,貧道倒是可以給你說說。
聽聞你的高祖父寧望生,與你和你的曾祖父一樣,都是生有帶有琉璃眸。當(dāng)年,追隨太丨祖皇帝打江山之時(shí),他就是太丨祖皇帝的軍師,有塞諸葛的美譽(yù)。
可惜他英年早逝,二十八歲便早亡,沒有留下子嗣,才將第一任寧國公寧望文之幼子寧宴清過繼到寧望生名下。”
“原來高祖父與曾祖父都這般智慧超群呀。”寧長安垂眸,低聲道:“我們這些做后人的,其實(shí)有些愧對先祖了。”
“這世間有幾人能稱才驚絕艷?寧望生如此,寧宴清更是聰慧絕頂,乃當(dāng)世第一智者。”入塵轉(zhuǎn)頭看去,笑說:“寧家五十年內(nèi)連出兩位這樣的人物,這是多大的福澤?”
寧長安旋即釋然,誠心道:“道長所言極是,寧長安受教了。”
“不過這兩位與他們的后人比起來,卻又不值一提。”入塵道長意味深長地說。
“后人?”寧長安詫異:“是寧家的哪一位呀,我好像沒聽聞過。雖然我對寧家有多少族人不清楚,可若有能比曾祖父和高祖父都厲害的族人,我應(yīng)該會(huì)知曉的。”
“不就在貧道眼前,姑娘你呀,姑娘你的福澤,承命于天,當(dāng)世無人可比擬。”
寧長安一愣,不由得笑起來,忍俊不禁道:“道長,你可真會(huì)說笑,我算比較愚笨的,不及高祖、曾祖萬分之一,哪能和兩位祖父相比呀。”
入塵莞爾,退后一步,半彎著腰行禮:“貧道冒犯,請您伸出左手,讓貧道一觀。”
寧長安有些無措:“道長,你不用行這么大禮的,我知道卜卦要看手相的,你直說就好,你趕緊起——”話未說完,便聽到兩個(gè)不可置信的字。
“娘娘——”入塵恭敬道。
“道,道長,你,你叫我,什么?”寧長安小臉一白,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
入塵姿勢不變,依舊恭敬有禮道:“娘娘,請您伸出左手,讓貧道一觀。”
“道長,切不可隨意妄言,我左手伸給你看就好了。”寧長安趕忙把手伸過去,勸道:“道長,你趕緊直起身子吧。”
入塵凝視眼前的手掌半響,嘆了一聲,直起身體,問:“娘娘可知,您的兩位祖父都是幾歲喪命?”
“道長,你別再叫我娘娘了。”對面的人一臉微笑,但絲毫沒有要改口的意思,寧長安無奈地順著問:“道長此言何意呀?”
“寧望生與寧宴清都沒有活過三十歲,娘娘此生,亦活不過三十歲。”入塵平淡的宣告,看著這個(gè)還稚嫩的小姑娘,微微一笑:“娘娘,是否覺得貧道妄言了?”
愣是誰,被說短命,心底都不好受。寧長安干笑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等凡人,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入塵搖頭:“這世上無人能取娘娘的性命,您是自盡而亡。”
“道長,您真是太會(huì)說笑了。”哪有當(dāng)著人家的面說人家將來會(huì)自盡的,看來這道長卜卦不準(zhǔn),她還是不要為瑾兒問卦了。
“貧道很快便會(huì)油盡燈枯,生前得見娘娘一面,已是功德無量。”沒有預(yù)兆的,入塵朝寧長安跪下去,以頭搶地。
寧長安驚呼,連連跌退幾步,趕緊把傘收起來放在一旁,走過去要把人扶起來:“道長,您快快起來,小女子實(shí)在當(dāng)不得您如此大禮。”
入塵不動(dòng)如山,沉著地說:“貧道是為天下蒼生,向娘娘請命。將來,終有一日,這天下將會(huì)戰(zhàn)禍連年,生靈涂炭,將士與百姓死傷不計(jì)其數(shù)。
待到那一日,還望娘娘以天下蒼生為念,勿顧及個(gè)人生死;一死,以救萬民于水火,以開千秋基業(yè)。”
寧長安只覺得整顆心火燒火燎的,硬著頭皮說:“道長,您還是不要開玩笑了,我不過是一介小女子,何德何能,如何能救得了天下蒼生?”
