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長天萬里英雄血
韓立終究放心不下邱明泉這邊, 還是待在了屋里緊張地看著。好半天, 邱明泉身上的傷口終于消毒完畢, 幾個男生取來的熱水袋隔著小毯子,捂在了他身子外面。
沒辦法, 體表溫度有點低, 不敢一下子泡熱水澡,得先慢慢加溫。
韓立趕緊接過碘酒,緊接著幫著封睿開始處理傷口。
封睿身上的傷是最輕的, 除了手掌為了著力到處亂抓傷的厲害以外,剩下的就是手臂上劃傷處處。韓立毛手毛腳地幫他處理著,邱明泉在一邊看得膽戰心驚,實在忍不住:“韓立你……你輕點。”
封睿立刻轉過頭, 臉上有剎那羞澀而開心的笑意:“一點也不疼。”
韓立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沒事了沒事了,這臉色眼看著就好多了!”老村長大大咧咧地一揮手,“俺們山里每年不得掉幾個人下去啊, 習慣了!——咦,還有一個娃呢?”
韓立這才抱著碘酒瓶,慌忙跑了出去,伍小天也跟著端了一大木盆清水跟了出來。一出門四下張望,韓立才松了口氣:向城一瘸一拐地并沒跑遠, 而是一個人坐在房檐下的石墩上, 沉默地望著漸漸泛起魚肚白的天邊。
屋子里的男生們吵吵嚷嚷地, 在屋里往木桶里倒熱水洗澡, 側耳聽聽, 屋里傳來邱明泉和封睿低啞的交談聲,還有村長的大嗓門:“一人給我灌一大碗濃糖水,快點快點!……”
韓立挨著向城坐下,不由分說捉住了他的腳踝:“伍小天你回去吧,這里我來。”
雖然向城全身都是劃傷,可是韓立很清醒的知道,那些反而不礙事,嚴重的是他的腳。
向城光著腳在山路上狂奔了許久,不少地方都劃破了,泥污浸泡著淋漓的傷口,血污已經變成了黑色。
韓立開始用毛巾和溫水幫他清洗著腳底的創口,向城一動不動,沒有在韓立清理傷口時發出一聲叫痛,只是臉色煞白,不時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
“他怎么樣?……”他忽然低聲問。
“誰?你睿哥啊?”韓立隨口道。
“不,我問……邱明泉。”
“哦,沒事了,村長說這山道邊經常掉人下去。體溫有點低,但是不嚴重。”
向城不說話了,好半晌,才木然道:“韓立……我是個徹頭徹底的壞人。睿哥猜得對,我又卑鄙、又陰暗,又狠毒。”
韓立不吭聲,只悶著頭干活。他知道處理這種深的傷口心軟只會留后患,所以下手也狠,反復用碘酒清洗了好幾遍才罷手。
他拿著從屋里農家找來的干凈布條,幫他纏好,粗聲粗氣道:“少廢話了,省點力氣下山。算了你這腳丫子也廢了,下山還得我背你。”
總算弄好了腳底板的傷口,他又開始一點點幫向城清洗身上的劃傷,這一下遭的罪更多,碘酒一道道涂上去,向城臉色已經越來越白,臉上已經全是冷汗,不知道是疼的還是什么。
他獨自出了會兒神,道:“你還在這兒干嘛?回屋里去吧,我一個人就好。”
韓立粗眉一揚,明亮的眼神充滿了痞痞的渾不吝:“少廢話,我就待這。”
向城終于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望著他渾身濕透的樣子,怔怔道:“你還真奇怪。你聽到我把邱明泉推下去,你怎么不害怕?”
韓立斜睨了他一眼,從鼻孔里哼哼:“得了吧您哪!就你這小樣,叫你揍人你敢,叫你殺人,你還不嚇尿了啊?”
向城木然道:“……你真的不信我會殺人嗎?”
韓立不屑地嗤笑一聲:“我就是不信!封睿那個蠢貨懂個屁!”
向城怔怔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中好像有那么一瞬間的模糊。
“你才是什么都不懂。”他低低道,拿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心口,“我這里……長了一個毒瘡。你看不見,我自己卻知道。”
韓立靜靜地看了他一會,目光終于凝重起來。
“真的流膿淌血的話,就把它剜掉。”他沉聲道,隱約有了點小大人的沉穩,“關二爺中了毒箭還得刮骨療毒呢,自己得下狠手。你要是下不了手,我來幫你!”
向城呆滯幽暗的眼神終于微微有了點活氣,低聲反駁:“你根本什么都不會……小爺在農村滿地撒歡逮蛐蛐的時候,你還在城里幼兒園尿地圖呢。”
韓立哈哈大笑:“我們城里幼兒園也逮蛐蛐,玩泥巴!”
