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美人
那知客僧一聽, 面露難色:“對不住二位, 今日寺中已有卜夢的客人, 還請明日再來。”
年輕女子咬了咬下唇, 兩手擱在鼓囊囊的肚子上, 緊張地絞著手里的絲帕。
老嬤嬤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對著那和尚胡亂行了個禮,滿臉堆笑地道:“小師父, 我們家娘子挺著大肚子來一趟不容易, 能不能叫主持大師通融通融?”
邊說邊仗著自己年高, 扯住那和尚的袖子:“小師父您一看就是個心善有緣法的, 求您行行好, 行個方便,功德無量,阿彌陀佛——”
那和尚年小臉嫩,忙不迭地把袖子從那婦人手里拽出來, 趔趔趄趄地退開幾步,禿腦門上都泛出了紅色:“檀越莫要為難小僧, 凡事總有個先來后到,那客人來得早,連主持都沒法子的……”
“那客人現下在哪兒?”那老嬤嬤仍舊不肯死心, “咱們自個兒去同他商量。”
“檀越莫要去, 那客人不是尋常人, 沖撞了可不得了!”
“怎么不尋常?”
和尚撓撓青瓜皮似的頭皮, 皺著臉, 支支吾吾地道:“就……那……那位客人是大官兒……”
老嬤嬤一時間似乎被震住了,不過也只是片刻,她想了想,眉頭突然一展:“大官兒一肚子的文墨,不該比別個更講理?老婆子好聲好氣地去求他,都是吃鹽米的,就不信他治咱們的罪!”
那和尚這兩日眼見著杜刺史來來回回,有幸給他帶過路,覺得使君平易近人,謙遜有禮,大約不會難為這兩個婦道。
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萬一多管閑事給寺里招禍呢?
“兩位還是請回罷,那郎君也不在寺里,晚間才來,你們在這兒干等也不是個事兒。”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女人的大肚子,這么鼓大約快臨盆了吧?他有些不落忍。
老嬤嬤瞅著他態度松動,想再接再厲,一直沉默著的孕婦卻按住她的手背制止了她。
她向著知客僧福了福,嗓音甜潤,如同出谷黃鶯:“請問小師父,方才出去的那位便是卜夢的客人么?”
和尚不想回答,可臉上的表情已經說出了答案。
說罷對那老嬤嬤道:“嬤嬤別為難人家小師父,咱們在寺外守著便是。”
不等和尚說什么,她就拉著老嬤嬤轉身走了,走得一急,步履便顯出蹣跚來。
和尚雖然心懷愧疚,可見他們識趣地離開,也著實松了一口氣。
誰知一老一少兩個婦人沒走多遠便停了下來。
那年輕的孕婦由老嬤嬤攙扶著,在道旁的一個樹墩子上坐下。
和尚起初以為她只是累了歇息會兒,孰料她一坐便不起來,生了根似的。
和尚硬著頭皮走過去:“兩位檀越請早些回去罷,你們兩個婦道,天晚了走在路上不穩妥。”
“多謝小師父關心。”年輕婦人嘴上這么說,身下是半寸也沒挪動。
和尚還想說什么,那老嬤嬤一個凌厲的眼風橫掃過來,夾槍帶棒地說:“小師父,出了山門就不是你們法藏寺的地界了。”
言下之意是他管得太寬,和尚又羞又惱,在原地踟躕半晌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那孕婦突然捧著肚子微微弓起背,輕輕地“嘶”了一聲。
老嬤嬤驚慌失措地攬住她的肩:“娘子怎么了?”
年輕女人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吐出來,聲音仍舊有些打顫:“無礙……只是今日坐車顛簸,又走了這程子路,有些乏了……”
說著說著便搖搖欲墜起來,老嬤嬤趕緊掐她虎口,又掀起她冪籬上的黑紗掐她人中。
情急之下也顧不上避嫌了,和尚不小心瞥見女子的相貌,臉漲得通紅,連連默念阿彌陀佛。
在美貌的加持下,和尚的惻隱之心劇烈運動,他毅然決然地道:“兩位檀越執意要等那客人,便去寺里禪房歇歇腳罷,小僧就實話同你們說了吧,那客人傍晚才來,你們還有得等吶!”
