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四章
夜半三更,清虛觀的后院,柴斐在臥榻上猛地張開了眼睛。
她又做噩夢了,夢見了韓章死在她眼前的慘狀,還有欒提烈那張獰笑可怖的臉。
韓章在她的夢里,仍是虛弱地喚著她“斐兒”,聽得她整顆心臟都要碎裂開來。
額頭上,汗珠兒涔涔?jié)L落,順著她煞白的臉頰,沒入寢衣的領口,潛入細膩的脖頸和精致的鎖骨之間,便再也尋不到了。
柴斐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猶心有余悸。
作為段素清的弟子,入住清虛觀,已經(jīng)有些時日了。
段素清雖然詭不可測,但清虛觀卻是一處修身養(yǎng)性的好地方。柴斐住在這里,幾乎有種與世隔絕的感覺。
她已經(jīng)有十余日沒見到段素清本人,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想來,左不過是在宮中逢迎昏君吧?
這十余日間,柴斐被困在這處清幽而遠離人境的地方,每日除了吃與睡,便是發(fā)呆和胡思亂想。她不是沒想過走出后院,查探一下周遭的情狀,然而,卻每每被守在通向前院大殿夾道上的兩名道侍阻住,說是“觀主吩咐下的,姑娘只請在院中隨心活動便好”。
這儼然就是段素清禁了她的足,而這兩名道侍就是替段素清看守牢門的獄卒!
柴斐面上雖什么都沒表示,心里面則煩惡透了。
她不是沒想過打暈那兩名道侍,或是從院墻上翻出去,那院墻的高度尚不至于難住她。
但柴斐最終還是沒有選擇這么做。
段素清的底里她不清楚,他把她撂在這里也必定有其深意,萬一這個詭道士存著什么她意想不到的后招呢?
柴斐于是決定暫且忍下,靜觀其變。反正,她在平準侯府中的那個小院子比這處后院小得多得多了,她都能安然待著呢!
清虛觀的后院是五進的大院落,柴斐獨得兩進居住,余下的是清虛觀中旁人的住處。至少在形式上,段素清對她這個“唯一的弟子”還是重視的。
當日初入這里的時候,柴斐便將個人的職責和居所做了分配——
她作為唯一的主子,自然是毫無懸念地住在了正房。
“流云是侍奉慣了我的,便陪我住在正房,隨時侍奉著方便!辈耢匙谝紊希痈吲R下地看著底下的一男三女四名仆從。
流云那日已經(jīng)被吳氏的陰惻惻嚇著了,深覺她比平準侯府里的管家娘子們還要唬人。
那些管家娘子的厲害都是露在外面的,吳氏既不會像她們那般罵人打人寒磣人,但她卻讓流云深切體會到了什么叫做“吃人不吐骨頭”。流云寧愿離她越遠越好。
柴斐自是注意到了流云歡悅難掩的神色,她于是一道頗含深意的目光投向了吳氏,看到的是吳氏低眉順眼敬聽吩咐的模樣,而站在她后面的映晴,則比她還要老實安分。
老實安分最好!柴斐暗暗冷哼。
這兩個人雖然是昏君指派來的,但她們此刻應該也知道流云才是自己身邊不可替代的侍女了。
柴斐對她們的戒備心極重,面上絕不會變現(xiàn)出來,但內里的忌憚是時刻存著的。這樣的兩個不讓人放心的,還是讓她們平素離自己越遠越好。
柴斐心里有了成算,便將正房旁邊的耳房支給了霍叔居住,并說:“觀中每日進出人員雜冗,難保沒有好信兒者,跑到后院來招惹是非。便請霍叔擔負起咱們這兩進院中的護衛(wèi)責任,凡敢惹是生非的,不管是什么人、什么身份,霍叔先處置了,再報與我。”
霍叔一心保護柴斐,那日柴斐私自溜出平準侯府,險些惹下大禍,已經(jīng)嚇得他三魂七魄丟了大半,不知背地里埋怨柴斐多少次。
此刻眼見柴斐化險為夷,心有余悸之下,怎會不打疊起全副精神,保護柴斐在清虛觀中安然無恙?對于柴斐的安排,他自是拍著胸脯滿口應承下來。
吳氏聽了柴斐的話,特別是那句“先處置了”,不大自在地直了直脊背。
她原來只當流云是個不起眼兒的隨侍小丫頭,渾沒把她放在眼里;見到霍叔之后,也只當他是個粗使的仆役,更沒往心里去?扇缃窨磥,這兩個人在柴斐的心里似乎分量很重,又被柴斐極其信任。這讓吳氏的心思沉了幾分。
她可沒忘了自己此行的任務。要助主人成就大事,這一老一小兩個礙眼的,必得尋著機會除去。如今看來,這件事比當初要棘手了許多。
吳氏垂著眼皮琢磨自己的心事,突然聽得自己被柴斐提起:“吳娘子最是老成持重,又是陛下親點的人,我不敢太過勞動,便請你與映晴姑娘就住在西廂房內,那里最是寬敞暖和。以后有什么大事,還要勞煩吳娘子多多提點照拂呢!”
