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孟長青過了很久才醒過來。
應邀來長白做客的玄武真人望著半夜闖入他居所的小孩,沒說話。這小孩穿著長白道袍,渾身邪氣,像是入了魔,一個沒學過幾天道術的孩子罷了,他隨手用玄武獨有的道術幫他梳理了□□內氣息,這孩子一雙眼便不再發紅了。
“你……你救了我?”小孩子說話的聲音很輕,好像受了很大的驚嚇。
李道玄輕點了下頭。
“你、你不是長白的……”孟長青看著李道玄袖子上的兩道劍紋,長白的道袍大多是乳白色,上頭刺著星宿,少數幾位地位高的真人修士則是著玄黑道袍,但他從未見過這樣素凈的款式,除了那兩道劍紋再也沒有多余的修飾。
李道玄道:“我師出玄武。”
“玄武?”孟長青沒聽過這地方,望著眼前的人,愣愣地問,“玄武也是仙門嗎?”
李道玄輕點了下頭。
孟長青還未徹底清醒,望著李道玄,一剎那間,只覺大殿穹頂蓮花燈盞搖搖欲墜,二十四真人道像齊拱手,好似真武入世來。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好像是神仙,真的神仙,和畫里頭畫的一模一樣。
他的意識尚不清醒,只知道自己鑄下大錯,長白容不下他,他忽然撲通一聲,他跪在了李道玄的面前,緊緊抓住了李道玄的道袍一角,“道長,你帶我走吧!我愿意一輩子伺候道長,求求道長發善心,我什么都愿意為道長做!”
他對著李道玄磕了個頭,還沒磕下去,胳膊便被人抓住了。
李道玄將他扯起來,見他雙眼通紅,道:“不合規矩。”
孟長青以為他不要自己,忙道:“道長!你帶我走吧,我給道長你當牛做馬,這輩子,不,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我愿意永遠伺候道長!”他擦了把眼淚,“道長,我會聽話,我什么都可以干的,洗衣服做飯擦桌子,我都會的,道長你帶我走吧!求求道長!”他不管不顧,跪下還要磕頭。
李道玄極輕皺了下眉頭。
若是平時孟長青也說不出這番話來,可今日他實在是受了很大的驚嚇,唯一的念頭,便是下山。他想下山,他想離開這兒。
孟長青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力道將自己輕輕推開,他還要伸手去抓李道玄的道袍,露出半只手臂,上面全是猙獰的血痂,下一刻,他感覺到那力道一松,他慌忙一把緊緊抓住了李道玄,再也不肯松開。
李道玄看著孟長青手上的血痂頓了下,揭開衣領,發現孟長青身上也全是傷,連后背都是刮痕,卻不像是虐待的痕跡。
“傷是怎么來的?”
孟長青低聲道:“上個月我去山里撿柴禾,不小心滾下了山。”他怕這道長以為自己笨手笨腳,忙解釋道:“那一日霧太大了,我,我平日干活都不會這樣的。”
“你平日在長白都做什么?”
“我什么都可以做的,幫師兄們擔水、劈柴、燒火、洗衣服。”孟長青生怕他嫌棄自己沒用,忙道,“道長,我什么都會做的,不會的我都可以學,我學的很快的。”
李道玄看了他一眼,倒是沒說話。
上完藥,孟長青在李道玄的身邊睡了一覺,他本就精疲力盡,累得幾乎要睜不開眼,可怕睡醒后眼前的人就不見了,他不敢睡。還是李道玄捏了個訣,他這才沉沉睡去,睡夢中還緊緊拉著李道玄不放,跟抓著根救命稻草似的。
李道玄看著這陌生的長白小弟子,過了一會兒,輕輕抽回了自己的手。
次日一大清早,孟長青睜開眼,第一件事便是找那位道長,連鞋子都來不及穿,赤著腳跑下了床,聽見大殿似乎有動靜,他立刻往大殿跑。
“扶象真人。”