向城沒再說話,慢慢地低下了頭。
韓立等了一會,好奇地低下頭從側面看了看他的臉,卻忽然傻了眼。
近在咫尺的向城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牙齒也在微微打戰。
“怎么了?這么疼?”韓立嚇得不清,焦急地得團團轉,一個勁地問,“你到底要不要緊!不行咱們立刻下山找醫生去!”
向城終于停住了顫抖,埋著頭低低道:“沒事,真的沒事……我只是害怕。”
韓立默默地看著他,終于閉了嘴。
好半天后他一抬頭,忽然指著遠處的山峰,驚喜地叫:“喂,你看!”
下了一夜的雨終于停了,空氣清新,遠處的山峰從黑暗中顯出輪廓,霞光忽然從遠山邊乍現,顯出一道道淺金色。
一輪紅日在青黛色的群山中緩緩露出一點,層巒疊嶂,霞光萬千。一層耀眼的金輝漸次地鋪在群山的山巒頂上,形成了山間青綠、山頂金黃的奇觀,分外瑰麗壯觀。
向城紅腫著眼睛抬起頭,看見那美景,一時也屏住了呼吸,忽然,韓立扯著嗓門,向著屋里亮聲高叫:“大家快出來!看大君山的日出!……快快!”
一群少男少女呼啦啦地涌出了門,伍小天揉著黑眼圈,一眼看見遠處那霞光萬道,就嗷嗷地狂叫起來:“我-操,我表哥沒騙我,這兒真漂亮!”
封睿扶著邱明泉,小心地把他靠在門邊:“你別出去了,就這兒也看得見。”
邱明泉的臉色已經紅潤了不少,含笑看看他點點頭。
封睿抱著手臂,走到了向城身邊,忽然道:“對不起。”
向城扭過頭,直直地看他。
“邱明泉醒了,他說他去拉你,結果自己沒站穩,掉了下去。”封睿沉聲道,“是我不對,胡亂猜疑你。”
這樣說的話,向城回來時的自責和內疚,就說得通了。
向城沉默著,眼中神色變幻:“他沒說別的?”
封睿轉過頭,明亮霞光映在他英俊深刻的眉目上,眼神探究地看著他:“哦?還應該有什么別的嗎?”
向城嘴唇顫抖,正想說什么,身邊一陣歡呼卻忽然打斷了他。
“出來了出來了!”
一輪耀眼的紅日從山間躍然而出,艷麗卻不刺眼,掩映在一道道錦緞般的云蒸霞蔚中,畫面安靜卻浩大。
都是城里孩子,看慣了狹窄的街道、擁擠的菜市場和學校,這樣深山中的空曠壯美從未見過,一時間,全都隱隱震撼。
所有的少男少女們都忘記了說話,一片安靜地看著遠方。
好半天,伍小天的聲音才喃喃響起來:“真的好漂亮……大鴨蛋一樣。”
唐郁摸了一下他的頭:“有點文化沒?這么貧乏的詞匯,高考作文也是鴨蛋吧?”
伍小天劈面就啐:“呸,臭不要臉!說得好像你語文很好一樣!”
唐郁深沉地凝視著遠方:“可以加點形容詞啊。比如‘像流油的大鴨蛋’。”
封睿忽然回過了頭,望向了邱明泉。
霞光萬道,也正照在他寧靜安然的臉上,雖然有擦傷狼狽,可是一雙晶瑩眸子卻如同最好的墨玉。感覺到了他回眸凝視,那個人也轉過目光,微笑向他看來。
那笑容如同春風吹過最美的桃李紛飛,那眼神猶如冰雪融化后的湖水,而封睿的眼里,忽然再也看不見任何人。
……
正是周末的晚上,向元濤結束了一周的忙碌,難得地能在家里有一個閑暇的晚上。
妻子在書房里趕著給研究生看論文,他剛在沙發上坐下拿起報紙,一片陰影在他身邊投下,向元濤抬起頭,正看見向城臉色蒼白,默默地站著。
“快坐下,怎么又下樓了?腳還傷著呢。”向元濤拍拍身邊的沙發,這幾個孩子,去了趟山里旅游,今天回來就一個個身上帶傷,給弄成這樣。剛剛的晚飯是他親手送到樓上的,向城吃得也很少。
向城瘸著腳,一跳一跳地在他身邊坐下,神色有點怔忪的異樣,半晌沉默不言。
向元濤心里大致有了猜想,明天就要正式填報高考志愿了,這孩子之前一直堅持要學音樂,不松口去軍校,現在這神情,怕是要再來爭取了。
向城深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正要開口,向元濤卻溫和地拍拍他的手背:“我和你媽商量過了,無論你最后怎么決定高考志愿,我們都不干涉了。”
他蕭瑟地笑了笑:“我原先想著你父親的遺愿,好像不幫他完成,終歸是個遺憾。可是最近認真想想,我還是錯了。你父親假如還在,他也許更愿意看到你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選擇人生吧。”
向城低著頭,再抬起來的時候,眼圈已經紅了。
“爸,您能不能……”他哽咽開口,“和我說說他的事?”
