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孟長青離開長白前,偷偷又回了一趟自己的屋子,摔爛的桌椅、打翻的鍋碗瓢盆,他看著地上那堆骨頭,很久都沒說話,抬手抹了下眼睛。
他把骨頭一塊塊撿起來,埋在了院子里的槐樹下,蹲在樹下大半天,他伸出手,輕輕拍了下地面,“我要走了。”
李道玄看著槐樹下一動不動的小孩,沒說話。
弟子之間打打鬧鬧再平常不過,長白的長輩不會仔細過問其中的緣由,過去了便不準再提。
七日后,孟長青收拾好了包裹,準備跟著李道玄下山。偌大個長白,只有吳聆來送他,孟長青緊緊地抓著吳聆的手,明知吳聆看不見也聽不見,仍是紅著眼眶擠出笑容,高興道:“聞過師兄!”
吳聆撈過他的包裹,往里面塞了兩件新的衣裳,一袋子銀兩,想了片刻,又從腰間解下佩玉,硬是塞到了孟長青的手中。
“師兄……”孟長青想推辭,卻被吳聆按住了手。
吳聆打了個手語,“好好收著!
孟長青捏著那玉佩半晌,終于撲過去用力地抱住了吳聆,吳聆十二歲,比他高不少,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藥香,孟長青一抱上去,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吳聆拍了拍他的背。
孟長青還未學會寫太多的字,拉過吳聆的手,艱難寫道:“謝謝師兄!
吳聆似乎想說句什么,卻終究是什么也沒說。
李道玄在一旁望著吳聆與孟長青,沒說話。
兩人離開后,吳聆仍是立在山門前,十二歲的少年面容尚未完全長開,卻已經有了沉靜溫潤的感覺,如道門所傳,酷似吳六劍少年時。終于,他開了靈識,慢慢往回走,剛走沒兩步,他的腳步忽然頓住了。
面對去而復返的李道玄,他似乎略有詫異,卻沒有多問,恭恭敬敬地拱袖行了一禮。
李道玄望著他,似乎忘記了吳聆耳聾,緩緩開口道:“祁連山有藥草酷似青蓮,冬日結實,狀似紅豆,修士若是長時間服食,一旦燥怒,狀似入魔,輕則五內具煎,重則暴斃身亡!
吳聆低著頭行禮,紋絲不動。
“吳六劍真君子,仙門中人無不敬重其為人。你年紀尚輕,為人處世當效先賢!
吳聆終于撈過衣擺跪了下去,額頭叩地,低聲道:“多謝真人,晚生受教!
八個字,吐字清晰,字正腔圓。
在長白宗門山下,孟長青正在小攤子里吃餛飩,背著個鼓鼓囊囊的包袱,等到快吃完的時候,李道玄剛好回來,他眼睛一亮,忙把碗端起來大口喝完了湯,鼓著腮幫子把碗放下了。
李道玄瞧他滿嘴是辣油,嘴角還沾著半粒蔥花,極輕地皺了下眉,遞過去一方干凈道巾。
孟長青以為是他給自己的禮物,忙把道巾接過去,跟藏著什么寶貝似的,疊好收在了袖子里。
李道玄:“……”
等孟長青終于吃飽喝足后,兩人這才離開這攤子。老板與老板娘在這長白宗門下開店,見多了往來的仙門弟子,早不會如普通人似的一見到仙門弟子便一驚一乍,可接過李道玄遞過去的碎銀子時,老板的手都在控制不住地抖,“真、真人,下次再來啊!”老板娘更是直接往孟長青手中多塞了個白面饅頭,“路上拿著吃,嬸送你的啊!
孟長青生怕給李道玄添麻煩,讓李道玄覺得自己費錢,漲紅了臉,怎么都不敢收那硬塞過來的饅頭,小聲說:“吃飽了,吃飽了!
