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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嫁妝(二)


  聞言,善大娘子眼睛一亮。雖然不大相信,卻還是問:“二小姐這話怎么說?”又怕蘇世黎是要以這樣的借口讓自己放了她,嘴上不肯松:“話先說在前頭,奴婢出來辦差,便要終于主家,可不能放人的。也沒本事幫二小姐做什么大事。二小姐若是想這些,就不要想了。”

  蘇世黎說:“我既然是自己回來的,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怎么會跑?我也不要你幫我做什么,只要你別綁著我,一會兒但有什么事,也不用你發(fā)聲為我說話,只要別向著曹家人就行了。要為自己翻身這件事就算我做不成,與你沒有干系,我做成了,你在夫人那里是樁功勞,畢竟我與夫人固然沒有多深的母女情,可如今我若不好,她也沒甚便宜。最要緊的還是錢吶。”有幾分譏諷。

  善大娘子皺眉,但心里百轉(zhuǎn)千回,站在車下半天沒有說話。

  蘇世黎也不催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著。

  這事情里頭的利害,善大娘子一個當(dāng)紅的仆婦自然是能想得明白,蘇夫人不喜歡蘇世黎,可若真能把嫁妝拿回來解了蘇家這一難,必然是歡喜的。蘇世黎也不是讓她善大娘子刀山火海,說起來上次曹家給了蘇夫人老大的沒臉,蘇夫人也惱得很。

  最后善大娘子琢磨了半天。點(diǎn)點(diǎn)頭。蘇夫人只是叫她把人送到曹家,總歸人不跑,全須全尾送過去就行了。

  這樣一想,干脆不理會車?yán)锏氖铝耍碎_了叫隊(duì)伍繼續(xù)上路,不過多叫了幾個有力的下仆,跟在蘇世黎車子后面,還是怕有變故。

  那被打的婆子原還指望善大娘子來給蘇世黎好看,畢竟正室和妾生的女兒本來就是萬般不合,身邊的下仆也該當(dāng)如是。善娘子現(xiàn)在有這樣的機(jī)會,怎么會放過蘇世黎,蘇世黎竟然打她手下的人?打狗還要看主人呢。卻沒想結(jié)果是這樣!!

  被打了那些時候,婆子臉上已經(jīng)是又痛又氣,現(xiàn)在麻姑的巴掌卻還接連不斷地一下一下招呼過來,起先她還嗚嗚咽咽哭,后來不叫了,只求饒不止,但臉腫了說不出囫圇話。另一個婆子也嚇著了,看著同伴臉上一片紅,怕自己再多事也要被打,瑟縮起來。

  蘇世黎看著窗外,說:“我以前總覺得,世上沒有哪個人是真壞,無非是各有苦衷,只要我肯對別人真心相待,人心都是肉長的,別人也會以真心待我。這一段時間我才明白,這世間有些人固然是好的,可有些人,怕是跟狗沒有差別,你對它好,它不止不識相還要回頭咬你,只有打得它記得,它才知道有些事是做不得的。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婆子臉上一塌糊涂,嘴里吱吱唔唔“二小姐說得對。奴婢該死。”四樂可解氣得很,她看不起這些不忠不義踩高捧低的東西。身為下仆,就該什么時候都一心為主忠心耿耿,不然豈不是畜生也不如。被打也活該的。

  蘇世黎點(diǎn)頭“你明白就好。”對麻姑說“接著打吧。”婆子傻眼。

  蘇家的車子就在婆子的聲聲求饒里來到了曹家大門外。

  下車時麻姑手都紅了,婆子滿臉是血,車下的人都嚇了一跳。而以往心軟的蘇世黎卻并沒有半點(diǎn)動容也叫人咂舌。

  善大娘子暗暗打量她,心中實(shí)在驚訝。二小姐和換了個人似的。是放在以前,斷不會是今日言行。她按下心中不解,上門去遞貼子。

  蘇世黎本該呆在車上——她以前害羞,自己一個時大門都不豈邁出去,現(xiàn)在又是這樣境地,怎么面見人。但此時她卻下車來,昂首站在曹家的大門前往里看,竟有些感慨。

  以前從大門處的高墻向內(nèi)看,處處飛檐,現(xiàn)在好些地方都不見屋角了,站得近,還能聞到火燒過的味道。看來里頭確實(shí)燒得不輕。

  四樂害怕小聲說:“我真的沒放那么大的火。頂多燒掉后面一個院子。怎么也不能燒成這樣!”

