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8.國家難題
瑯嬛, 傳說中是天帝藏書的地方。
瑯嬛閣里同樣也有許多藏書——整個樓閣還是隋唐時代的風格, 巨大的箱柜貼地貼壁，皆是盝頂蓋銅葉包鑲, 但本朝將這些唐式家具進行了大膽的改動，箱柜的柜門全部改為了茶色玻璃，可從外窺見里面整齊的藏書。
笑笑被太監領進了其中一室，里面亦是擺滿了貯藏書籍的箱柜，當庭立著禽鳥羽毛織就的屏風，圖案是山中夜景, 一點一點的星光外暈著淡淡光團，皎潔月華如銀霜籠罩天地。
畫旁繡著鐵銀色的詩句：眾星羅列夜明深，巖點孤燈月未沉。圓滿光華不磨瑩, 掛在青天是我心。——此乃唐代僧人寒山所寫的《眾星羅列夜明深》。
笑笑總覺得這些詩句放在此地是有講究的，但一時也想不明其意。
笑笑就被安置在這間書室中, 隨時等待傳喚。
落地窗外是立冬前的秋景，銀杏葉變得軟潤而金黃, 黝黑的樹干令那金黃更加燦爛耀眼, 更遠處是橙紅與深紅相間的黃櫨丹楓, 濃烈重彩的顏色之間露出那些宮殿的碧琉璃瓦頂。
瑯嬛閣很高, 笑笑所在的這間書室正位于最高處, 幾乎能將半個皇宮一覽無余。
如今還未立冬, 皇宮里也沒有燒炭，這間高高的書室很有些冷意，笑笑坐在柔軟的蒲團上, 面前是一張黑漆小案，乃是毫無一點裝飾的髹黑漆幾案，一旁又有一張小小的螺鈿雙6棋盤幾，同樣也是黑漆的底子。
笑笑搓了搓微冷的雙手，這里是皇宮，也不好差人去叫一杯熱水，便只能站起身來，在落地窗前走來走去，權當是暖身運動。
那些箱柜里的書籍，笑笑自然是不敢動的，如今便將自己要對皇上說的話又在腦中過了幾遍，心里給自己打著氣，到時候可千萬別大腦一片空白，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皇宮里也不知哪個角落傳來鐘聲，笑笑就數著那鐘聲，已經是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卻一直沒有等到傳喚。
感覺自己像是被世界遺忘了，在皇宮這樣的地方，仿佛隨處一等就能等到白頭。
直到窗外暮色漸漸籠罩，才有兩位宮人端著晚膳走進書室，笑笑早已是饑腸轆轆，還不忘問一問自己什么時候才有可能被傳喚面圣。
宮人也說不清，只讓耐心等待。
笑笑也不急著吃東西，等這兩位宮人走出書室，便伏在門前聽外頭的動靜，果然聽見兩人邊走邊說著什么——“上頭不會將這位姑娘忘了吧？”
“據說是寧王提議傳喚的，如今寧王還在養心殿，應該不會忘�！�
“戶部的劉大人已經跪在養心殿好幾個時辰了，劉大人年事已高，感覺都快撐不住了�！�
“撐不住也得撐著，皇上都沒吃午膳，從早到晚不過喝了兩盞參茶。”
——原來皇上也沒有吃午飯。
笑笑一時也不覺得像之前那樣饑餓了，端端正正坐到小案前，打開方方的食盒，見里頭菜肉點心都很全，還有一碗熱乎乎的牛肉羹。
笑笑將這些飯菜吃得干干凈凈，吃完后又用漱口茶漱了口，此時又聽見那蕭瑟的鐘聲響起，乃是戌時的鐘聲，已經到了晚上七點鐘了。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窗外已經完全黑下來，才終于等到了太監的傳喚。
笑笑簡單整了整衣裙，便隨太監去了。
夜里的皇宮也并非掛滿琉璃燈的璀璨世界，只有幾條大路上掛著燈，走小路時就要靠宮人們手中的燈籠照亮道路。
幸而路途并不遠，走進一處獨立的大院落，幾人終于在一座宮殿前停下了腳步，笑笑抬頭看那宮殿上的匾額——養心殿。
如果按照故宮那一套來講，這養心殿應該是皇上的處理政務并起居休息的地方。
這回真的要面圣了，笑笑反而沒有了之前的那種緊張，或許是這一日等得太久，消磨了忐忑。
笑笑心里自然是盼著寧王也能在這里，到時候也能有一個幫自己說話的人。
待走進前殿，只覺得宮殿幽深，琥珀色的角燈與明黃色的琉璃燈形成了明暗交錯的燈影，笑笑也看不清坐在正座上的人究竟生了一副怎樣的面容，當然也不敢抬頭去看。
于是，當前面的太監停下腳步后，笑笑就雙膝跪下，行了今日最大的禮——“罪商之女唐笑笑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
“平身�！被噬系恼Z很快，聲音也比笑笑想象中的年輕。
“謝皇上�！毙πζ鹕�，立在殿中，此時只覺得四處空闊冷落，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自己和面前的君主。
寧王和那位戶部的劉大人看來已經離開了。
“聽說你很會做生意�！被噬系恼Z氣令人很難琢磨，雖然充斥著冷淡，卻又仿佛蘊含著難言的激情——那種特屬于數學家埋頭演算時的激情。
笑笑頷立在殿中，余光里，那個坐在寶座上的人，是微微瘦削的，還穿一件頗為家常的袍子。
“民女不敢當，只是家里世代做生意，民女自生下來所見所聞都是生意，總能在此中學到些皮毛。”笑笑聽著自己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然后慢慢融入無邊的黑暗。
