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 24 章
宣陽城外,金蟬脫殼死里逃生的年輕道士倚著樹,手里仍是敲著那把雪色紙扇,他是魂魄狀態,臉上戴著只面具,遮去了右半邊臉的容貌,從僅剩的眉眼可以看出,這是個很俊秀的男人。
那說書人一回到小院,靈力迅速敗下去,瞬間沒了人樣,白凈的臉上全是絲絲縷縷的裂縫,發灰的棉花爆出來,竟是顯露出原形來,他怯懦道:“道長,鏡子給他看了。”
年輕道士倒是比他從容許多,敲著扇子問道:“你覺得昨晚李道玄是個什么情況?”
說書人哪里知道,也不敢吭聲,蹲在地上撿著從自己掉出來的棉花不說話,模樣很可憐。
年輕道士道:“我記得,黃祖曾懸劍于洞明大殿之上,有慧劍斷情之意。”他說到這兒頓了下,刷一下收了扇子,有意思。
道門金仙,慧劍斷情嗎?
洞明劍氣加身,一旦心中有所動,有兵解銷骨之痛楚,道門金仙亦不例外。李道玄身上可是整整十二道,若是換個修士,既沒這定力,也沒這修為,早在當時就暴斃身亡了,哪里還能忍上這么多年。昨晚李道玄出手時,他不過是借用孟長青的殼子,忽然喊了句“師父”,李道玄一瞬間手中的劍都沒握穩。
道門有傳說,李道玄觀雪悟道,一夜白頭,原來無稽。
“孟長青怎么說?”他扭頭問那說書人。
那蹲在地上的說書人嘟囔道:“我看孟長青像是什么都不記得了,還直說不可能呢。”他也是頗為納悶,“床上都被折騰成那樣了,還不可能呢!我說李道玄對他有情,他抓著鏡子,臉都白了。”
年輕道士開口道:“興許是被消過記憶。”
說書人低下頭,把棉花塞回胸膛中,半晌才道:“那真奇了怪了,李道玄也不是什么囿于世俗規矩的人,若是有情,怎么會消他的記憶,若是沒有,又怎么會干出這種事兒。”
“你腦子里裝的真是棉花啊,人偶就是人偶,再說幾百年書也成不了人。”世上情愛復雜著呢,哪里講究什么常理。年輕道士笑了下,“到底怎么樣,看看就知道了。”
說書人抬頭看向他,“這怎么看?”他頓時驚恐起來,他實在是怕了李道玄了,一想到李道玄昨天的樣子,他腿肚子都發軟,還要去招他?不要命了!
年輕道士倒是頗為從容,輕輕拿扇子拍著手,“你不想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嗎?”
說書人頓時啞然。在看戲和逃命中艱難抉擇了一會兒,他訕訕道:“不想了。”
年輕道士笑了下,“可我很想知道啊。”
說書人抱住了頭,他想說,您怎么什么都想知道?您可饒了我吧!
另一頭。
孟長青一只手震碎了那面鏡子,一個人在巷子里站了很久,久到渾身都僵了。
等他回到客棧時,姜姚走上來,湊到他耳邊,小聲說:“真人回來了。”
孟長青似乎有些頓住了,半晌才“嗯”了一聲,他表情略有些僵硬。
姜姚沒察覺出來異樣,他只是和孟長青說一聲,說完就自己去客棧廚房找吃的了。
孟長青走上樓,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頓住腳步,先下樓去煎了碗藥,血順著手腕滴在藥碗中的時候,他的神色有些怔松。他捧著藥上樓,敲了下門,門是虛掩的,他失神到連喊師父都忘記了,直接走了進去。
李道玄聞聲回頭看他。
孟長青一看見那雙眼,似乎猛地回過神來,“師父。”
李道玄問他,“姜姚說你上街找我?”
孟長青下意識反應了下,“這樣,我聽姜姚說師父您受傷了,我就想過來看看,我看您不在,我就出門找了。”說著話,他把藥碗擱在了桌子上,“師父,這是剛我煎的藥,宣陽城也買不到什么好的藥材,您喝點吧。”
李道玄看了那藥一會兒,“放著吧。”
孟長青立刻點點頭,“好,好!”他把藥放在了案上,又拿蓋子遮了,怕涼的太快,手一抖,差點把藥碗打翻,忙又扶正了。
李道玄看著他那副樣子,“你怎么了?”