這話雖是將吳氏碰到了高處,實則是將她架空了起來。
西廂房是寬敞暖和,卻也是離柴斐的正房最遠的地方。柴斐口中說著敬重,其實何嘗不是將吳氏推得遠遠的,省得礙自己的眼的意思?
這里面的門道兒,吳氏看了個清清楚楚?扇思叶歼@般捧自己了,難道還能說旁的嗎?那就叫做不識抬舉了。
吳氏心里暗惱柴斐這小丫頭片子看著不動聲色的模樣,心里面的彎彎繞繞怕是比后宮中的那些主子們都要多!
她算得上是多少知道些整件事的根底的邊緣人物,正是因為知道那么點點細枝末節(jié),對于柴斐將來可能的身份,吳氏不能不顧忌十分。
一個沒根沒脈沒背景的孤女吳氏自然是全不在乎的,宮里面出來的人,捧高踩低的事兒誰沒做過?
然而,就是柴斐將來可能的身份,令吳氏即便心里面有著強烈的不甘,卻也只敢將一副笑臉面對柴斐的所有刁難。
“奴婢哪里有姑娘說的那般不得了?姑娘有什么活計差事,只管吩咐,奴婢必盡心竭力地為姑娘辦好差!”吳氏道。
這便是認可了柴斐的安排了。
柴斐微微一笑,并不搭理她的話,而是轉向了映晴:“映晴姑娘怎么說?”
映晴被點了名,板板整整地朝柴斐福了一福,恭順道:“但憑姑娘吩咐!”
頓了頓,又道:“映晴只是一個奴婢,當不起姑娘的敬稱,還請姑娘喚奴婢的名字!”
“好,映晴。”柴斐淡笑道。
柴斐怔坐在榻上,回想著當日分配眾人時候的光景,覺得似乎還在眼前。
倏忽間十余日過去了,吳氏與映晴皆安分守己,沒有任何令她不放心的舉動言語,連人都鮮少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倒像是真的清楚自己多么礙柴斐的眼,刻意減少在她眼前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似的。
可是,她們越是這般,柴斐越覺得不放心。
吳氏是宮里面出來的人,會這般安分嗎?
能被昏君派出來的人,不會是宮中的尋常人物吧?會這般安居人下而毫無怨懟?
還是,她們在醞釀著什么大事?
這般思慮著,柴斐更沒了睡意。
隔壁臥房內,流云沒有什么動靜,想來正睡得酣。
柴斐無意攪她的好夢,索性扯了旁邊的羅裙裹在身上,又不忘拽了件裘氅披上,下榻蹬了鞋子。
方要挪到窗邊,柴斐忽的意識到了什么,腳步一僵。
借著從窗上漏進來的絲絲縷縷的月光與雪色,柴斐垂頭看了看身上的這件裘氅,臉頰不由得微熱:正是韓章當初在汴州府牢中贈她的那件。
柴斐自是不承認是“贈”,她只認可為“借”。當初,她還曾信誓旦旦地對韓章說將來要還給他的。
可是,這么多時日過去了,她沒有機會見到韓章,還裘氅這件事也被擱置了下來。
而此刻,這件裘氅怎么又被自己稀里糊涂地拽過來,披在了身上?
柴斐秀眉微蹙,瑩白的手指已經(jīng)扣住了裘氅的邊緣,想要將其一把扯下,丟在一旁。
那日柴宗明親自見了她之后,便著人照著她的尺寸做了一年四季的各色衣衫好幾套,除了內里貼身穿著的里衣,能想到的衣衫,柴宗明都想到了。做好之后,陸陸續(xù)續(xù)地被送到了清虛觀,柴斐的手中。
柴斐現(xiàn)下是不缺衣衫穿的,裘氅自然也有那么幾件。她腦中瞬間劃過的念頭就是:換一件!