那老板娘忙道:“不貴不貴,一個饅頭才一文錢,路上拿著吃。
李道玄終于道:“收下吧,向店家道謝。”
孟長青這才敢將那饅頭穩穩接著,攥緊了手,對著那老板娘跪下就哐一聲磕了個響頭,“謝謝嬸嬸!
老板與老板娘拉都來不及拉,瞧著孟長青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連正要掏錢的李道玄都愣了下。
嚇壞了的老板娘忙把還要繼續磕頭的孟長青拉起來,“別別別,一個饅頭,不值錢不值錢!
李道玄反應了半晌,終于對老板娘道:“再拿幾個饅頭!彼麑㈠X遞過去。
一路上,啃著饅頭的孟長青安安靜靜地跟在李道玄后頭,吃一口饅頭便望一眼李道玄,李道玄終于停下來看了他一眼,孟長青忙傻笑起來,頭上還插著根剛剛跪那店家時從地上沾的狗尾巴草,他以前常聽那長白的廚子說,若是要讓人喜歡自己,那就一定要對著人多笑,大家都更喜歡愛笑的人,而不喜歡看愁眉苦臉苦大仇深的。
他一個勁兒對著李道玄笑。
李道玄頓了下,倒是沒說什么。
李道玄這一趟是回玄武,他極少出門,出行時又極少御劍,好在他也不趕時間,他活了六七個甲子,日子本就是拿來蹉跎的,在哪兒蹉跎都一樣。
入夜,李道玄怕孟長青走了一天累了,便在附近的村鎮尋了個客棧住下。玄武與長白不一樣,玄武中人鮮少入世,路人中名聲自然不如長白,這也意味著在銀錢方面不如長白那般充裕,李道玄身上帶的銀錢不多,住的客棧也極普通,惹得那跑堂的一遍遍偷偷打量他,長白對出來降妖伏魔的弟子從來不吝錢財,吃住皆是最好的,所以世人眼中,修仙者大多有錢,跑堂的第一次見到修仙者住這么寒酸的客棧。
他也是頭一回見這樣像神仙的修仙者。
孟長青緊緊跟著李道玄,兩人一齊上了樓。
房間里只有一間床,孟長青一進去,喊了一句“道長,我來!”便極為麻利地跑上前給李道玄鋪床,連包袱都沒放下。
李道玄讓他不用收拾,孟長青手上動作更麻利了,好像拼命證明自己可以一樣。
李道玄看了他一會兒,終于輕輕捏了個訣。
燈亮了起來,屋子里頓時亮堂了,“早點睡吧!崩畹佬䦟Φ胖扰軄砼苋サ拿祥L青道。
“嗯!
孟長青收拾完就出去了。
他問了跑堂的,跑到后院接了盆水,又兌了點開水,試過水溫后,他這才端著木盆上了樓,李道玄剛坐在了榻上,他端著水盆走上去,在李道玄腳邊蹲下,伸手就去脫李道玄的鞋子。
李道玄終于反應過來,抓住了他的手,“你做什么?”
孟長青道:“我幫道長洗腳!
李道玄頓了下,良久才道:“不用!
孟長青聞聲一怔,大約是李道玄的聲音冷了些,他忙低下頭去不敢再動。他也不知道李道玄平日里說話一直這語氣,只當自己哪里沒做好,惹李道玄不悅,一時心神俱亂,撲通一聲,跪在了李道玄面前,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生怕說句什么會惹得李道玄更不高興。
李道玄見他又跪下了,一時頓住了,反應過來后伸手去拉他,“怎么了?”
“道長我錯了,你別生氣!泵祥L青慌忙道歉。
李道玄一時有些不知道說什么好,把孟長青扶起來,“我沒有生氣,我只是說,不用,你不必做這些!
孟長青聽見他語氣冰冷,一時心中更涼,微微瑟縮著,不敢抬頭,也不敢說話。
李道玄看了他半晌,發現孟長青整個人都開始抖,手卻是緊緊地抓著那木盆不放,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道:“好吧。”
孟長青先是沒有反應過來,隨即猛地抬頭,李道玄伸手去脫靴子,孟長青的眼睛終于亮了起來,“道長!我幫你脫!”