孟長青的臉色刷的白了,生生定住了腳步不敢再動一步,那熟悉聲音是長白掌教呂洞庭的,他躲在屏風后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主殿中,李道玄忽然朝一處望了眼,面色倒也如常。他的對面是長白掌教呂洞庭,終于,他開口道:“多謝清靜真人。”
孟長青不知道他們在商量什么,又怕此時發出動靜會引起二人注意,腦門上汗都出來了。
呂洞庭與李道玄是同輩人,呂洞庭是長白掌教,又加之他面相偏老,看上去很有仙門巨擘的派頭,令人望而生敬。李道玄則全然是個年輕道人的模樣,若是乍一眼看去,還道他是呂洞庭的徒孫一輩,全然不敢想這人會是扶象真人李道玄。
其實,李道玄出名更早,呂洞庭少年時,正是李道玄聲名最顯之時,彼時仙門處處皆是少年修士的傳說,天生劍修李道玄,被譽為黃祖其后第一人。
如今的仙門,李道玄這名字已經少有后輩提起了,倒不是李道玄落沒了。世人追逐熱鬧,新的仙門,更狂的少年,新的傳說繼續高.潮迭起,你方唱罷我方登臺,轟轟烈烈,如李道玄這種在深山老林隱居的,如今只能在記載仙門歷史的壁畫道像上看見他,往往都是白須白發垂垂老矣的形象。
前些年,仙門女修之間傳著一句詩,說的是當世兩位風頭正盛的少年劍修,“十年修得吳六劍,百年修得孟觀之。”吳六劍便是六劍真人吳清陽,孟觀之是他的師弟。后來也不知是哪位老散人聽見了,笑道:孟觀之輕浮子,浪得虛名,該是百年修得吳六劍,千年修得李道玄。
這話丟進偌大的仙門,水花都沒砸出一個。
可呂洞庭對李道玄卻是極為恭敬客氣,二人同輩,后生不懂事,他卻是活了這么些年,自然知曉分寸。兩人剛從隔壁回來,那孩子還睡著,呂洞庭接到消息說是那孩子跑了,卻不料他跑到了李道玄這兒,李道玄這些日子因為仙界大典客居長白,鬧出了這檔子事,呂洞庭自然臉上有些掛不住,若是自家門庭之事倒也罷了,可這孩子偏偏身份特殊。
終于,他對著李道玄道:“不瞞真人,這孩子是孟觀子之子。”
屏風后面的孟長青聽到這一句,心都快跳出來了。
李道玄微微一頓,半晌才道:“我記得這名字,數年前,大雪坪曾與之有過一面之緣。”
呂洞庭聽到“大雪坪”三個字,不免嘆了口氣,“不錯,是那位叛出長白的孟觀之,這孩子便是他與菩薩宗的妖邪所出。”當年大雪坪仙門斗亂,菩薩宗邪修為禍人間,仙門傾力才將其抄殺,其中還多虧了玄武及時出手相助。呂洞庭斟酌片刻,終究是將實情吐露,“那菩薩宗孟觀子本是我長白弟子,他十歲投入我門下,天賦其才,十五歲便名震仙門,可惜自視甚高,為人輕浮放蕩,一步錯步步錯,終究走上了邪道。”
呂洞庭想起當年的孟觀子,一時也五味雜陳,“我對他寄予厚望,不料此子為了追求所謂的無上修為,竟與菩薩宗的圣女雙修,我那時候才知道他心術不正。那妖女把孩子生了出來,被我的弟子吳清陽撿了回去,便是今日的孟孤。”
李道玄靜靜聽著,也沒發表什么感慨。
呂洞庭繼續道:“孟觀子殘殺仙門修士,臨死前終于大徹大悟后悔不已,可惜覆水難收。臨死前,他給自己的兒子取單字,孤。孟觀之死后,吳清陽夫妻念及多年情誼心中悲切,將自己的兒子取字‘聞過’,給孟孤取字‘改之’,聞過改之,意為‘既聞過,必改之’,夫妻二人待孟孤如己出,大雪坪一役,吳清陽夫妻為了護住孟孤,雙雙喪命,其子吳聆也為菩薩宗邪修所害,至今耳聾目盲。究其禍亂源頭,仍是當年孟觀子與菩薩宗妖女勾結。”
李道玄當年參與了大雪坪一役,只知道是菩薩宗邪修蠱惑信徒濫殺無辜,卻沒關心過其中緣由。他與孟觀子和吳清陽皆是一面之緣,六劍真人吳清陽,又被稱為吳六劍,素有六劍真君子之稱,與師妹吳玉十年恩愛如故,夫妻二人雙雙死于邪修之手,這其中原來有這么一番托孤的曲折。
呂洞庭低聲道:“我知孟孤可憐,當年他尚在襁褓,一切與他無關。可人心無法不偏,這孩子讓人想起他的父親,想起大雪坪那樁舊事,到如今將近十年,死于那場災禍的長白弟子的遺孤都已經長大成人,這群遺孤又何嘗不無辜。尤其是吳聆,吳聆那孩子,與他父親的性子簡直一模一樣。”