向元濤一怔。
小時候把這個瘦小膽怯的孩子接到家里后,很長時間,向城都是孤僻而敏感的,夫妻倆費了好大勁,也沒有扭轉他對陌生環境的害怕和對新父母的疏離感。
雖然錦衣玉食地疼愛著,可是他們也都看到了孩子從幼兒園回來時那常常的鼻青臉腫。詢問他原因,那么小的孩子也說不清,只是茫然地瑟縮著,眼見著越來越是呆滯。
一直到隔壁的封睿開始罩著他,一天到晚領著他打架鬧事,向城才眼見著一天天健康明朗起來,恢復了孩子好動的天性。
那時候,向城已經是記事的年紀。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卻從不主動打聽自己親生父母的事。向元濤夫妻怕他敏感,再加上向城父親犧牲時的確慘烈,那是一道無人敢觸碰的傷疤,所以這么多年來,他們更沒想過主動向年幼的孩子說起過。
今天向城這樣的問話,顯得格外異常。
向元濤凝視著他。眼前的孩子面白如玉,和亡故父親一樣的明亮鳳目上有道薄薄的雙眼皮,臉上有著少年的青澀,但是也有了些即將成人的模樣。
向元濤起身,須臾后,從書房取來了一個陳舊的筆記本。打開封面,里面是一張發黃的照片。
向城怔怔地接了過來。照片上,兩個年輕軍人肩并肩立著,咧開嘴微笑,雖然照片已經發黃,可是似乎依舊能看得出,他們雪白牙齒整齊細密,笑容開朗健康。
畫面左邊,明顯是向元濤年輕的時候,五官變化并不大,面容周正英朗;而右邊,則是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一雙狹長的鳳眼微微挑起,飛揚笑意透過十幾年悠長時光,肆意地撲面而來。
“你和你媽媽長得比較像,不過眼睛啊,真像你爸。”向元濤聲音低沉而柔和,與平日截然不同,“我和你爸是一起入伍的戰友,睡在一個大營鋪里,感情很好。后來一起提干,一起轉正,一起做了緝毒警。”
向城目光默默地凝視著那照片上的男人,聲音沙啞:“……我爸爸他,平時是什么樣?”
“他雖然出身農村,可是人特聰明,槍械、格斗都學得又快又精。”向元濤仰起頭,微微閉了一下眼,才繼續道,“他在部隊時,就榮立過兩次三等功,后來在轉業到地方當刑警后,我們倆分在一起,他也得過好幾次嘉獎。”
向城抬起頭,黑亮的眼睛里含著淚水,眼巴巴地望著向元濤:“后來呢?”
向元濤臉色溫和:“后來我們就在地方上各自成了家。他和你媽媽也是打小就認識的,我在你父母的婚禮上見過你媽媽,她……非常好看。”
實際上,向城這異常俊秀精致的相貌,多半還是遺傳自母親。
他微微閉了眼睛,臉上有絲恍然的緬懷:“再后來,我們的妻子一先一后懷了孕。那時候,你爸爸聽到家鄉的喜訊時,喜滋滋地跟我說,要是咱兩家都是男孩或者女孩,就叫他們義結金蘭,要是一男一女,就定下娃娃親呢。”
沙發邊,落地燈的柔光透過鵝黃色的軟布燈罩灑下來,照在父子倆的身上,向城安靜如雕塑,癡癡地望著手中的照片。
向元濤的聲音在繼續:“十幾年前,緝毒警察的生活和戰斗都十分艱苦,大城市的毒品剛剛開始悄然興起,我們的斗爭經驗也匱乏。那時候我們抓了無數歹徒和毒販,身邊也有不少人遭到了殘酷的報復。有一次,我們緝毒隊抓獲了一個村子集團販毒的團伙,直接擊斃了幾個,卻引來了脫網的一群歹徒的殺心。”
他聲音逐漸冷硬和悲怒:“那時,我正擔任緝毒小分隊隊長,趁著我出差在外,歹徒喪心病狂地綁架了我妻子,還有我們剛出生的孩子……你父親得知消息后,帶著戰友們拼命去追捕,終于把我妻子救了出來,可是她身邊,卻沒找到孩子。”
向城身子輕輕一顫,雙唇微抖。
“歹徒轉移了。他當時找到了線索,來不及通知同事們,就孤身一人追了上去,想繼續解救我們的兒子。再后來,就出了事。”向元濤握緊了拳,用力在沙發上按下了一個坑。