李道玄看了他一會兒,小孩的臉六月的天,時陰時晴,前一刻還慘白,這一會兒卻是高興地連眼睛都彎了起來,又在笑。他莫名頓住了,任由孟長青幫他脫靴子,一輩子第一次被人這么伺候,李道玄分明有些不適應,可瞧孟長青這副樣子,一時也說不出反悔的話。
孟長青幫他脫了靴襪,將李道玄的腳放進溫水中,一點點仔細地按摩著,他今年雖說八歲了,可身板偏瘦,瞧上去才五六歲大小,此時蹲下來,更是只剩下一小團。
李道玄望著這孩子,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待到水溫稍微涼了些,孟長青便拿布把水擦干凈,又幫李道玄穿上鞋襪,自己抱了水盆出去倒水,背上的包袱還沒卸。
孟長青走后,李道玄終于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看了會兒,然后自己動手重新穿了下穿反的靴子。
夜里入睡的時候,未等李道玄開口,孟長青連床都沒沾一下,自己迅速小跑走到角落的榻旁,摘下了包袱,翻身爬了上去,腿短,蹬了兩腳才翻上去,撈過毯子蓋好自己的腿。
李道玄開口道:“夜里冷,上床睡吧!
孟長青扭頭看李道玄,卻不敢動,“道長我睡這兒就好了。”
李道玄走到了他身邊,將人抱了起來,走了幾步,又將人放到了床上,給他蓋了被子,“沒事,睡吧。”
孟長青分明有些詫異,手緊緊地抓著李道玄的道袍,“道長!
李道玄脫了外衫在他身旁躺下,床上本就寬敞,兩人睡著也不擠,孟長青幾乎能聞見李道玄身上的水沉香味道。黃祖仙逝于小蓮花峰,死前曾命弟子開爐焚香,但有一處安香爐,即是神霄玉清府,黃泉陰司亦如是,是以玄武弟子多嗜好焚香問道。李道玄身上的水沉香味道便是常年累月焚香染下來的,清靜寧神,一點點往孟長青鼻子里鉆,他忽然覺得鼻子有些酸。
“道長,”終于,他低聲道,“你身上好香!毙⌒囊硪,聲音極輕,似乎是怕擾著李道玄。
李道玄沒睡,清晰地聽見了這句話,睜開了眼,許久他才道:“睡吧!
孟長青聽他的話,閉上了眼,不再想別的了。睡夢中,全是縈繞不散的水沉香味道。
李道玄收著了師兄謝仲春的來信,信上幫孟長青找了個去處,是江平城一戶人家,書香世家。夫妻倆今年五十多歲,有個孩子上了玄武做了弟子,前兩年死于邪修之手,夫妻二人極愿意收養孟長青。他們并非仙門中人,也不知道什么孟觀之,小城歲月安寧,于孟長青而言,再合適不過。
李道玄到江平城之時,正好是午夜,也不知是撞上個什么節日,街上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程氏夫妻早在江平城外候著,見到孟長青時,均是面露喜色,夸這孩子長得俊俏,尤其是這雙眼,黑漆漆的,特別招人喜歡。
孟長青看了眼李道玄,低下了頭,被程夫人摟到懷中時,他終于擦了把眼睛,擠出個笑容,有點怕自己掃興。
程夫人摸摸他的腦袋,以為他是怕生,哄道:“乖孩子,叫什么名字?”
“孟孤!
“來,叫娘!
孟長青仰著頭,“娘。”
程夫人一把將孟長青摟到了懷中,“乖孩子,以后娘親疼你,這孩子怎么這么瘦啊?”
李道玄在一旁看著,孟長青緊緊地攥著手,渾身都在輕微顫抖,可面上卻依舊笑著,一只手抱緊了程夫人。程夫人也將他樓的極緊。
程老爺回過頭看著他,“真人,若是不不嫌棄,去寒舍坐坐,喝杯熱茶,祛祛寒氣!