孟長青抓住了那碗,“我、我是在想,師父您的傷沒事吧?從來沒聽說您受過傷,我有些擔心。”
“沒事。”李道玄應了,不知道是想起什么,神色有些淡漠,見孟長青一雙眼不住地望著自己,又緩了神色,“別怕,沒事。”
孟長青點點頭,收回了手,“師父您趁熱喝。”
“放下吧。”
孟長青站在原地半晌,“那師父,我先出去了,您早點休息。”
“嗯。”
孟長青說是要走了,一雙眼卻仍是不由自主地看著李道玄,直到李道玄似乎察覺到什么,他才刷一下低頭,轉身往房間外走,剛走到房門前,腳步又頓住了。他回頭看向李道玄,“師父,您剛剛——您剛剛是出去干什么啊?”
“宣陽城外那塊降魔碑碎了,我去看一眼,沒事,回去休息吧。”
孟長青手不自覺地抓著門框,見李道玄望著自己,表情神態和往常沒有絲毫的不同,他心莫名定了定,點點頭,張口想說句什么,沒說出來,他走了出去。
李道玄一直看著他,他察覺到孟長青的異樣,卻沒有開口問,等到孟長青的身影消失在門口,他才極輕地蹙了下眉。過了會兒,道袍上有血滲出來,他面無波瀾地望向桌案上的那碗藥,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東西,視線不自覺定住了。
孟長青這邊出了房間剛拐過樓梯,他的腳步就頓住了,他也不知道怎么說,驚魂未定吧。
好在李道玄并沒有什么異樣,這讓他的心稍微定了些,那邪門的道士明顯是沖著他來,胡編出這種東西誆他也說不準,孟長青心中暗罵自己,他與李道玄朝夕相處多少年了,又怎么能因為一面來路不明的鏡子而疑神疑鬼?
這種事情,是對李道玄的侮辱。往大了說,這甚至是對玄武道門的侮辱。
站在樓梯口許久,孟長青忽然攥緊了手,抬腿往樓下走。
入夜后。
孟長青一個人躺在床上,沒有睡著,他靜靜地盯著頭頂的帷帳花紋,閉上了眼,那些畫面忽然在眼前一一浮現,不知過了多久,他猛地起身,嘩一下拂開袖子支著膝蓋坐起來,額頭上細細一層汗珠。
那人偶白天說的話忽然在他耳邊響起來,“道長若是不信,真的假的,一驗便知。”
孟長青緩緩攥緊了手。
他原本是不信的,可躺著大半宿,那畫面在腦海盤桓不去,越來越清晰,他甚至有種感同身受的錯覺,他渾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要說那鏡子邪門,可這話他自己都不信,是不是邪修的伎倆他自己清楚。
那鏡子沒問題。
孟長青越是這樣清楚,冷汗就越是層層冒出來。
光是敢這么想,就夠他以死謝罪了。那是李道玄啊。
孟長青起床給自己倒了杯水,月光打進來,他看著杯中浮動的水,忽然看向床頭的大雪劍,上面還系著嶄新的穗子。孟長青走過去,低下身,緩緩摩挲著那雪色的穗子,穗子柔軟而輕盈,干干凈凈不沾一絲灰,上面浮動著熟悉的金仙靈力。
孟長青莫名一怔,忽然又記起第一次見到李道玄的場景。
長白宗的大殿里,李道玄一身素凈道袍,袖口兩道劍袖,跟一尊神仙道像似的。那時候自己才多大,誤打誤撞地就闖到了李道玄的跟前去。第一眼見著李道玄,他就知道李道玄人好心善,篤定了他心腸軟,于是下跪求他,對著他磕頭,非得要纏著他。最后李道玄回來帶他走,天知道他有多高興。
天生劍修李道玄,黃祖其后第一人,幾百年前如此,幾百年后依舊如此。
如果不是當年他死死抓住了李道玄的手不放,興許他這一生就是在哪座長白偏僻道觀當個掃地的道仆,像是仰望山間明月一樣仰望著這位道門至圣。
他過去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李道玄給的。
誰都可以揣度李道玄,唯獨他不能夠。
思及此,他莫名后悔,白天應該抓著那人偶問清楚這消息誰放出來的,難怪李道玄勃然大怒,換了他,他怕也是理智不到哪里去。
