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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再過數日,大雪沸沸揚揚地飄落下來,一夜之間,將亭臺樓閣妝點得一片銀白。

  便在這冰天雪地里,隆福寺的臘梅冒著嚴寒綻出滿樹嬌嫩的黃花,傲首挺立在枝頭。

  夏懷寧尋只陶土罐子,一大早跑到隆福寺,跟小沙彌左纏右磨,終于討得數枝半開的臘梅,踏著滿地積雪去了楊家。

  楊家也種了兩株梅,不過是紅梅,要到正月里才能開花。

  這種天氣,能看到含苞初放的鮮花,再賞心悅目不過。

  楊桐大喜過望,仔細打量番遒勁的梅枝,俯身嗅了嗅,笑道:“這兩枝開得好的給父親插**里,這兩枝還沒開的送到母親屋里。”

  說著找出一對定窯的細頸廣口梅**,灌少許水將梅枝分別插上了。

  楊修文不在家,兩人將梅**交給松枝后,徑自去內院。

  剛走到正房院門口,正見楊芷姐妹手牽著手,有說有笑地走出來。

  楊萱穿件鑲了兔毛的嫩粉色夾襖,外面披著連帽大紅羽緞斗篷,帽沿上也鑲著兔毛。辛氏怕她冷,將帽子系得緊,那張瑩潤如玉的小臉被雪白的兔毛籠著,如雪后晴空般明凈清澈。

  而眸底笑意未散,嬌俏動人。

  夏懷寧看得雙眼發直。

  這才是楊萱該有的樣子,穿著鮮亮的衣裳,過著悠閑的生活,被家人嬌著寵著,而不是前世那樣,一年四季都穿得灰突突的,像是老氣橫秋的婦人。

  以后他也會小心地呵護她,讓她每天都笑意盈盈。

  想到那個美好的將來,夏懷寧滿腹都是柔情,急急地招呼聲,“師妹。”

  楊萱沒吭聲。

  楊芷笑著福一福,“大哥,師兄……這臘梅真漂亮,從哪里得來的?”

  楊桐笑道:“懷寧從隆福寺求的,送給母親插**。”

  楊萱聽聞,目光不由落在夏懷寧手里捧著的臘梅上。

  不得不說,他折的梅枝還真不錯,梅花繁而不密,錯落有致地綴在枝椏上。大多數含苞待放,而枝椏頂端卻有三朵是全然綻開了的。

  陽光斜斜地照下來,嫩黃的梅花瓣像是上好的蜜蠟,晶瑩透亮。尤其是,花心里許是藏著雪,這會兒已經融化成水,顫巍巍地掛在花瓣上,更顯柔嫩。

  沒想到,年少時的夏懷寧還有這份雅興。

  跟她印象里粗魯無知的他大相徑庭。

  短短幾年功夫,他為什么會變化那么大?

  楊萱詫異不已,審視般看向夏懷寧,不期然正對上他直視過來的視線。眸光中充滿了熱切與期待,還有隱隱的歡喜。

  楊萱嚇了一跳,連忙收回目光,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楊芷急急地跟上來,笑著道:“我記得賢良寺也有臘梅,不知道開沒開,等讓李顯過去看看,也求幾枝回來插**。臘梅香味足,就不用熏香了。”

  隆福寺離楊家稍有些遠,賢良寺卻是近。

  “那就讓他跑一趟,反正也不遠,”楊萱渾不在意地說,忽然又想起賢良寺的素齋,她已經好幾年沒吃過了,便補充道:“順便讓他帶只素鵝或者素雞回來,晚上蒸著吃。”

  楊芷啟唇淺笑,親昵地替她理理帽沿上的兔毛,“你這個饞嘴丫頭,春天時候,自己吃了大半只撐得肚子漲,我以為你再也不吃素雞了呢?”

  “哪兒的事?”楊萱睜大雙眸,“我怎么不記得?”

  楊芷撇下嘴,指著春桃道:“你說,有沒有這回事?”

  春桃“吃吃”低笑,“賢良寺的素雞確實好吃,比真雞還香嫩。”

  言外之意,那就是確有此事。

  可楊萱腦子里毫無印象,甚至不知道自己竟然還有這么貪吃的時候。在她記憶里,自從嫁到夏家,就沒有特別喜歡吃的東西,哪怕是剛從地里割的韭菜,剛從河里撈上來的魚,她都沒有敞開過胃口吃。

  當天下午,李顯果真跑了趟賢良寺。

  賢良寺的臘梅雖然坐下了花骨朵,可遠不到盛開的時候,至少還得四五天的工夫。

  但素雞是真的美味,周身烤的焦黃,筷子扎下去,滋滋泛著油花,看著很膩,咬起來卻軟嫩香滑,咸鮮可口。

  楊萱鼓著腮幫子說好吃。

  飯后,楊芷先陪楊萱回到玉蘭院,又溜達著去了西跨院。

  王姨娘正吃晚飯,見到楊芷,連忙招呼道:“姑娘吃飽沒有,正好給你留了只雞腿,快趁熱吃了。”

  炕桌上擺著四道菜,兩葷兩素,跟正房院的并無差別,只份量上少了些。

  正中的碟子上便盛著半只素雞。

  楊芷側身在炕邊坐下,笑道:“姨娘快吃吧,我剛也吃了,母親給我和萱萱每人一只雞腿。”

  王姨娘知道辛氏絕不會在吃穿上虧待楊芷,遂不多勸,極快地吃完飯,打發丫鬟歡喜撤去碗筷,沏來熱茶,笑問:“太太怎么想起賢良寺來,是打算去上香?”