可她最終還是猶豫了,那只想要扯下裘氅的手又松緩了下去,化作了徐徐撫弄裘氅上的茸毛的輕柔動作。
這樣做,是否太刻意了?柴斐問自己。
難道就因為這衣衫是韓章借的,就得避嫌不穿?那豈不更證明自己心里有鬼?
柴斐抿緊了嘴唇,呆立在原地,拷問自己的內心。像是暗夜之中,屋內的某個角落里,真有某種有思維的存在,在等待著她自我拷問的答案似的。
柴斐到底還是幽幽地嘆息一聲,放棄了扯下裘氅的想法。
韓章在夢中的模樣,還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揮撥不掉。就算是為了上一世的舍命相救,她也該承他這個人情吧?
柴斐在昏暗之中輕輕搖了搖頭。
是否定自己自找臺階的想法,還是否定旁的什么,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
終歸一件事是確鑿無疑的:這件裘氅是真的暖和。不止暖了她的身,更暖了她的心。
柴斐輕手輕腳地走至窗前,推開了窗戶,立時有凜冽的朔風撲面而來,轉瞬間便透膚入體。
她下意識地裹了裹身上的裘氅,任由那勁風夾著雪片撲打著自己面龐。
正月未出,呵氣成冰,冷冽的空氣能讓人感到透骨的寒冷,卻也能讓人頭腦因之而清明醒澈。
其實,這樣程度的寒冷,對于現(xiàn)在的柴斐而言,實在算不得什么。她習武大半年,身子骨早已經(jīng)不是當初久處深閨的嬌娥可比;而這樣的寒冷,與北地能將人將馬凍僵,甚至凍死的寒冷比起來,更算不得什么了。
她柴斐,也是在北地吃盡了苦頭的人,也是兩世為人的人。
冷森森的夜晚,和北地相似的大團大團的雪花,提醒著柴斐曾經(jīng)的屈辱過往,更能讓柴斐的心定下來靜下來,思索接下來的謀劃。
昏君的謀算,她遲早是要弄清楚的;段素清其人,遲早也是會來見她的。
而她匆匆離開平準侯府,舅舅和范氏會如何反應?表哥楊岳會不會因為找不到自己而心急如焚?會不會再因為自己而惹舅舅生氣,遭舅舅的責罰?
還有,究竟是什么人,告知了昏君自己的存在?會是益王嗎?或是其他人?還是,如段素清與那昏君言語間展示的那般,靠著他的占卜,他幫助那昏君尋到了自己?
占卜尋人?柴斐笑著搖頭,她是不信的。
段素清的手段,也就糊弄糊弄那昏君吧!
柴斐心里早已有所察覺,與其說段素清是靠著什么“道法神通”迎合上意,倒不如說他是用心計智謀在迎合上意。為了自己的目的,能將大周天子玩弄于股掌之中,還讓其甘心情愿、信重萬分,這個人,這潭水,怕是深不可測。
正胡思亂想之中,柴斐驀地聽到一種別樣的聲音——
嘎吱,嘎吱……
很輕微,很細小,卻頻率極快,像是小獸快速奔襲過雪地的聲音,亦像是輕功卓絕者踏雪疾奔的聲音!
柴斐凜然。
她如今耳力頗佳,凝神又聽了聽,幾乎可以肯定,便是后者,且就在距離她不遠處……
屋頂!
柴斐慌忙屏氣,輕而又輕地移動雙腳。她移到窗側,剛好將自己的身體隱藏在窗角的陰暗處。
這里的視線,剛好夠她看清楚院內大半的光景。而因為這里是一個死角,外面的人卻幾無可能看到她的存在。
如果沒有這扇敞開的窗戶……
隱在角落里的柴斐耳邊聽得“啪嗒”一聲輕響,緊接著一個人影自近處的房脊上躍下,極輕巧地落在了院內。
借著院中落在地上的厚厚的積雪反上的熒光,柴斐看到那是一個身形不矮的黑衣人。頭裹青布,臉上亦被覆得嚴實,只露出一雙精光銳利的眼睛。
柴斐的呼吸瞬間被奪走了——
這個身影,這雙眼睛,她太過熟悉!除了韓章,還能有誰?
夜半三更,他來做什么?他難道是來尋我的?
柴斐的腦中胡亂地嘯過這些念頭。
由不得她多想,韓章已經(jīng)毫無猶豫地朝著那扇半開著的窗戶快步走來……
(https://www.dzxsw.cc/book/143615/7544046.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