李道玄許久都沒說話。
屋子里一下子靜了下來。
呂洞庭低聲道:“長白家丑,讓真人笑話了。”
李道玄道:“清靜真人。”
“真人但講無妨。”
“為何不放孟孤下山?”李道玄望著那扇屏風,“給他尋一戶普通人家,隱瞞其身份,一輩子安安穩穩的,未嘗不是個辦法。”
“真人有所不知,清陽死前曾與我徹夜長談,說孟孤無親無故,懇請我將他留在長白。清陽自覺對師弟沒有盡到勸誡義務,對這孩子憐惜非常,夫妻兩人瞞著我已將孟孤收為義子。”
李道玄許久才道:“過去的已然過去了,這孩子的事,由他自己決定吧。”
吳洞庭一聲長嘆。
兩人又說了一番話,待到呂洞庭離開后,李道玄這才看向那屏風,低聲道:“出來。”
孟長青已經在屏風后面泣不成聲,死死捂著嘴。良久,他才從屏風后走出來,忽然,他跪在了李道玄的面前,“道長,我不認識什么孟觀之,我沒有害人,我以后也不會害人的,我不敢的,我不敢的。”
李道玄看了他一會兒,緩緩道:“清靜真人說,你傷了同門師兄弟。”
孟長青聞聲臉色都嚇白了,他忙道:“道長我知道錯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不敢再害人了!道長,你饒過我這一回,我發誓我再也不敢了!”他慌忙道歉,又要給李道玄磕頭。
李道玄扶了他一把,將他從地上拉起來,瞧他嚇得嘴唇都發白,一時也無話,許久才道:“我與清靜真人商量了,去留你自己決定,若是你想下山,我可以幫你尋個去處。”
孟長青忙道:“道長,我、我想跟著你!”
李道玄看了他一眼,極輕地皺了下眉,他性子天生偏冷,容易讓人生出敬畏感。孟長青立刻噤聲不敢再說,赤著腳站在原地,連他的道袍都不敢再扯。
李道玄又問了一遍,“你想清楚了?”
“我、我想下山。”
李道玄沒再說話了。
另一處大殿中,吳洞庭與師弟吳鶴樓在殿中喝茶。
吳鶴樓聽聞吳洞庭把事情與李道玄說了,頗為詫異,“師兄?”
吳洞庭輕嘆了口氣,“不說清楚些,讓李道玄覺得長白宗虐待道童,像什么話?倒不如將實情托出,清陽仁義,長白對孟孤有養育之恩,他也無話可說。”
吳鶴樓道:“師兄真要放孟孤下山?那孩子已經學了道術,且有走火入魔的勢頭,不可輕易放下山啊。”
“李道玄已經開口了,這事便這樣吧。”吳洞庭低聲道:“我想過了,他這番話說的有道理,當年我們便不該收留這孩子,尋個普通的農戶收養他,對這孩子,對長白都好。”他太惋惜弟子吳清陽與吳玉,想成全他們唯一的遺愿,護著他們的義名,可到頭來,他沒把孟長青照顧好,也沒有將吳聆照顧好,說來也是笑話。
吳洞庭正默著,師弟吳鶴樓開口道:“可萬一這孩子下山,出了什么事兒呢?”
“李道玄既然開了這口,我便將這事順勢推出去,玄武道宗崇尚避世修行,門中弟子清心寡欲,他們對于祛除邪性自有一套法門,說不定對這孩子有幫助。”呂洞庭明顯是累了,孟孤不是個禍害,這么點個孩子能禍害得了誰?可孟孤是個累贅,這個累贅壓在他心頭七八年,如今李道玄既然開了口,他便順著臺階下,把這累贅卸下了。
他實在是不想再見到孟孤。
這孩子讓他想起孟觀子,孟觀子是他最器重的弟子,連大弟子吳清陽都比不上孟觀之在自己心中的分量,當年付出了多少心血,如今便剩下多少失望。
吳洞庭道:“就這樣吧。”
吳鶴樓沉默許久,終于道:“師兄,我總怕這孩子會步上他父親的前塵,沒緣由的,我心中總是不安。”
吳洞庭搖了下頭,“那孩子性子瑟縮,與他父親相去甚遠,不足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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