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師生與父子的差別
圣上的龍體時好時壞, 漸漸地前朝也默許了榮王上殿聽政, 畢竟相較而言, 雖然這位皇儲名不正言不順, 但好歹他還有副能撐得住的身子。
東寧郡王自戕后,少帝對這位族兄十分愧疚,當日是元恪尋釁在前,言語辱及王府內緯,若非母后徇私, 東寧王本不至于當眾受辱。
如今,偌大的宗室已近血脈斷絕, 就剩下定康公一支遠親,再將其留在宮中, 只怕不是被元恪折磨死就是被后宮**逼瘋。
政和帝于心不忍,召見太師、首輔商議能否給定康公加授王爵, 同時將早先決定的易藩一事提上章程。
西宮對少帝自做主張很是不滿,孟氏覺得不論定康公表面如何順從,有弒弟殺兄兩樁血仇在,他們就注定是不死不休的立場,此時讓其就藩, 無異于縱虎歸山。
其實如今朝中三足鼎立, 趙太師與外戚孟氏明顯死忠于皇室,有這兩股龐大的勢力壓鎮,就算定康公出得了京城,他也逃不出西宮母子的手掌心。但麻煩的是, 從上次少帝垂危之后,文昌郡公便隱隱流露出改擁新主的苗頭,孟氏手中的資源逐漸向皇太弟傾斜,這從毓慶殿日益增設的重臣席位便可見一斑。
不過少帝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小白菜,其后宮坐鎮的那位皇后可是趙太師嫡親外甥女,說句不好聽的,但凡政和帝能多拖幾年,留下個一兒半女,那下任帝位的歸屬還真不好說。
驃騎大將軍借著中宮這股東風順利入駐五軍都督府,成為軍中近三十年升遷最快的武勛之后,也因為這層裙帶關系,政和帝下旨開內駑將驍騎營的編制擴展成虎豹軍,前朝雖有微議,但礙于歷代君主都有養親軍的傳統,舊制如此,他們也委實不好太過僭越。
兩年過去,趙太師愈發深沉內斂,周身氣勢吞山納海,倒與暮年奔波、氣色萎頓的顧首輔形成了鮮明對比。
江南多的是聰明人,被打怕的顧椿也重新學會了審時度勢,如今在朝上,他盡量避免與趙秉安相爭,就盼著在自己卸任之前能住江南那些幼苗,平平安安的喘過這口氣來。
問題是趙太師為了解決門閥之亂已經苦心孤詣的謀劃了近十年,湖湘填進去多少人力物力,豈是說收手就能收手的。再者,就算江南士族在這三朝黨爭中一敗再敗,他們也沒有認真反省自己的過錯,反而愈發糾結本土勢力的牢固,江南六道主死仆從,幾乎將蘇南繁庶之地瓜分殆盡。
這幾年天下各省算得上風平浪靜,幾處頻發重災的地方也都被趙太師堵上了簍子,除了中樞幾個黨派隱隱的較勁,可以說老百姓的日子該越過越興旺才對。
但就從今秋巡稽御史呈上的密折來看,只怕地方賦稅還是被掏空了大半,這倒不全是貪官腐吏的罪過,畢竟太師在河南、京城殺得血流成河,如今但凡在官場上打滾的,沒有一個敢不把屁股收拾干凈,大家不能說不撈,但最起碼變得講究了,就算貪,他們也不會巧設名目去刮平頭百姓的地皮,撐死了榨點土紳大戶的油水。
政和帝即位以來,未受黨爭波及的幾個省份民生明顯有了起色,最惹眼的表現就是戶部造冊,山東、陜西等省份的新生人口數目激增,就連河南,整頓吏治之后,境內的流民也大大減少。相較之下,兩江的高徭役,高赤字就異常引人注目了。
就算陣營不同,但浙江總督趙懷玨是個善于治下的能吏,這點真宗、神宗兩任君王都是明旨褒獎過的,兩江的財政再糜爛也不至于交出這般成績,戶部揪著浙江布政使章春民要交代,可這位張府門下能拿出什么來交代,說到底,張燾也是江南的大士族,他族中子孫圈的良田未必就比顧椿家里少。