  楊芷道:“不是,今兒夏公子帶了幾枝臘梅,我想起賢良寺也種著臘梅,正好萱萱想吃素雞,就讓李顯跑了一趟。”

  王姨娘恍然,“我看夏公子時常往家里來,他學問到底怎么樣,家里是做什么的?”

  “學問應該是極好的,聽父親說,比大哥要勝一籌。”楊芷微低著頭,臉上呈現出淺淺羞色,“家里倒是普通,祖籍是山東文登,圣上登基那年進的京,將戶籍落在京里。父親早已亡故,母親還健在,另有一兄一姐。”

  王姨娘唇角露出幾分譏誚,“確實算不得好,腿上的泥點子還沒弄干凈呢,這樣的人家結交不得。”

  楊萱詫異地問:“為什么?”

  王姨娘細細道:“你想,夏家是漁民出身,才進京十余年,肯定滿嘴的魯地話,你能聽得懂?就算是口音改了,可夏家闔家沒讀過書,你想談陽春白雪,她們說下雪不如化雪冷,這能說到一塊去?更要不得的是夏家還出了夏公子這樣的人才,全家還不得當眼珠子般看待,他要是急了惱了,估計全家人要一齊動手把你撕了。”

  楊芷細細品味番,沒作聲。

  王姨娘續道:“老話說得好,門當戶對,傳了上千年,這可不是白傳的,自有十分的道理。我看頂好就是尋個讀書人家,閑來無事還可以下下棋彈彈琴,能說到一塊去……這事兒還是聽太太的吧,好在你比二姑娘長兩歲。”

  楊芷明白。

  辛氏為著楊萱著想,定然會費心替她挑個好人家。

  否則的話,如果她嫁個浪蕩子,楊萱豈不也跟著落面子?

  何況,辛氏還不是那種看不得庶女出息的嫡母,總歸不會在親事上虧了她。凡事就由辛氏做主就是。

  楊芷默默喝完杯中茶,起身告辭。

  回到玉蘭院,看看妝臺上擺著的那只憨態可掬的木牛,吩咐素紋尋匣子收了起來。

  等再下過一場雪,就到了臘八節。

  過了臘八就是年,過年的氣氛驟然熱烈起來。

  辛氏經過兩個多月的苦日子,終于止了孕吐,精神旺盛了不少。她仍是把擬定禮單子的差事交給楊芷姐妹,她則吩咐著丫鬟仆婦或是采買過年用的燈火香燭等物品,或者拆洗桌布椅袱擦拭衣柜臺面,每天忙得不可開交。

  楊芷跟楊萱也不敢大意,不但比對了往年送出的節禮,又額外打聽這幾家可有添丁或者短了人口的,又或者家里出過什么大事犯忌諱的。

  總之,兩人力求做得盡善盡美,以減輕辛氏的負擔。

  這日,楊修文早早上了衙,辛氏打發文竹將楊萱喚了去,悄聲道:“你三舅舅進京了,你隨我去瞧瞧吧。”

  楊萱既驚且喜,忙問道:“現在去嗎,他住在哪兒?”

  辛氏點點頭,“不遠,就在西江米巷后面的水井胡同。你另換件衣裳,不用太花俏,咱們早些去早些回。”

  西江米巷在刑部和錦衣衛衛所附近,的確不太遠,可那邊出入的人龍蛇紛雜,并非太平之地。

  楊萱想一想,將大紅羽緞斗篷換成了石青色棉布掛著灰鼠皮里子的斗篷,將頭上珠簪換成了尋常的銀簪。

  臨出門前,把匣子里積攢的銀錢用手帕包裹起來,再拿青布包袱卷著,提在手里。

  辛氏瞧見楊萱的打扮,微微頷首,讓文竹扶著上了馬車。

  因著天冷,前幾天落的雪未曾化盡,車輪輾在上面略略有些打滑。

  車夫不敢趕太快,只慢慢走著。

  不過兩刻鐘,便走到西江米巷,從巷口拐往北面,有條極窄的胡同,就是水井胡同。

  車夫小心地將車趕進去,緩緩停下來。

  楊萱打眼一瞧,面前約莫七八間院落,都是黑漆大門,粉白色墻面,青瓦屋頂,看著模樣都差不多。

  很顯然這是成片的典房。

  萬晉朝百姓住房除了買房和租房之外,另有一種典房,跟長租差不多。通常租期是十年或者二十年,租金也高,但是租賃期滿,房主會把租金還給租戶,就相當于房主將房子典當給租戶,到了期限再贖還回來。

  辛氏走到左邊第三個大門處,上前用力拍了拍門,少頃里面傳來拖沓的腳步聲,緊接著門“吱呀”被打開,露出一張清俊的面容。

  豈不正是辛家老三辛漁?