“朕能猜到你的來意，但你可知朕找你前來是為何事？”皇上反問。
皇上的用意怎么能猜呢，笑笑只能見機回答：“商家雖會賺錢，但并不擅長揣度人心，更何況是君心。”
皇上之前淡薄的聲音突然略提高了一些：“說的好，商家擅長賺錢，朕此次就是想讓你談談賺錢之道�！�
笑笑一時也不知皇上這是在考驗自己，還是別有用意，想想之前那兩位宮人所談的——戶部某大人曾經在這里跪了一下午，莫非今日所談與這件事有關？
于是，笑笑先籠統答之：“自古以來，行商坐賈、各行各業皆有其賺錢的門道，若是泛泛而談，民女恐怕要給陛下背誦《貨殖列傳》了；若是細談的話，民女斗膽希望陛下給出具體的生意條件，比如貨品，比如本錢，比如店鋪選址……”
皇上居然輕輕笑了笑：“先坐吧。”
“謝陛下賜坐�！毙πυ俅慰念^謝恩，心里卻分析著皇上的用意，想想寧王之前應該在這里為自己美言過幾句，但寧王又了解自己些什么呢？其親身經歷過的，不過是自己當初為他立起三間鋪子的事——皇上難道打算做什么生意？
再者，皇上之前說能猜到自己前來的目的？莫不是寧王已經向皇上透露了關于流刑之事？
笑笑坐在殿側的一只厚蒲團上，面前置一只云雕小案，雖然是坐著，但整個人姿態筆挺，半點不敢放松。
皇上的聲音傳過來：“唐家曾經的生意很大，朕想問問，唐家的主要收入與支出是什么？不必說具體生意，泛泛而談即可。”
笑笑也來不及揣測圣意，回答道：“罪民唐家的收入主要來自生意，亦有一部分嚼谷是來自莊子的收息；至于唐家的支出，除了家宅用度、慈濟祈福之外，剩下的主要用以生意上的成本支出�！�
皇上良久不語，笑笑心里開始七上八下起來，也不知自己方才的回答是否妥當。
“百姓之家，到底是簡便�！被噬蠜]頭沒腦說了這么一句。
笑笑只得道：“皇上乃是天家，管的是天下事，我唐家也只是皇上萬千子民中的一員�！�
“天家之事的確有天大的麻煩，”皇上許是累了，整個人半靠在椅背上，“皇宮上下的用度就整個國家來講，僅僅是很小的一部分。”
因為所處的位置不同，笑笑也從未以如此高瞻遠矚的目光來思考過國家大事，如今想一想，自從自己來到京都，本朝還真生過幾件大事：
——從去年平息蒙古戰亂，再到今年春天的山東時疫，再到前不久的南疆蠻夷之亂，以及最近商拓疆弄出的海盜頻擾影響貿易之事……
打仗這件事最是勞民傷財，古往今來都是這樣，許多國家的貧窮往往是源自戰亂。
“因此，即使國力強盛，但難免國庫虧空�！被噬系穆曇粝袷潜话愦┩噶藙C冽的寒風，鑿進了深雪，狠狠刺入凍土。
笑笑不自主打了個哆嗦，自己這算不算是聽到了不可聽之事？國庫虧空——這應該是本朝最大最深的秘密。
笑笑正欲起身下跪，再說一些否極泰來吉星高照之類的話，誰知卻聽到皇上道：“你坐著吧，深夜大殿里常常有走來又走去的影子，看著煩。”
這還帶半夜講鬼故事的？笑笑看了看大殿里重重疊疊的懸帳燈影，半晌才道：“國庫虧空乃是大事，朝堂人才濟濟，定然能有解決之道�！�
皇上突然笑起來：“的確，朕接手這片江山的時候，國庫的虧空更大，最終是用了通海市的方法，利用海上貿易賺回了大量真金白銀。”
“皇上圣明�！毙π泵Φ�。
“如今是國庫告急，如若本朝太平，一年就可回復一半元氣，兩年便可再復繁榮。”皇上的聲音漸漸變得緩慢，頗有些玩味之意，“大臣們的提議五花八門，有人要求增加賦稅，有人要求增加歲貢，還有的糊涂人要加制白銀……我如今就想找來個真正的生意人問問，這件事可有更好的解決之道？”
作為皇上口中“真正的生意人”，笑笑不覺坐直了身子，萬沒想到，皇上同意召見自己，居然是為了這么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國庫虧空，得趕緊想辦法把國庫填滿，怎么辦？從哪里迅來錢？這算是生意嗎？算啊，與錢有關的就是生意，這件事不只與錢有關，還與國家有關，那就是國家的生意！
世間最大的生意！
笑笑良久不語，終于還是立起身來，顧不上皇上剛才所心煩的“人影重重”，緩緩走到殿中來，給皇上磕了個頭：“感謝陛下心系子民，即使國庫虧空，也未曾想過加重賦稅來增加財富，皇上萬歲萬萬歲。”
“行了，別說那些虛頭巴腦的了，”或許皇上也覺得冷了，身邊的太監遞過來一件皮裘，皇上也并未拒絕，“此君一出天下暖，這句話可是你想出來的？”
“回陛下，小女子斗膽現學現賣，這詩句來自民女兒時看過的一本舊書，作者是一位姓熊的先生。”
“嗯，這句詩引用的好，借棉花言志，頗有家國情懷。”皇上裹緊了裘皮袍子，讓太監也給笑笑帶上一件冬衣來，“剛才的事你慢慢想，想到什么就說，一整晚的時間總歸夠用了。”
笑笑依然跪在大殿里，想起清朝時的雍正帝，剛繼承王位時也曾面臨國庫虧空的事情，這位皇帝當時主要是通過整飭吏治來解決這件事的，可本朝與當年的大清又有所不同，先貪官污吏比大清要少很多，其次……
自己是要用生意來解決問題，而并非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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