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惡變
蘇世黎神智清醒些時,屋里很暗,燈是滅的,但外頭還有天光,想來還沒有到點燈的時候。
她知道,自己得想出辦法來離開曹家。可腦子有些亂。
外頭小丫頭在問“幾時要把太太送醫院去?”大概是問那兩個曹家的仆婦。聽著聲音稚嫩,想必是跟著蘇世黎從蘇家過來的那些下仆中年紀最小的那個,名字大概叫四樂,因為不常到蘇世黎跟前來,所以她記得不是很清楚。
仆婦說“不是說了嗎?到時候自然知會的。左右就是今天夜里。”并不很耐煩。
四樂也只好算了。
聽著腳步繞過了回廊向屋中來,蘇世黎連忙閉上眼睛。不一會兒,人便進來了,四樂走起路習慣不太好,有點拖著腳后腿,鞋子在地上踢踢踏踏,來來去去,不知道在做什么,不一會兒蘇世黎隔著眼皮也感到光亮,便知道她是把燈點著了。
有個曹家的仆婦跟著進來,說她:“人都沒醒的,你還浪費這些油。”
四樂雖然看上去怯生生的,但卻并沒有因為她說這么一句就去把燈滅了,只是默默地還按以前蘇世黎好時的規矩,把屋里點得亮堂堂的。
曹家那個仆婦哼了一聲,但也懶得跟她再多說,扭頭甩上門簾便出去了。
四樂走到床邊,叫了蘇世黎兩聲,得不到回應,聲音里哭腔都帶出來了,哽咽著小聲說:“主家您可千萬不能有事。您再撐一撐,馬上就要張羅您去醫院的。”俯身想幫蘇世黎把被子拉一拉,卻發現蘇世黎眼睛睜開了,嚇得怔了一下,隨后臉上便露出狂喜,剛要開口叫人,蘇世黎連忙制止“別。”
蘇世黎聲音又弱,又細,沒有什么力氣,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臉上也沒有血色。
四樂不知道主家為什么不讓自己告訴別人她醒來了,但立刻聽從命令,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
“我得從這兒出去。”蘇世黎說。
四樂連忙說“老夫人要把您送到醫院去的。”怕她不懂,解釋“今年在縣城來了個外洋過來的黃毛醫生,很有本事的,開了個醫館,說叫醫院的。”她并沒有去過,也沒有見過洋醫生,只是聽別的下仆在說什么眼睛是藍的,頭發是黃的,好像惡鬼一樣,但卻是人。
蘇世黎連忙搖頭“曹家不能信。”緊張地說:“你引開曹家的婆子,叫兩個力氣大的來屋里,我有事吩咐”
四樂茫然。難道桃若姐姐被抓去時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嗎?
她也不曉得要信誰了,只知道自己是主家的仆人,吃主家的話,便要為主家辦事。連忙點頭,雖然還沒想到要怎么把兩個婆子引開,轉身就跑。
“等等。”蘇世黎卻又叫住她,因為急切而下意識地提高了音量,聲音里的顫音更明顯,四樂聽出來,主家是害怕的。她也感到緊張,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卻隱約覺得自己現在正經歷著什么生死一線的大事。
蘇世黎說“那些人中,會不會有向著曹家的人?”
四樂呆在那里。大家不都是從蘇家來的嗎?怎么能向著曹家呢?再說她一直也沒覺得有哪個姐姐心是偏在外人的。但想到喜兒,便不敢這樣肯定了。
在不久之前的蘇世黎,大概也有四樂這樣的想法,她不相信是有人會害自己的。
可現在她卻不這樣想了,人啊,只能看到臉,卻看不到心。她被蛇咬了一回,再不敢輕易伸腳——這可是關乎生死。所以一點也不敢懈怠,時刻提醒自己,不要盲目地把人想得太好,不要只看平日表面上的模樣判斷好惡。
她甚至有些害怕四樂急著出去是要告發她的。緊張地盯著這個又瘦又小的丫頭好一會兒,想從她的臉上分辨出真心還是假意。
四樂有些緊張,連忙走到床邊“您是不是哪里不好了?”
蘇世黎看著四樂那副緊張關切的神情,心里便安定下來,她是個好姑娘。哪怕自己被蛇咬過,可也不能不分好歹。表情不再那么警惕,安慰四樂“我沒事。”
四樂松了口氣。
蘇世黎小聲問“桃若被帶到哪里去了?”