  “三舅舅!”楊萱開口招呼,一面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

  辛漁一把抱起楊萱,很快又放下,樂呵呵地說:“小萱萱長大了,三舅舅抱不動了。”

  辛氏笑嗔:“沒大沒小的,都多大了,還讓人抱。”

  這時,門里傳出個溫和的女聲,“外頭冷,都站在門口干什么,快請阿姐和萱娘進來。”

  是三舅母陸氏。

  楊萱曲膝行禮,“見過三舅母。”

  陸氏牽起她的手,仔細端詳她一番,笑道:“萱娘長成大姑娘,出落得更漂亮了。快,進屋喝盞熱茶暖暖身子。”又對三舅舅道,“阿姐身子不方便,三爺稍微攙扶著些,地上雪水未干,別滑倒了。”

  院子不大,方方正正的,正北面是三間正房,左右各有三間廂房,西墻根下放著口大瓷缸,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既無花草也無樹木,空空蕩蕩的。

  屋里陳設也簡單,一張四仙桌,四把官帽椅,桌子上擺得都是粗制瓷器,有一只杯口掉了塊瓷,露出個小豁口。

  陸氏忙著沏了茶,給四人各自斟了滿盅。

  楊萱趁機看清了她的打扮。

  丁香色的素面棉襖外面套著天水碧的夾棉比甲,底下是姜黃色的夾棉裙子。平整的圓髻上插了支銀簪,再無其它飾物。

  看起來非常寡淡。

  楊萱只見過陸氏一次,就是回揚州奔喪那次。

  雖然是在孝中,可陸氏穿著時興的水田衣,梳著精致的墮馬髻,發髻上戴一對青金石發簪,也是素凈,卻顯雅致。

  不像現在——就連家里的秦嬤嬤穿著都比陸氏體面。

  好在陸氏氣色極好,眉間眸底都帶著歡喜,并無絲毫怨尤。

  辛氏淺淺啜口茶,問道:“你們幾時進京的,這房子花了多少銀子?”

  陸氏笑著回答:“先前我們就打算往京里來,東西都收拾好,正好又收到阿姐的信,三爺便催促著趕緊來……房子并不貴,花了二百兩銀子,賃了十年。十年后,這二百兩原封不動仍還給我們。”

  十年,二百兩,合著一年二十兩,一個月不到二兩,倒是并不貴。

  楊萱正默默核算著,就見辛氏從荷包里取出幾張銀票,鋪在桌面上,“這是六百兩,你姐夫讓給的,做個小生意或者賃間鋪面。”

  “我不要,”辛漁騰地站起來,將銀票塞回辛氏手中,“我有手有腳的,又識文斷字,到巷口給人寫信寫訟書也能過得了活。”

  “是呀,”陸氏接話,“我可以縫縫補補,總共就兩個人,怎么也能掙口吃的。”

  辛氏道:“你看這屋里,什么都沒有,總得添置些器具擺設,京都不比揚州,三九天能凍死人,要準備好柴炭,做幾床厚被子。過幾天街上店鋪要關張了,直到正月十八才開門,不得備上這一個月的柴米肉蛋?你要當我是你姐,就拿著。”

  辛漁猶豫片刻,仍是搖頭,“姐,我不要。我不是窩囊廢,我靠自己也能立起來,能過得好。真的,不信你就看看。如果你實在給我,那就是看不起我,認定我是個廢物了。”

  話到這份上,辛氏不好再堅持,無可奈何地收了銀票,起身道:“我到里間瞧瞧,屋里什么樣兒。”

  陸氏忙過去扶住她,“阿姐當心,這里有處門檻。”

  待兩人進了里間,楊萱走到辛漁面前,悄聲道:“三舅舅,我能看得起您,”將手里包袱卷交給辛漁,“這是我攢的銀子,不是給您的,是想讓您在院子里種棵桂花樹,養兩盆**,再支個秋千架。下次我來的時候就有東西玩了。”

  辛漁胸口一滯,抬手攬住她肩頭,低聲道:“萱萱的心意舅舅明白。舅舅手里有銀子,真的,舅舅這么聰明能干,哪能缺得了錢花?但是,現在不能露出去,得過幾年才成。”說罷,思量片刻,拔下頭上竹簪,輕輕一擰,簪頭跟簪身分成兩截,簪身竟然是空心的。

  辛漁笑一笑,“你瞧,舅舅的錢都藏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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