向城眼睫輕輕顫動,眼中含淚:“他、他沒有立刻就犧牲,是嗎?……”
“是的。他獨身一個人偷偷跟蹤著那幫人,結果一直跟了幾天,在冒險潛入去找孩子的時候,被毒販子們抓住了。”向元濤痛苦得說不下去了。
“爸,你跟我說吧。我想知道……”向城身子顫抖,眼淚一滴滴流下來。
向元濤深深吸了口氣,凝視著他,終于黯然點頭:“好,你有權知道關于你父親的事。那群毒販被他一路上盯著,可是那時候沒電話,沒辦法聯絡,毒販又深入僻遠鄉間,他就這么一直跟到了幾百里外。
“偶然有歹徒落單,就被你父親偷偷出手干掉,就這樣,他死死咬著他們,靠著一身本領硬生生干掉了四個毒販。那些人白天黑夜不敢睡,又驚又怕,早就恨他入骨。所以當他不幸被抓后,那些毒販先是給他注射了提神的安非他命,才開始喪心病狂地泄憤。你父親……是挺了一天一夜的殘酷折磨,才最終犧牲的。”
向元濤的聲音,終于也哽咽了,一行淚水悄然滑下臉龐,他使勁擦了擦。
他沒敢再細說下去,實際上,那個總是飛揚大笑的、鳳眼微瞇的人,最后是流盡了身上的血,面目全非、體無完膚地被拋棄在一片田野地里死去的。
膝蓋被敲碎,十指被折斷,渾身沒有一塊像樣的地方,當戰友們發現他的尸體時,所有人都禁不住嚎啕大哭,無法自控。
他死不瞑目啊。
戰友的孩子還沒救出來,這些畜生卻逍遙法外,自己的孩子即將出生,卻再也沒機會聽一聲稚子啼哭。……他的遺體被找到的時候,眼睛已經被那些毒販用生石灰弄瞎了,可是依舊死死地睜著!
長天萬里,麥秸枯黃。
英雄寂寞,鮮血如花。……
向城沒有再發問。他看著照片,默默無聲地開始哭泣。
“爸,我今天……差點釀成彌天大錯。”他低聲道,晶亮的淚水一滴滴成串地滾下腮邊,“我爸爸……他是那么好的一個人,可假如他在天上看見,一定會非常失望,會氣得不想認我吧。”
他的哽咽越來越大,忽然變成了嚎啕大哭,再也停不下來。
無邊的悔恨牢牢壓著他,像是把他清瘦單薄的脊梁壓得快要斷掉一樣。
不知道嚎啕了多久,他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爸,我錯了。我不配做您的兒子,也不配……做他的兒子啊!”
他哭得那樣撕心裂肺,哽咽難言,就像是要把這些年的迷茫和這一天的陰暗和悔恨全部化成淚水傾瀉而出。
空曠的客廳里,充滿少年絕望而自責的痛哭,向元濤沒有追問,心里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卻也能感受到向城這忽然的激烈情緒爆發。
他默默等他平靜了些,才笨拙地撫了撫他頭頂的黑發:“差點釀成大錯,就是最終沒有對吧?那就好。……無論怎么樣,你已經長大成人了,記得你做任何事,最終要過得了自己那一關,而不是為了別人,也不是為了你父親。”
向城垂著頭,顫抖著肩膀,完全不敢去迎接向元濤的目光。
好半晌,他終于抬頭,眼中的羞愧和難過變得淡了,黑亮的眸子被淚水洗刷得清澈了許多。
“爸,我想好了。”他嘴角浮起一個淺淡的笑意,終于做出了某個艱難的決斷,“——明天的高考志愿,我去填報軍校。”
向元濤猛然一怔:“你?你不是一直堅持考音樂學院?你不用因為我們父輩的期許,就放棄自己的愛好理想。”
向城搖搖頭,一直有點孩子氣的臉龐仿佛一夜間長大了許多:“我只是……對我自己很失望。所以,爸,讓我去吧。”
他咧嘴一笑,可是眼淚卻隨著掉了下來:“讓大家失望就算了,我總不能……讓所有人以我為恥吧。”
生他的父母,養他的親人,所有對他有著期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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