江南士族把繁庶的兩江當成了自家的后花園,萬頃良田,說劃就劃,又有誰把地方衙門放在眼里。
趙懷玨再三提點過讓章春民早做決斷,可惜張閣老病重后,章春民對江南士族再也使不上力氣了,秉著能混一日是一日的念頭,拖延至今,他也明白,把這糊成臭泥一般的財政袒露給朝廷,等著他的會是什么下場,但無所謂了,太師的刀早就架在了脖子上,早砍晚砍還不是一回事嗎。
年齡見長,顧椿的精神愈發不濟,當他再次面臨這四面楚歌的境況時,面如死灰之后,接踵而來的便是輕松釋然,趙明誠這小子不孬,好歹讓人死得明白。
天下沒有至公至廉的官,對士族來說,或許用“貪”這個字不合適,但他們確實是損了國家平民,最終肥了自己。這是“士”這個階層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結果,趙明誠憑一己之力扭轉不了歷史的浪潮,顧椿想著,或許太師打算收回土地,將江南士族從底子上打服,但他絕沒有想到,趙秉安的布局不止針對江南,他的藍圖囊括了兩京十三省,大朔麾下所有疆域。
而江南六道,不過是他為了順利推行新政而準備對天下士族殺雞儆猴的那只雞。
政和五年冬,趙太師以律法失修不和時政為由上書少帝請求補修《會典》,初時百官不解其意,直至翰林掌座接二連三的請辭,才漏出口風,太師意欲取賦于士!
一石激起千層浪,滿朝上下的官員都懷疑是自己聽錯了。維持如今的局面運作下去,不出幾年盛世即將重現,以太師的威望,到時就算自稱周公想必也無人敢有異議,何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在自己權柄未足之時強撼士族這棵巨樹。
《會典》乃是浩繁巨制,修個一二十年都很正常,百官們小心翼翼地觀望太師府的動靜,發現除了翰林,湖湘在前朝并無其他動作后都松了一口氣。
或許太師只是偶然動了這個念頭,但并不打算付諸行動呢,畢竟天下各州郡的阻力可想而知啊……
士族里這么自欺欺人的人不少,但顯然驚慌失措的兩江士族不在此列,在過往的交手中,他們都明白了一個事實,那就是趙太師從不無的放矢,他既動了削士族的念頭,或早或晚一定會下手,而且就這件事的起源來看,蘇南六道指定會第一個被挑出來。
當此之際,江南士族需要一劑強心藥來穩住渙散的人心。蘇南六道中蘇次輔已然對趙太師屈膝,當年蘇燃出京,直奔湖南而不是兩江,那時江南眾人的心便涼了一半;而前不久,顧彥郴這位顧氏砥柱,首輔老大人最為倚重的愛子竟也破門而出,這對于倉皇失措的原首輔黨眾無疑是一個莫大的羞辱,畢竟,顧氏父子矛盾的根源滿朝上下誰心里不清楚。
也因此,顧首輔不得不極力促成定康公就藩一事,甚至冒著觸怒圣上與西宮的風險,提議將藩地改為燕塢。
燕塢,位于蘇南與蘇北的界線上,水域廣布,物資豐饒,故此商貿繁榮,雖不過郡縣大小,但地理位置十分緊要,因為待在那里不僅可進可退,而且串聯兩江行省的官員十分便宜,可以說,若定康公得了燕塢,那無異于往浙江這塊財政重地上楔了一根釘子,假以時日,他必會成為西宮名副其實的心腹大患。
其實,在顧首輔上書之后,六部官員無不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喘一聲,他們趴在地上,誰也沒有膽子窺伺天家三人的臉色。
“準!”