冪籬已經恢復了原樣,女子的目光在黑紗背后閃了閃,氣若游絲地道了謝,扶著老嬤嬤的手慢慢地朝寺里走去。
主持不理事,那知客僧把婦人求夢之事稟報了大師兄白羽。
白羽聽了也覺得甚是棘手。
杜刺史通情達理、氣度弘雅,倒是不用擔心那兩個婦人因沖撞他而被挾私報復,他怕的是那孕婦在寺里有個什么好歹。
且那兩人雖未表明身份,可穿著打扮一看就是出自大戶人家,真要有個萬一,還不知道要惹出多少是非來。
出家人慈悲為懷,他做不出趕人走的事,只好將他們安置在僻靜的禪房里,送了茶水飯食去,好好款待著,盼著他們早些回去。
到了日薄西山的時辰,杜蘅果然披著一身晚霞來到了法藏寺。
白羽將孕婦來求夢的事一說,也沒說請他通融,杜蘅便主動道:“既是如此,今夜便讓與他們罷,明日旬休,在下左右無事,在貴寺等一日也無妨。”
白羽自然是求之不得,那孕婦早一日得償所愿離去,他們寺里便早一日太平。
杜蘅并非全然沒有私心,只剩最后一夜了,觀摩一下旁人求夢說不定能得到些啟發,也給那菩薩多留些時間考慮——不知為什么,他一見那泥像便心生親近。
他一到潁川上任便聽說了夢娘娘傳聞,只當作奇談怪論,心里其實是不信的,那日正巧要去城外袁家的莊園赴宴,便順道去看一眼,純粹是出于好奇罷了。
然而見到菩薩像的那一刻,求夢的念頭忽然冒了出來,他沒來得及細想已經脫口而出。
子不語怪力亂神,他一個讀圣賢書長大的儒生竟然搞這種迷信活動,著實有些羞恥,不過轉念一想,只是在寺廟中睡上一夜,于己于人都沒什么危害,也就釋然了。
誰知道連著兩夜一個夢影子都沒求來,他開始不甘心了。
杜蘅打小就是傳說中人家的孩子,學什么都比別人快一拍,讀書更是過目不忘,長這么大他還沒嘗過挫折和失敗是什么滋味——居然在求夢上頭栽了個跟頭,簡直豈有此理。
他跟自己較上了勁。
孕婦很快得知了貴客的高風亮節,不顧白羽的勸阻,執意在去佛堂的路上繞了個遠路,走到地蘅的禪院,站在門外向他道了謝。
杜蘅禮數齊備,不過神情有些淡漠,那女子沒有多逗留,跟著白羽往佛堂去了。
從頭到尾也沒有人想到通知菩薩一聲,董曉悅正判著今天份的燕王殿下,門一開,進來的卻是白羽,不由大失所望。
再一看,白羽身后還跟著個女人,雖然冪籬的黑紗垂直膝蓋,卻遮掩不住腹部醒目的隆起。
董曉悅立刻意識到來人是個孕婦,而且月份已經很大了。
白羽香臺上的蓮花燈添了些燈油,雙手合十朝菩薩像拜了拜。
那孕婦抱著肚子,吃力地跪倒在蒲團上,她想磕頭,可惜肚子實在太大,額頭怎么也觸不到地。
老嬤嬤在一旁看不下去,忙去扶她,一邊勸道:“娘子,你身子不便,菩薩不會與你計較的。”
董曉悅很想附和,可惜發不出聲音。
白羽也說:“檀越心意到了便是。”
孕婦繼續跪著,嘴唇翕動,默默誦了一篇經文,這才讓嬤嬤扶她起身。
“不知檀越所求何事?”白羽問道。
那女人低了低頭:“……奴家想問問菩薩腹中的孩兒是男是女。”
“哦,原來如此。”白羽點點頭。
這種瞎話也只能哄哄白羽了,董曉悅是半點也不信,看這肚子沒有九個月也有八個月了,這時候還問什么男女?過幾天生出來不就知道了。
白羽交代完注意事項便把主仆兩人留在佛堂中。
佛堂里沒有男子,孕婦便讓老嬤嬤把冪籬摘了下來。
董曉悅聽那女子的聲音便猜測她應該是個美人,不過在她露出真容的一瞬間還是被晃了一下眼。
這女子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眉眼倒不算特別出挑精致,不過有股楚楚的風韻,水汪汪的大眼,尖尖的下巴,哪怕微笑時眉間也籠著輕愁,真是我見猶憐,是董小姐最無法抗拒的那一款。
美人費力地跪在蒲團上,從嬤嬤手里接過經卷,開始輕聲誦讀,董曉悅恨不得從蓮花座上跳下來扶她起來。
誦完經,該求夢了,美人轉頭對老婦人道:“嬤嬤,你先出去罷。”
“可是……”老婦人放心不下。
“嬤嬤……”美人的語氣里多了些堅決。
老婦人只得深深嘆了一口氣,走出佛堂,掩上門,在門外靜靜候著。
美人溫柔地撫了撫肚子,雙手合十放在胸前,虔誠地望著菩薩像道:“菩薩在上,信女江瑤有一事相問,不知劉郎尚在人世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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