  蘇世黎說:“我知道。如今可不比以前了,一場火一燒就燒一條街,現(xiàn)在想滅那火雖不容易,也不至于成這副模樣。曹家也實(shí)在狠得下心。”

  姜還是老的辣。用一個曹家破落的老宅,換她全副嫁妝,換回自己的名聲,有什么不值的?出了這種事,蘇家還有臉找曹家拿嫁妝、憑理不成。只可惜祖宗們一輩輩住過的地方,就這樣毀光了。

  而曹二公子大概覺得這樣也好,反正他對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不甚在意,老早就想把家完全搬到省城去。

  善大娘子遞完貼曹家的門還沒開。只說叫蘇家的人等著,要報給老夫人知道了才能迎她們進(jìn)去。結(jié)果沒一會兒,外頭路人不知道哪里知道風(fēng)聲,知道曹家“跟人私奔還放火燒光了曹家”的兒媳婦回來了,都紛紛來看。

  有好事者,在人群里叫罵起來。

  聲音有男有女。

  男的不外乎罵些“賤婦、毒婦”又說她是私奔卻被拋棄,只好自己回家來,還想厚著臉皮做曹家的少奶奶。

  女的便要拿自己打比方“我要是她,我可沒臉,早死了算了。”顯得自己雖窮,可是有臉有皮的人。

  蘇世黎聽得這一聲聲,一時忍不得也有心潮翻涌的時候,可一會兒,又用力平復(fù)下來。

  想想看,便是消息再靈通,人群也不至于聚集得這么快,不過是曹老夫人故意為之,只當(dāng)自己的這個兒媳婦是以前那樣怯弱。要讓外頭看熱鬧的人好好羞辱她一回,怕不是以為她惱羞憤恨,要在曹家門口一死了之的。

  蘇世黎想,要放在以前的自己,莫約是做得出這樣的事。娘家沒人幫她,夫家又要誣陷她,孩子又沒了,丈夫又對她無情,她真撞死在這里,大概以為能以死明志,自證清白。可卻不知道就算她死,也沒人會愧疚卻要說她是謝罪呢。

  這樣想著,心慢慢靜下來,她聽了一會兒那些叫罵的,里頭竟有個婦人,在憑著路人說自己的故事。

  說有前些時候,自己走在路上,有個騎高馬的公子哥從后面追上去叫她“這位小姐”要與她搭話,說是想問路。

  “那里的路統(tǒng)共就二條,用得著問?便是問,卻怎么要問我,怎么不問別人!總歸是看上我什么。”她便開始講自己是如何識破了對方對自己的不軌之心,并把對方臭罵一頓的“穿得極有錢的,長得也好,聽說還是曹家的客人,但他可看錯了人,我可不是那為了錢就不知廉恥的人。后來出了曹家這個事,我就想,怕不是后來,他去曹家做客,卻也找那個少奶奶‘問路’呢……”

  蘇世黎看去,那婦人一張老長的驢臉,頭發(fā)油膩,身材如魚梭兩頭尖肚兒大,正說得唾沫橫飛呢。

  這樣滑稽,叫她心里最后一點(diǎn)不忿也煙消云散了。面容真正沉靜起來。低聲叫四樂來,吩咐了幾句。四樂得了差事,立刻轉(zhuǎn)身就跑。

  善大娘子看在眼中,立刻攔住“二小姐咱們可說好的。”怕是她要叫人來救。

  蘇世黎說“我若真是要跑,就不會回家了。不過叫她去跑個腿,你要不放心,便叫你的人跟著去。”

  善大娘子皺眉,狐疑不止,卻還咬牙叫個高大的婆子跟上去。

  目送兩個下仆走遠(yuǎn),善大娘子往蘇世黎看,蘇世黎任四周罵聲如海,自屹然不動還真沉得住氣。

  人群大約不滿,以為如此賤婦竟不羞愧難當(dāng),實(shí)在不知廉恥啊!罵得更兇。有幾個躍躍欲試要拿東西砸人。善大娘子吃了一驚,這亂起來可不得了,別看現(xiàn)在手里是雞蛋菜果,萬一夾在里頭有人擲石頭呢!一面叫下仆攔著護(hù)著,一面催門去,可曹家理也不理。

