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當時明月(四)
年節之后卿明又收到了一封來自君瓏的信,信上說過了燈節她便要來鯉城來清影堂玩,末尾還特意重墨寫著:這次一定是真的。卿明看完啞然失笑,年后他陸續收了兩封君瓏的來信,都說不日便來鯉城,要感受一下鯉城的年集,只是一直未允諾。卿明將信放下,手指隨意地輕扣桌面,思考著如何招待這位貴客。
君瓏來的那天正好下著那一年冬天最后一場雪。卿明在三景客棧接風時沒想到那位叫半夏的姑娘也一起來了。同君華誠打完招呼,才看到君瓏裹著一方薄毯下馬車,一邊顫顫悠悠一邊還要張嘴抱怨:“鯉城怎么這么冷啊,還下雪,搖光那邊積雪都要融沒了。誒,明哥!”君瓏下了馬車便直沖卿明而來,“太久沒見到你了,我怎么覺得你圓潤了一些?”
卿明聽完干咳一聲,為了避免年后君瓏來碰上他不在的情況,他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出任務了,他把自己的任務全部推給了沈南星,整天優哉游哉,再加上年節,但也遠不到君瓏所說的圓潤,他還是每天都有去練功房的。
“健壯一些才對。”半夏也走到卿明面前微揖身,君華誠見卿明不回話自是上來打哈哈:“外面冷得緊,咱們快進去。”
“這次來打算住幾天?”沈綽依舊是那般美麗,著一身喜慶的紅衣卻絲毫不顯俗氣。見君瓏一行人進來后詢問道。君瓏親切地同她打招呼,“自是待到我哥他們來逮我了,姐姐這兒可是好地方,我還想一直住下去。”
沈綽不免笑著輕搖頭,“你呀。兩位姑娘的房間里已經放好了暖爐,先上去休息吧。”
卿明就只送到了大堂,和三人約好明天碰面的時間后便離開了。
半夜,君華誠估摸著半夏已經睡下,輕敲門來到君瓏房間,看她裹著毯子卻大開著窗戶看向窗外。君華誠走到她身后,以為她在看什么有趣的景象,而黑幕下只有一盞燭火。
“你在看什么?”
“雪景,”君瓏指了自己左手邊的位置,“你站在這里看。”
君華誠在君瓏說的位置站定之后才看到原來是她用扇子送了一盞燈給這黑夜,借著這盞燈,他看到了飄落中的雪。
“伯父送你這把雙華的時候,大概想不到你會用它做這種事。”君華誠打趣道,“鯉城晚上的風還是好冷。”
“這么晚過來,有什么事?”君瓏盡量將扇子平穩地收回,右手已經凍僵了。
“我在想,你來鯉城是為了清影堂還是為了卿明?”
“為了卿明,你看不出來?”君瓏毫不避諱地答道。
君華誠看君瓏搓手取暖的模樣轉身給暖爐里再加了幾塊碳火,“其實你我心知肚明,只要有伯父在,你做不了什么改變的。”君華誠正對著君瓏坐下,“你怨恨隋家人奪了君姓的左月,可這是上上代的事情,你以為伯父沒有一身意氣和傲骨嗎,可連他都放下了。瓏兒,我不知道你在執拗什么。”
“正因為我知道他不愿意,正因為我知道他不能,所以我來替他做。”君瓏閉了閉眼,“七歲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爺爺就是前朝皇帝。七歲那年,訓練營正式落成的那一天,父親醉了酒,母親托我去主營哄父親回家。那天我才知道這些事情。”
君華誠第一次聽君瓏說這些,以往問起她,她總是答非所問。難道是被冷風吹暈了腦袋?
君瓏覺得自己愈發清醒。
“我爹說,他被軟禁在皇宮十年,因為隋家人信不過爺爺的主動讓賢,甚至在父親離開時將剛滿八歲的母親送給了父親,許給他做妻子。爺爺的讓賢的確阻止了一場左月的內亂,至今也安穩了四十多年,可我就是怨恨。誠哥,你應該比我更理解這種感覺。”
當年左月的讓賢在坊間是一段佳話,可在朝堂之上,隋姓人一上位就大刀闊斧地“換血”。不愿意低頭的君姓和不愿承認隋姓皇帝的官員多數被暗殺。君華誠的外祖父一家便是這樣沒有的。聽聞他的外祖父為了讓年幼的母親逃出去找到君華誠的父親,慘烈地死在了隋家軍的刀下。后來君華誠的父母被搖光城的君府救助才得以活下去,卻都是早早地抑郁而終。
君華誠的確對隋姓人不滿,“但這不一樣。瓏兒,左月現在國家富強百姓安康,而我們只是不在那個虛有的高位而已;而死亡,是每一次改朝換代必須經歷的事情,只是我很不幸,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罷了。”
“是啊,”君瓏回答道,“我懂你的意思,所以我怨恨的只有那個皇室的人而已。而暗殺的事情,清影堂最適合不過了。”
靜默許久,君華誠起身關上窗戶,“早些休息。”
第二天,君華誠、半夏與卿明在大堂中遲遲等不到君瓏,半夏去叫人,然后匆忙地下樓,“瓏兒額頭熱得厲害,看樣子是染了風寒。”
“華誠,你快去找大夫,我上去看一下。”卿明扔下這句話便趕忙上了二樓。半夏看著腳步匆匆的背影,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君華誠看在眼里,沒有多說,同沈綽打了聲招呼,請她為瓏兒準備熱水便出門找藥房去了。
卿明先去開了窗,然后坐下看著躺在床上的人兒,就怕她剛到鯉城不適應這里的干冷,昨天特意讓沈綽命人為她準備了暖爐;可還是沒有照顧好她。卿明的眉頭又緊了幾分。
“卿明大哥,”半夏輕輕喚道,也沒等他應答,“你先下去吧,在這里等著也不是辦法。瓏兒從小身強體健的,不礙事。”
從方才進屋后,卿明后知后覺到自己是有些冒犯了,在外人看來,自己不過是個萍水相逢的大哥,連君華誠都沒有上來……
躊躇之際,沈綽輕叩門,她身后隨著一位女子,還未靠近床幃,卿明便聞到一股濃厚的藥香。
“這位是阿魏姑娘,恰好她這幾天住在我這兒,我便請她來了。”沈綽側身要讓那位滿身藥香味的姑娘走到君瓏旁邊。卿明見是沈綽帶來的人自是沒有多說,向阿魏點頭示意后便也站去了旁邊。半夏打量著來人,“這位姐姐,可以嗎?”