道門最忌諱的就是師徒□□。大約兩千年前,師徒雙修一度盛行,有眾多道門修士借收徒為由,廣攬爐鼎,奸污弟子,甚至強擄人間清白女子,敗盡了道門風尚,天下人憤憤而不敢言。后來一眾道門仙宗相繼立下不成文的規矩,禁止師徒雙修。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如今的道門,若是哪一宗出了師徒□□這種事,連帶著整個宗門都要被天下人所不恥。
孟長青給人做過爐鼎,這事天下皆知,名聲本就喂了狗,可李道玄不是,李道玄這一生沒有任何的污點,除了管教無方。
那邪修知道他是個斷袖,于是不知死活地編排他和李道玄,顯然如此。
摸著劍穗大半天,這樣想著,孟長青的心漸漸定了下來,過了許久,他重新翻身上了床,將劍壓在了床頭,一雙眼望著屋頂。
可無論他怎么想,一閉上眼,總有隱約念頭揮之不去,如跗骨之蛆。
其實,也是有辦法確定的。
這事兒真的存在的話,說明他被人消過記憶,修士的記憶,可以用血驗出來。孟長青抬起手看了眼,頓了許久,他又放下了。
只要懷疑,就已經是一種侮辱。
一夜沒睡的孟長青早上起來有些沒精神,坐在客棧中吃早飯,粥里灑了點細碎的菜葉,他緩緩喝著。
李道玄最近遞給姜姚一本書,講法術的,姜姚時常拿出來翻兩頁,遇到不懂的,不敢問李道玄,只敢問孟長青。孟長青其實從前學的東西都已經忘得七七八八了,不過姜姚的書是入門的,不難,他想一陣子,大多都答得上來。
孟長青今日才發覺,什么東西你越是心心念念,它越是往你跟前走,你拼命躲都躲不掉。就比如說姜姚一大清早拿來問他的這個術法。
他看著捧著書一臉求教的姜姚,終于放下筷子道,“這是驗記憶的。修士有魂識,記憶只能被封印,永遠不會消失,通俗點說,記憶永遠都在那兒,只不過可能被人換了地方,你找不著了,當然如果你散盡修為又另說。對于修士而言,若是道行高,用血做引,可以查找到那些被封印的記憶,不過若是想解開封印,就需要道行了,若是封印記憶的人道行很高,那就解鈴還須系鈴人。”
說完他又喝了口粥,他其實不太想看見這東西。
姜姚似懂非懂,“這個術法聽上去沒什么用啊!”
孟長青道:“這也不是,比如說你丟了個東西,你想不出來你丟哪兒了,畫個陣法試試,興許就能想起來了。”
姜姚忽然驚喜道:“我前兩天丟了二錢銀子,我去試試!”
孟長青看著他一驚一乍地跑遠了,忽然想起自己當年他剛學術法時也這樣,什么術法都想試試,后來發現世上道門術法何止千萬,生有涯,學無涯,學不過來。
不過姜姚剛學,新鮮勁兒還沒過,正常。
李道玄在二樓房間中,孟長青和姜姚在一樓,大約過了兩個時辰,姜姚蹬蹬蹬跑過來找孟長青,說是陣法沒反應,讓孟長青幫他。
孟長青也不好拒絕,閑著也閑著,干脆手把手教他,那紙上的陣法畫得極為粗糙,一看就是新學者,他抓著姜姚的手湊過去,“來,嘴里喊出來你要找的東西的名字。”
姜姚詫異道:“需要嗎?書上沒寫啊!”
孟長青道:“一般人不需要,但是你修為太低,一般這時候,只能靠心誠則靈。”
孟長青說的挺玄的,姜姚沒怎么聽懂,不過他很快就開始喊了,“二錢銀子!二錢銀子!”
孟長青見他如此有恒心,打算幫幫他,手覆上去,暗中施法催動那草紙上的陣法,下一刻,紙上光芒忽然大盛,孟長青腦海中有畫面一閃而過,他似乎受了極大的驚嚇刷一下站了起來。
姜姚嚇了一跳,睜大眼看向滿臉不可置信的孟長青,手還僵在那兒。
“這陣法上的血是誰的?”孟長青忽然問他。
姜姚被嚇著了,訕訕道:“我去后廚的時候,看見煎藥的爐子旁扔著兩塊沾著血的布,怎、怎么了?”
“你找自己的東西用別人的血?”
“道長你只說了用血作引,沒說,沒說一定要自己的血啊,我怕疼,我……”姜姚被孟長青的臉色嚇著了,說話都說不清楚了,“我就……”
孟長青忽然一把抓起那陣法,猛地攥緊了,許久才低聲道:“不可能!”
(https://www.dzxsw.cc/book/143627/7545763.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