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舊時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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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不得已, 毓坤是不愿到西苑中來的。
紫禁城西面的這座皇家禁苑, 太液浩渺, 原本是作消夏避暑之用, 前些年她爹沉湎于道術, 在此間修建了崇道的大殿, 竟成了比紫禁城還要重要的地方。
如今她爹居于玉熙宮,原本也屬尋常,然在宮外的石龕前下了轎, 毓坤下意識想起先前那個夢來。在那夢中,這里也是皇帝寢宮, 只是住的人不同,于她有著最不堪的回憶,甚至于她一抬眼瞧見高高的玉階之上, 那十二道三交六?檔母羯瓤?擻帚兀?憔醯沒肷聿蛔栽諂鵠礎
然她心中知道,這實是她爹的寢宮, 而并非夢中的那個地方, 這些時日她本已漸漸將那個夢淡忘了, 如今見隔扇打開,藍軒颯然走了出來,她的身子又有些僵硬。
在夢里,他也曾以帝王姿態立于玉階之上, 沉沉望著她道:“過來。”
那時她心中是不情愿的, 卻還是垂著睫毛, 一步步走了上去。
他的手是那樣有力,箍著她的細腰,牢牢將她攬在懷里,很輕易地解掉了她身上最后一層遮掩。
……
沉沉望著玉階之上的人,毓坤在心中想,難道真有一日,他當真會做皇帝?
她現在是有些相信,藍軒,或者說蕭恒,在心中是恨著她爹的,但那樣恨,足以支撐他問鼎宸極么?
毓坤覺得不至于。
甚至于說最后是朱毓嵐坐上那個位置,她都不會那樣吃驚。但藍軒不可能,即便他是蕭恒,也不可能。先前她曾懷疑他這內臣身份有詐,然如今得知了蕭家的事,這懷疑倒消散了不少,若非如此,她爹如何肯放縱他在身邊?
這倒又不似那個夢了。
思緒驀然被打斷,她只聽藍軒身畔的郎燕生道:“皇上請貴妃娘娘入內見駕。”
并沒有說要見她。
先前她曾命馮貞向內通傳了,他爹是知道她來了的,卻依舊不愿見,毓坤只得撩起下擺,端端正正跪下去,目送著薛貴妃沿玉階緩緩走上去。十二道隔扇在她面前打開又合上,如同噬人的巨獸,將她娘單薄的身影吞噬進去。
藍軒帶人守在殿外,他站的很直,居高臨下望著她。
視線相交的瞬間,毓坤驀然垂下長睫,藏起心中情緒。
對于他,她當真太矛盾了。
薛明月邁入玉熙宮時只覺一陣森涼,苦澀的藥味兒撲面而來。
殿中昏昏沉沉的,宮幔皆放下了,并沒有點燈。只在殿角有四個銅鑄鎏金的鎮獸,口中微微泛出些燭火的光焰。
團龍雕花落地罩之后,有一塊晶瑩剔透的翡翠屏,而在那翡翠屏之后,便是皇帝的御榻。
皇帝纏綿病榻,也有幾年了。平日除了修道,多半的時間是在這張榻上度過的。在屏風之外,立著一個著雙鳳翊龍冠,明黃燕居服的的中年婦人。
她便是皇后張嫣。當年嫁與朱翊芳時,是先帝做主成婚,她尚比朱翊芳要大上三歲,這么多年過去了,因保養得體,倒依舊可以看得出曾是一個美人兒。然而因多年怨氣積于心中,面上已經有了兩道深深的法令線。嘴角無聲地揚著,表情嚴厲,很有皇后的威儀和驕矜。
聽說太子也來了,她輕輕在心中冷哼了一聲,望著步入殿中的薛明月想,以為你兒子就能救得了你,也太天真了些。這倒來得巧了,正可以一網打盡。
見薛明月立于空曠的殿中,越發顯得身形纖細,像山崖上迎風的一朵白茶,倒是招人憐愛,張皇后胸中越發氣悶,沉聲發令道:“薛氏,你可知罪?”
薛明月抬眸,望了她片刻方道: “我不知。”
張皇后冷道:“前日有宮人曾悄悄來報,說儲秀宮中有人興厭勝之法,于偶人上書寫皇上生辰八字,以致御體難安,這罪你可認不認?”
饒天不怕地不怕的薛明月,聽了這話,也不由面色一白。若真有這事,便是殺頭的重罪,而張皇后既敢這么說,想必是已有了把握。
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她竭力定下心神道:“我為何要咒皇上?”
張皇后道:“如今你兒子是太子,你為什么這么做,還用我說么?”
聞言,張皇后的目的她心中便明白了八分,原來這些時日她暗中不動,便是在籌劃這事,要在此時給來她致命一擊。
冷冷瞧著張皇后,她沉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沒做過的事,也休要污在我身上。”
果然,見她不認,張皇后冷道:“如今也由不得你,待搜出了證物,在與你分辨。”
薛明月心中一凜,明白原來她今日特意叫她來,是為了支開她好搜查儲秀宮。然而她并不曾做過這事,她又能搜出什么來?
薛貴妃入內許久未出,毓坤跪在玉階下,但見朱漆立柱上深色的漆皮脫落,如金泥玉屑散在地上,蕭瑟的北風一吹,很快消失了蹤跡。
怔怔出了會神,她只見馮貞蒼白著面孔急匆匆走來,停在她身邊低聲道:“方才有人送信,說有人向皇后娘娘告密,言貴妃娘娘使厭勝之法,要咒皇上,如今正派人向儲秀宮搜去。”
毓坤心下一沉,這事可太大了,歷朝歷代后宮輕軋,都喜歡以巫蠱之禍構陷,這史書里讀到的事,怎么竟也讓她趕上了。
然皇后既然敢去搜,自然是人證物證俱全,她不禁在心中細細想,這差錯到底出在哪?