入塵抬頭看她,正色道:“天子一怒,伏尸百萬;娘娘,您傾倒了這世間的兩位霸主,生靈涂炭亦不過爾爾。您此生將會(huì)經(jīng)歷兩位丈夫,皆為當(dāng)世帝王。”
兩位、丈夫?寧長安腦海中一絲靈光閃過,可快的讓她無法捕捉,無暇多想,先把眼前這位有些魔怔的道長勸好才是。
入塵改跪?yàn)樽鲏m一撩,便是入定的姿勢,平靜道:“娘娘,您此生,既為帝王而生,亦為帝王生母,更為天下而死。
終有一日,這天下會(huì)因您而亂,唯有您自盡方能解救萬民與水火,您是功在社稷,造福后世。待到十多年后的那一天來臨,還望娘娘能念及貧道今日所言,一死,以救天下。”
語畢,入塵閉上眼,整個(gè)人像是睡著一般。
寧長安叫他好幾聲都沒有反應(yīng),咬咬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又探他脖頸間的脈搏。
已沒有脈象,這是死了,這位道長圓寂了?寧長安猛地跌退一步,臉上青白交錯(cuò),久久回不過神。
“姑娘,表姑娘?”怎么表姑娘都像傻掉一般,傘也不撐,身上都落雪了,她叫好幾聲都沒反應(yīng)。
白芷轉(zhuǎn)頭看那位入塵道長一眼,更是奇怪,揚(yáng)起笑臉說:“表姑娘,道長,你們卜卦卜好了嗎?皇上到了。”
寧長安一個(gè)激靈,捂著心口,吶吶道:“白芷,道長,入塵道長羽化了。”
白芷錯(cuò)愕,再看向那道長時(shí)心跳加速,忽然覺得害怕,扶著寧長安的手臂勸道:“表姑娘,奴婢先扶你回屋子里去吧。”
寧長安下意識(shí)地?fù)u頭。
白芷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吩咐身后的兩個(gè)小宮女:“給表姑娘和入塵道長撐好傘,好好守著,我去回稟皇上和娘娘。”
聽聞入塵道長真的已經(jīng)仙逝,賢妃驚詫的說不出話來。
麗太妃握在手中的茶杯都打翻了,衣裙被茶水濺到亦沒顧及,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慶隆帝眉頭一皺,傳大統(tǒng)領(lǐng)和褚太醫(yī)過來,等他們倆到后親自過去,看到院中的景象時(shí)眉頭皺的就更緊了,“去給道長好生檢查一番。”
單驥和褚太醫(yī)同去查探,都覺得有些怪異。
寧長安被宮女輕搖一下回過神來,趕緊給皇帝行禮,被叫起后垂首站在一側(cè)。
不多時(shí),檢查結(jié)果就出來,單驥稟道:“回皇上,入塵道長并無任何傷口,亦非中毒,應(yīng)當(dāng)是壽終而亡。”
慶隆帝思忖稍,問寧長安:“寧姑娘,入塵道長都跟你說了些什么?”
寧長安不知該怎么說,四下看看,反問道:“皇上,能不能屏退左右?臣女只能跟您一人說。”這樣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準(zhǔn)。”
等其他人退下,這院子里只剩她和皇帝還有已經(jīng)羽化的入塵道長,寧長安咬咬嘴角,簡略的回道:“入塵道長說,臣女的高祖、曾祖都沒活過三十歲,臣女此生亦活不過三十歲,還是自盡而亡。”
多留個(gè)心眼,省去特別不可思議的一部分說:“道長他還叫我娘娘,我勸他他也不改口,他還說我的丈夫是帝王。”
“入塵說,你將來會(huì)成為皇后?”慶隆帝緩緩地問,神色很淡。
“沒有。”寧長安很肯定地說:“道長先是跟我說起我的先祖,然后說我跟先祖一樣,活不過三十歲,接著就叫我娘娘,只說我丈夫會(huì)是帝王,沒說我會(huì)成為皇后。”
道長說的可比皇后匪夷所思多了。
慶隆帝看向遺體上已積有一層薄雪的入塵,眼底閃過幾絲波動(dòng),斟酌道:“阿寧,這世間之事講究一個(gè)事在人為,道長的話可借鑒,但不用全信,明白嗎?”
寧長安連連點(diǎn)頭,她也是這么想的,忙道:“臣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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