  一時群情洶涌,好彩,眼看不支時,四樂和那婆子回來了,帶著巡街來的。

  她們?nèi)罅斯伲f這里有人鬧事,人流聚集了一堆,在值的巡官怕出大事立刻帶了許多巡街的官役親自往這邊來。

  見有官家來了,那些人竟還不消停,狂罵不止,仿佛跟人私奔的是自己老婆,綠帽子戴在自己頭上。

  值官大聲喝斥,連腰上的刀都出鞘了,才叫他們不敢再冒頭丟東西了。

  值官年輕,對此事十分不滿,大約覺得一個弱女子,哪怕有天大的罪過,站在這兒被人當(dāng)猴看,還被辱罵有點(diǎn)不適合,上去拍曹家的門,說“你們有什么事,進(jìn)自己家里說。路都堵了怎么能行。鬧出亂子豈沒有你們的過錯?”

  曹家的門子可不給他面子,嗯嗯啊啊關(guān)了門只是不理。

  值官看著在自己面前關(guān)上的門十分惱怒,但他那些年長的下屬巡官拉了他走,叫他不要多管閑事。小聲在他耳邊嘀咕,邊說著,邊往蘇世黎看。

  曹家的事外頭都是知道的。哪個不在心中不恥于她。

  值官聽著說了一句“這樣也實(shí)在太不成樣子。”以為人可以該死,但再該死你也不能去這樣羞辱人家,太沒有風(fēng)度。可到底沒有再去拍曹家的門。

  曹家門子守著,過一會兒便把外頭的事報給里頭的曹老夫人一次,這次曹老夫人聽了卻訝異“她到車下站著?”

  報信的下仆說“可不是,好多人盯著她看,和看西洋鏡似的。卻不知羞!”

  曹老夫人身邊的婆子納悶“她可不是這樣的人。”蘇世黎以前再老派不過,足不出戶,被外男盯一眼都萬般不自在的。

  曹老夫人皺眉想想,立刻叫身邊的婆子去“讓她們進(jìn)來。”見話落下婆子還不緊不慢,還嫌婆子動作不利索“你快點(diǎn)。”

  婆子莫明,不曉得曹老夫人為甚么突然變了心意。

  難道要出什么大事不成?可等婆子跑出去,外頭的形勢并未有什么改變,蘇世黎被人罵著還是不聲不響地站著,因垂著頭,她也看不清表情。但心里先松了口氣。只道,這人啊,生性如何,未來便如何,下場便如何,都是注定的!曹老夫人可真是算死了這個兒媳婦,自己怕不是只要出去添個油加個醋地擠兌幾句,這人真就要碰死在這里省事了。

  她深吸了口氣,只嘆,人蠢是自己找死,不能怨自己這個做下人的,整整衣衫,打開門出去,昂頭稱要請?zhí)K家的人進(jìn)門。

  沒料,蘇世黎卻不動,站在那兒,說道:“我就不進(jìn)去了,請曹老太太還是出來說話吧。咱們有什么是是非非,都憑著各位街坊說個清楚。”說著又向一邊的值官禮一禮“您貴姓?”

  一邊的值官一臉意外,連忙退開側(cè)側(cè)身,不敢受禮“我姓田。”

  蘇世黎說:“那也請?zhí)锎笕俗鰝見證。”她說完,面向曹家大門,以自己一世也沒有用過的大嗓門道:“我想問一問曹家,我小產(chǎn)大出血恐怕不治,幸得有貴客肯用汽車將我送到省城救醫(yī),為甚卻一轉(zhuǎn)眼曹家卻誣陷我與人私奔?治病的這些日子我在醫(yī)院也聽過些傳聞,說我們這兒出了個私奔的婦人,卻從不往自己身上想,還跟人閑扯過幾句,回到了家才知道竟說的是我。可我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哪里對不起曹家。曹家要這樣陷害我。”因?yàn)樗陨鷣矶缕穑阍贈]有這樣用盡全力說話,以至于聲音又尖又顫,說完這一段,連喉嚨都發(fā)緊,頭腦發(fā)昏,要不能呼吸昏厥過去似的。她喘著氣,按著胸口,眼眶突然有些發(fā)熱,不曉得是為自己不平,還是慶幸,她慶幸,原來自己是能大聲說話的。能把一句話說得清清楚楚的,敢自己為自己討回公道的。

  人群聽到她說的話,靜了一瞬,隨后‘轟’的一下,便爆了。

  那婆子一個激靈差點(diǎn)跪下,她是萬萬沒有想到這個連門都不敢一個人出的二太太,氣急只會憋紅了臉連重話都講不出的人,竟當(dāng)眾撕起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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