想來想去,她忽然記起藍軒曾暗示她,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要說這些時日身邊唯一不平靜,便是寧熙身邊的宮人茜月投了水。當日她失蹤時,毓坤便覺得蹊蹺,還特意讓馮貞留心,沒想到找到時人已死了。
難道她當真是皇后的內應,做了什么事,畏罪自殺?
想到這,她不由望了眼高處的藍軒,見他神色淡淡,似乎沒有一點兒事。
毓坤知道,情況危急,她是不能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總要自己想法子脫困。然她雖有了猜測,茜月的人卻已經死了。
死無對證,她便是想將人拿了審一審,也沒有機會。
沉吟片刻,她低聲向馮貞道:“你悄悄派人回宮,到先前茜月那丫頭住的地方搜一搜,把能找到的東西都帶來。”
馮貞知道事情厲害,一點不敢耽擱地去了。
玉熙宮中,薛明月知道皇后已派人去搜證,卻一點兒無法,她隱約知道毓坤還一直跪在殿外,憂心且焦慮,靜默了一刻后,忽然聽見屏風內有人咳了聲。
原來是方才吃了藥睡過去的皇帝醒過來,薛明月隱約瞧見屏風內有人坐起身,沙啞的聲音道:“是……月兒來了?”
薛明月輕聲道:“是我,皇上。”
皇帝嘆道:“過來,月兒,讓朕再看一看你。”
張皇后聞言氣不打一處來,心中怒火滔天,感情之前她那些話都白說了,都這個時候這他竟還癡情,她倒當真沒瞧出來,薛氏這小賤人原是有些狐媚手段。
薛明月心中酸澀得厲害,起身向內走,卻被皇后身邊的宮人攔了,
張皇后壓著怒意道:“皇上不用著急,但臣妾查明白了再敘話不遲。”
她話音落下,便有內侍捧著漆盤進來,上面正放著個扎了針的偶人,那內侍跪地回報道:“這便是在儲秀宮乾位搜出來。”
帝王命主紫微,乾位兇煞沖紫微,這確實是大兇。
張皇后道:“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么好說?”
薛明月淡淡道:“我沒有做這樣的事。”
只是這辯解聽起來略顯蒼白。
屏風后的皇帝并沒有說話,薛明月在心中想,她在祈盼什么呢,他已不再是那個她說什么都會相信的男人了。
此時卻忽聽殿外有人道:“太子殿下求見。”
接著隔扇外又傳來叩頭聲,叩得很沉很急,帶著股執拗的意味。
許久后皇帝方道:“讓太子進來罷。”
毓坤走入青煙裊裊,昏沉曖昧的玉熙宮,將手中一個包袱擲在地上。
有內侍拾起來打開,里面是幾件衣服,幾件首飾。
張皇后面色一沉,冷道:“太子這是何意。”
毓坤望著她,沉聲道:“皇后娘娘明鑒,這是從寧熙公主身邊的宮婢屋里搜出來了,可以到銀作局去查底,這幾件首飾并不是儲秀宮的。”
張皇后道:“那又如何。”
毓坤道:“這便是說,這宮婢收了別人的賄賂,有意栽贓陷害,恐怕這偶人也是她受人指使放的。”
張皇后一頓,強顏道:“那便將那宮婢拿了,審一審不就知道了。”
毓坤嘆道:“可惜這婢子前日投了水,人已沒了。”
張皇后冷道:“既如此,那還說什么。”
毓坤瞧著她道:“也不知道是畏罪自殺,還是謀殺。”
張皇后沉聲道:“太子這話是……”
話未說完便被皇帝打斷道:“夠了。”
他的聲音很是嚴厲,一時間沒有人敢再說話。
如今兩邊都有證據,但誰的證據都不夠充分,于是決定權又回到了皇帝手里。
沉默了會,他輕嗤道:“今日便到這罷。”說完又向那跪在地上的內侍淡淡道:“將那偶人燒了。”
他竟然就這么算了,也不再追究,張皇后簡直不可置信,毓坤瞧一眼她娘,只見她眼眶有些發紅。
皇帝淡淡道:“月兒留下,其他人都下去罷。”張皇后不甘心道:“皇上。”
屏風后的人不耐地擲了藥盞,藥渣混著碎瓷片飛濺了一地,殿中諸人皆跪了下來。
待他們跪夠了,皇帝方道:“起來罷。”
張皇后氣得五內俱焚,卻聽皇帝嘆道:“該你的朕總會給你,不該你的,也別惦記了。”
聽了這話張皇后面色蒼白,起身福了一福,方走了出去。
毓坤有些憂心地望著她娘,見她給自己一個安撫的眼神,
走出殿外時,十二道隔扇在身后闔上,毓坤抬頭望了望發沉的天際,原來已入夜了。
好在順利解決了眼前的危急,也虧得馮貞趕得及,取了東西回來,才沒有讓張皇后占了先機。
馮貞去備軟轎,她有些踉蹌走下玉階,方才一通緊張忙活,此時松懈下來,當真覺得累,想靠著欄桿喘口氣,卻有人搶先扶住她。
聞得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氣,毓坤整個人都緊繃起來,離得太近了,此情此景此地此人,那熟悉的壓迫感讓她一瞬間覺得,如今還是在那個不堪的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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