“不了,多謝,我還有些事。”
程夫人忙將孟長青放下,拉著他的手道,“來,阿孤,和真人道別!
孟長青極力收拾好情緒,半晌才抬起頭,緩緩露出個笑容,“道長,再見!彼畹佬䲟]了下手,大聲道:“我一定會聽爹娘的話,我會好好孝順爹娘的!
李道玄點了下頭,轉身離開。
彼時江平滿城火樹銀花,有富家子投箭正中酒瓶,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孟長青看著那遠去的背影,終于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程夫人道:“阿孤,餓了嗎?娘親回去給你煮餛飩好不好?”
“好,謝謝娘親!彼プ×顺谭蛉说氖。
程夫人心中更是喜歡,笑得極為高興,一家人一起往程家走。
另一頭,李道玄走出去很遠,終于停下了腳步。熱鬧逐漸遠去,城外江清月明,烏篷船停泊在岸,他在江邊站了一會兒,不自覺卻是站了幾個時辰,天翻魚肚白。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停在這兒,原來是該回玄武,可莫名其妙總想著那孩子最后對自己笑起來的樣子。
早起的擺渡人披著蓑衣爬出船篷,就著昏暗燈燭,坐在船頭叼著煙斗,煙灰四落。他瞧見江岸上似乎站了個人,模模糊糊地也看不清面容,便啞著嗓子招呼了一聲,“客生!過河嗎?!”
那人似乎沒聽見他喊話似的,一動不動。
忽然那身影一下子消失在晨霧中,擺渡人瞪大了眼,還道是自己眼花,忙抬手用力地擦了下眼睛,“神仙?”
*
次日早晨,孟長青從睡夢中醒過來。程夫人在他身旁坐著,似乎有些不舍。“睡醒了?”她摸摸孟長青的腦袋。
孟長青喊了聲娘。
程夫人笑了起來,道:“乖孩子,再喊一聲!
“娘!
程夫人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看了孟長青一會兒,終于輕輕嘆了口氣,把疊得整整齊齊的新衣裳遞過來,“來,把新衣服穿上,真人在等你。”
“真人?”
走入大堂時,孟長青望著那背影,整個人都傻了,連話都不會說了。
兩頭皆空的吊頂走廊,李道玄回過身來,依舊是那副熟悉的冷淡面容。
很多年后,孟長青仍記得那個場景,去而復返的李道玄站在屋檐下,外頭下了冬季第一場雪。小巷子里的孩童吵吵嚷嚷地顛著不知哪里撿來的繡球,爭搶中,繡球不知被誰踢了一腳,高高躍起飛入了院中,巷子里傳來一聲驚呼。
“球!球!掉院子里去了!”
“讓你別搶!”
“誰搶了!?”
繡球掛在了院中槐樹上,李道玄抬手撈了一把,七彩的繡球掉下來,像一只燕子似的正好落在他手中。他微微動了下手腕,繡球高高拋起飛回巷子中,墻外,一群孩子正大聲吵著,忽然看著繡球從天而降,激動得直嚷叫,“看!飛回來了!球飛回來了!”
李道玄回過頭,望著一動不動的孟長青,“收拾東西,與我回玄武!
孟長青怔住了,似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爹娘……”
“我與程氏夫婦商量過了,回屋收拾東西吧。”
孟長青徹底呆在了原地。
向略帶不舍的程氏夫婦告完別,走出江平城十余里,孟長青才終于敢相信這是真的,李道玄回來接他了,帶他走,回玄武。
在被孟長青盯了一路后,李道玄終于低頭看孟長青,小孩的指頭纖細而軟,用力地抓著他的袖子,指甲都白了,好似生怕被拋下。終于,他開口道:“孟孤這名字取得不好。”
孟長青怔怔的。
李道玄望向青色遠山,一重又一重,巍峨徜徉,日出東方,不敗其氣。他低聲道:“孟長青吧!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是謂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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