四樂小聲道“大概是在老夫人院子里頭,傍晚的時候我想過去看看桃若姐姐的,進不了那邊的門。”十分擔憂“也不知道吃了飯沒有。”到底還是年幼,沒見過風浪,這個時候,擔心的還只是這個,想不到更恐怖深遠的東西。
蘇世黎惦量惦量剩下的那幾個下仆,想來想去,只有麻婆還可靠些。
麻婆原來是蘇世黎母親身邊做粗使的,力氣大得很,是個啞吧,人也不怎么靈光。蘇世黎母親去世,她東顛西走,不知道怎么又到蘇世黎身邊來了,還是做粗活。
“你想辦法把曹家這兩個仆婦引開。然后脫身了,和麻婆到我這兒來。”
四樂連忙點頭。才又要走,蘇世黎猛然想起來,急忙叫住她“等等,院子門鎖了嗎?”別到時候才發現出不了門——她頭一次張羅這樣的事,顧了這頭,忘記那頭。
四樂愣頭愣腦“我不知道。”她沒留意這些。
“那你先假裝要出去,看看外頭鎖沒鎖,如果沒鎖,就看看清楚門外有沒有人守著。”
四樂點頭。這次她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見蘇世黎沒有再叫住自己,硬著頭皮挑開門簾出去,心肝噗嗵噗嗵跳得非快。生怕壞了主家的事。
蘇世黎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響動。
四樂出去,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并沒有說話的聲音傳來,過了好久,也沒有動靜。
蘇世黎屏息傾聽,怕四樂被識破,怕她太傻對曹家的人全盤托出。一時之間,只覺得時間從來沒有這樣漫長。
好一會兒,終于聽到了些聲音,‘阿阿阿’的是麻婆,別人聽不懂她說話,四樂的聲音也響起來,叫兩個婆子“麻婆是說,夜風可寒了,她這里有主家賞的桃花醉,兩位在這邊照應也辛苦了,過去吃一盅。”
兩個婆子客氣“不必。”
但麻婆熱情得很,大概是送到兩個婆子手中去了。
兩個人吃了一盅,十分驚異“二太太到是舍得,這樣的好東西都賞給你?”看著麻婆也不像在主家面前得意的人。畢竟有桃若做比較。
桃若穿得那叫富貴,麻婆不行,就是粗衣,一看也是粗像。
四樂道“太太好說話。”這句話說得十分自毫,自家小姐是最好的。
曹家兩個婆子大概是舍不得好酒,但也不肯屋里喝,莫約是怕差事出差錯,只說到西面廂房的廊下。四樂大概是動起來了,跟麻婆殷勤地把溫酒的小爐子提了出來。
蘇世黎聽著聲音,腦海里琢磨著,兩個婆子是坐在哪個位子?院中有個假山,有叢繁花,半人多高,人要是坐下,視線便會受陰,不知道能不能幫著四樂遮擋。
好一會兒,外頭吵鬧,不知道是什么事。兩個曹家的仆婦都起身了,喝斥“你想干什么去。”
然后四樂的聲音傳來“我就是想去大廚房給你們拿點下酒的菜來。她們就把我攔住了。”
那兩個婆子并不多疑,只說“不用搞這些。”
外頭大概是有看門的,怪起她們來“我們在外面喝風,你們到吃上酒了。”
這下兩個曹家的仆婦連酒也不肯喝了,又回到正屋外面守著。
過了好一會兒四樂說自己今天值夜,又回到蘇世黎這里來。見到蘇世黎,一時惴惴不安,十分愧疚:“門沒鎖,但門口有四個粗婆子守著。我們不得出去的。”覺得自己沒有把事情辦好,耳朵都是紅的。
蘇世黎說:“不防。你平常沒有做過這些,這也是為難你。”
現在該怎么辦?
蘇世黎腦子里一團亂麻,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她只覺得自己頭上的鍘刀也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往下落。人如困獸,不得出路。一時幾乎想要放棄。她又不會飛天,又不會遁地,還能怎么樣。
可到底不能甘心。她不服。她不能就這樣不清不白地完結在這里,失去一切重來的機會。
突然,蘇世黎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想離開這里也不是沒有辦法的。
可那樣大膽妄為的念頭,她在腦子里想想,都感到膽怯,更不敢說出來。如果自己真的這么做……如果有什么人因此而受傷……那些人不是無辜的嗎?他們也有父母兄弟……
這時候,那個聲音突然又冒了出來“到時候一切重來,現在發生的所有的事,都不過大夢一場。夢是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
是的……蘇世黎深深吸了口氣。
四樂看著主家臉上陰晴不定,有些害怕“太太?”
蘇世黎仿佛被驚醒般看著她,有一種在夢游的神氣,眼神有些惶恐,又猶豫,但最后咬牙還是開口了“你附耳過來。”
四樂連忙俯身。
聽蘇世黎說完,臉都煞白的,喃喃叫“太太……”
“沒有別的辦法。”蘇世黎臉色看上去像鬼,她的手在顫抖,拉著四樂,重復“沒有別的辦法。”聲音剛硬,沒有感情。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整個人好像從風油精里泡了澡出來,通透的涼著,又有某個地方奇異地辣痛,叫她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真實存在,如同飄在云端又如同被置于烈焰之中。可是……沒有辦法了。只有這樣。沒有別的出路。反正,這一切是會被抹去的。對她來說是惡夢,對其它人來說,連夢都算不上。
四樂怔怔地,最終還是點點頭“我知道了。太太放心,我會做好的。”
蘇世黎竟沒有想到她會答應,有些茫然,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是盯著地下。
四樂腳上穿著一雙打著補丁的繡鞋,這鞋子是蘇世黎穿了一次覺得不喜歡,才賞下去的。四樂那雙腳在原地躊躇了一下,決絕地向外面去了。蘇世黎怔怔躺在那里,想不起來自己做了什么,會叫這個小丫頭這樣死心踏地,連這樣的事說應就應了,沒有半點反抗。
沒過一會兒,外面就有叫嚷聲傳來。一切都亂了,許多人跑來跑去,再過一會兒就聞到了什么燒糊的味道。然后四樂帶著麻婆沖了進來,她十分慌張,大叫麻婆“快,快把太太背著。”沖過來幫忙。
蘇世黎盡力想坐起來,但沒有什么力氣,四樂又急又怕,連聲催促“麻婆快點!”