阿魏看了一眼床上的君瓏,眉頭一皺再看向半夏,“若不是小沈請我來,我……”
“我把大夫請來啦,這可是鯉城最好的大夫。”君華誠一手提著藥箱,一手半拽半扶著一位上了歲數的老大夫就進了屋,“大爺,您快點兒。”
“小伙子,我這膝蓋有傷,悠著點兒。”老大夫氣喘吁吁地說道,站定后順了幾口氣,才發現房里竟還有四個人。
“阿魏大夫,您怎的在這兒?”老大夫沒有上前看君瓏,反而第一時間找上了阿魏,“上回您給老兒配的筋骨膏藥貼實在太神了,可不瞞你說,老兒研究那黑乎乎的藥膏愣是盯了一個月啊,卻總是配不出您的那個方子。”
“王太醫,我說過好幾次了,您這尊稱我用不上,就別折煞我了。至于配方,我再送您一個月的劑量,若是再配不出,晚輩自當奉上。”
“好好好,咱一言為定。你也別喊我太醫了,早五年老兒就不干了。”說完這王大夫才心滿意足地看向床上的人,“連惡心嘔吐都沒有的風寒,他們就請你來看?未免大材小用了些。”
王大夫這話明顯是對阿魏說的,阿魏也只好笑道:“是朋友,不是病人。”
“看那小子急乎忙慌的樣子,我還以為人不行了;還不是侵肺的風寒,用土方子給她喝兩天就好了。誒喲,這歲數大了腿腳就是不方便。”
“華誠,好好送王大夫回去。”沈綽吩咐道。
“這……我也一起好了。”說著半夏上前扶好王大夫,三人一起離開。這時沈綽開口說道:“瓏兒這朋友倒是和她不同。”
阿魏走到床邊坐下,右手習慣性地搭脈,“果然,肝氣郁結。一個孩子怎么會有這么大火氣?”
卿明又皺起了眉頭,右手不停地摩挲鼻尖。
“尋常的逍遙丸在藥房就可以買到,”阿魏起身對卿明說道,“但藥物只是輔佐,關鍵還是她自己能梳開心結。身體無大礙,不必擔心。”說完同沈綽一起離開了。
阿魏和沈綽下樓時,大堂很是熱鬧。沈南星和一位青衣男子正在飲酒暢談,男子將佩劍隨意地放在桌上。
“阿海。”
“沈約。”
兩人都被同時開口愣住了。
青衣男子聽到聲音默默回頭,“娘子,我時刻記著你說過白天不許我飲酒,你看,青天大老爺作證,我喝的是茶。”
阿魏卻沒有理他,“這就是你和我說過的弟弟?”
沈綽不禁微笑點頭,“我們果然頗有緣分。”
沈南星聽著三人的對話,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指著青衣男子說道:“哇,你竟然喊阿魏娘子?誰給你的膽子?”
歸海此時也不過和沈南星差不多年紀,“我和阿魏姐已經在一起好多好多年了,等我長大了,阿魏姐自然是我的娘子。”
沈南星憤憤地看著歸海,“三四年后的事情,誰說得準?”
大概阿魏已經習慣了歸海要娶她為妻的話,此時表情并沒有什么起伏變化,只是接著和沈綽說:“我收拾一下去王大夫的藥房,晚上回來后我還想再看看樓上那孩子。”
沈綽自是答應,“謝謝你了。”
“不用。”
“誒,娘子,你等等我。”歸海連忙拿上佩劍跟了上去。
沈南星又喝了一口淡酒,“樓上哪有孩子?”
“君瓏她……”
“沈老板,我聽小夏說瓏兒著了風寒?”
背后有聲音傳來,沈綽不禁后背一僵,三五瞬息之后轉身向來人笑道:“君大人,我已經請人為三小姐看過,現在她已經睡下,大人不必擔心。”
“現在方便我去看看她嗎?”
“大人請。沈約,去喊打掃天字二號房的伙計出來,順便,為這位大人帶路。”沈綽向來人微微欠身便出門去了。
沈南星縱然諸多疑問也只按照長姐的吩咐去做,幸好卿明反應快,沒有當場問自己什么時候成了伙計。
將房間門帶上,沈南星攔下要下樓的卿明,“這人誰啊,我看我姐很討厭他的樣子,而且他看我姐的眼神讓我很不舒服。”
“君府二公子,君瓏的二哥,君川。”卿明回答道,“不過沈綽怎么會討厭他?他倆有什么關系?算了,這不重要”自己否定了自己,“我出去給瓏兒拿藥。”
君川見到君瓏時她已經醒了,靠在床頭雙眼放空,或者說,她一直沒有昏迷過。她原本打算那位醫師給自己把脈時“醒過來”,但那位醫師最后輕握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仿佛是在安撫自己。聽到醫師說自己肝氣郁結,君瓏絲毫不意外。令她驚訝甚至陷入沉思的是旁人都走后,卿明守著自己的那番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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