這是政和帝第一次與西宮據理力爭,甚至不惜將皇太弟登位不正一事拿出來翻炒,借以逼迫孟太后退讓,而這一次,少帝甚至沒有咨詢過任何人的意見便做下了決斷。
表面上,這是年幼的政和帝在鬧脾氣,但趙太師那愈發冷峻的神色卻讓高痣覺得重輝殿的一切安排在這位眼里都無所遁形。
趙太師不發一言,文昌郡公抬頭往御座上深深看了一眼,白眼狼終究是白眼狼,就算他是從長姐肚子里爬出來得,但骨子里到底流的還是盛家的血。
湖湘、外戚的勢力一直按兵不動,趙太師在等,他希望能得到一個解釋,他自認為自己值得一個解釋,而政和帝的眼神卻放空在這偌大的殿堂上,少帝清楚,只要他堅持,亞父最后還是會讓他如愿以償。不僅因為亞父在江南的布局需要一味引子,更是自信亞父對他的情誼!
政和帝要自保,就得壓制皇太弟的聲勢,而定康無疑是最好的棋子,他不是信不過亞父,只是鳳舉與孟家的關系實在是太親密了,這次是他籌劃許久得來的機會,如果亞父因為鳳舉的緣故聽信了母后的那番謬論,那他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在宗室中重新扶植一股勢力,況且到那時宗室怕是已經名存實亡。
詭異的朝局,走向完全超出江南士族的預料,誰能想到趙太師竟對定康公就藩一事無動于衷,就連孟希來那個狐假虎威的小人都難得閉緊了嘴巴,不管原因為何,顧首輔只知道擺在眼前的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他得使出全部力氣來把這樁圣意夯實。
一番爭吵,西宮苦勸不得,心都涼透了,索性由著長子給仇敵封王賜地。她摟著行走不便的皇太弟闔起殿門去過自己的日子,眼不見心不煩。
實際上,定康公滯留宮中數年,雖飽受苛待,但卻從無性命之憂,這一切都是孟氏在背后操控,她把定康公留在宮里,就是假以□□之名行看護之實,若非如此,夢園的死士豈能容他久活。
而現如今,事實證明她費盡的這些心機不過是笑話一場,元澈,這孩子學得太快了以致于他都忘了,沒有權柄的皇帝最該做的不是著急亮出爪牙,而是該小心翼翼的蟄伏著,她將這孩子托庇于太師,厚著臉皮討來姚氏女保他安泰,卻沒想到,他竟妄為至廝,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太師受他一聲亞父,但在心里卻未必將他與親子擱在一樣的位置上,這一次,他賭贏了,但下一次,太師真的還會繼續包容他嗎……
孟氏淚流滿面,兩個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偏袒哪一個都無疑于置另一個于死地,皇帝與幾位國舅的關系惡劣,縱是她不錯眼的盯著次子也還是會被孟家尋到可乘之機,罷了,就讓毓慶殿順其自然吧,他們兄弟倆相互牽制,這日子能過一天是一天。
按照慣例,太師下朝之后還會在重輝殿中待上一個時辰,但今日,太師卻徑直出了宮,直奔都察院,好生發作了一通。
馬季、顧彥郴跟在后面,神色泰然自若。
“早晚得有這么一遭,太師又是何苦呢。”
“一手撫育大的到底與眾不同。”
“如果今日先斬后奏的是長公子,太師亦會如此震怒嗎?”
馬季代入思索了片刻,隨即搖搖頭,“該當會,若是鳳舉,太師必然家法嚴懲。”
也就是說,打過了這事也就翻篇了,親兒子,還能怎么地。
一旁,顧彥郴高深莫測的笑了笑,“瞧,這才是不同。”
打完了跟著給擦屁股的只有親生骨血,現如今,定康公就藩,太師確實沒有橫加阻撓,但同樣的,湖湘乃至于浙江總督府都不會對其有半分助力,小皇帝的算盤至多打響了一節,剩下的還握在太師手里呢。
馬季恍過神來,心頭一塊大石卸下,他還真是當局者迷,明誠故而重情,但這親疏遠近,也不只是說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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