麻婆力氣很大,虎背熊腰,一把就將蘇世黎連被子一卷抱了起來,跟大熊抱著小貓崽似的。
蘇世黎被裹得嚴嚴實實,什么也看不見,只感覺到一陣陣有節奏的顛簸,到處都有人叫著“快打水”之類的聲音還有人在張羅,要把什么東西快搶出來。誰還顧得上別的!
蘇世黎被包在被子里,聽什么都隔著一重,耳邊只有自己的心跳,雖被子頭能看得見一方小小的天空,空氣理當是充足的,但她卻覺得自己快要無法呼吸,下一秒就要窒息,死亡隨時會降臨。
可最后,死亡也沒有來。麻婆把她帶到了前院放車馬的地方,放她下來,讓她能在凳上坐一坐,自己跟四樂一起去架車。
院子里停著一輛洋汽車,不知道是不是曹正書的。旁邊還有四五輛沒有駕馬的馬車,是曹家常用的。
四樂跑去找馬,可馬房里沒有,也沒有看見馬夫,想必馬夫知道失火,已經把馬都趕走了。她急得直轉圈,這可怎么辦。
就這時候,洋汽車的車門突然打開了。
蘇世黎頭皮一炸,向車里看去。
雖然看不清里面人的面目,可她能分辨得出,那不是曹正書。
里面的人點著煙,突然明亮的煙頭照應他的臉,是那個青年,蘇世黎記得自己是見過他的,星火瞬間暗淡下去,他的臉又隱在黑暗之中。
蘇世黎一時想不出措辭,合理地解釋自己為什么在這里。
那青年卻看著主仆三個人,笑一笑“二太太往哪去?我正好要走,順路送送二太太。”
能這樣是再好也沒有了。四樂連忙向主家看。
蘇世黎回頭看看空蕩蕩的馬廄,硬著頭皮說“我是想去省城醫院的,能順路就勞煩您了。”
青年手里的煙明明暗暗,不知道在看著她,還是在想什么,過了一會兒點頭,示意她們上車。
麻婆手腳麻利,立刻把蘇世黎抱上車子,蘇世黎有些坐不穩了,青年側身欠過來扶了她一把,他手比她的還要冰冷,臉上沒甚表情。
人都坐好,車子順著道往曹家大門開,一路到處都是在正在往內宅趕,才一會兒功夫,火已經燒得很大了,沒有一個有空來管這車的。
蘇世黎看著熊熊火光,不敢去想,有多少人會葬生火海,只看了一眼,那火光就仿佛是劍,要刺瞎她的眼睛,叫她再不敢去看第二眼了。她想,自己從這一刻,絕沒有后路可退,不論刀山火海,也要向前走,只有通過考驗,才能拯救別人、拯救自己。
她胸腔里充斥著絕不能失敗一往無前的決心,手腳冰冷,臉上一點人色也沒有。她明白,從現在開始,自己不再是人了,為了再次成為人,她也不能再把自己當成一個有良心的人。
身側的青年發動了車子,回頭看了蘇世黎一眼,火光照在車子玻璃上,又映紅了他的臉。他毫不在意身后那些哭天搶地的哀嚎,仿佛世間的人都不值得同情。一腳油門下去,車子便像箭一樣沖了出去。
后知后覺的曹家人沖過來追著車子后面趕,對外聲稱臥病在床的曹老夫人也在那人堆里面,大步大步地跟著跑了好遠才停下來,這么大年紀的人,虧得還能如此虎虎生風,表情被火光照得詭異,聲嘶力竭“還不快攔。”
蘇世黎回頭,隔著后窗冷冷地注視她。
曹老夫人也在看著她的方向,不知道只是看著車子,還是能透過車子后窗看清坐在后排的昔日兒媳。
這時候,人群之中誰大叫“二太太私奔啦!”
以前的蘇世黎聽到這種污蔑恐怕要氣急惱怒,深感羞憤,可現在,她聽到了也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在她心中這不過是無足輕重的小事,更不會惶恐,只是感到惡心。
她收回目光,沒有再看向后面那些追逐著車子的人。只在心中無聲地問那個聲音“現在你可以說了,我還要怎么證明我自己?”她要達成所愿,誰也別妄想去阻擋她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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