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在推卸責任，但也許是不是可以再考慮考慮？”克拉克誠懇地說，“羅密歐的臺詞對我來說有點過于……華麗，我不確定我能不能正常地說出來，更別提表演了。”

        威廉·里德盯著克拉克看了幾秒，低頭想了起來。這個小個子男生平時顯得有點畏縮，但是一到排演劇目的時候，倒是非常認真，也壓得住場。

        “只是臺詞嗎？”他最后抬起頭問，“臺詞我們可以進行一些修改，改得更像你會說的話。你對羅密歐要表達的感情有沒有什么疑慮呢？”

        “……有，我不太理解他和朱麗葉的愛。”克拉克說，“最開頭羅密歐不是喜歡一位叫羅瑟琳的女士嗎？怎么在舞會和朱麗葉一見面就又愛上她了呢？”

        “一見鐘情，那肯定就是因為氣質和外貌了。”威廉翻開劇本，指著羅密歐半夜□□去陽臺找朱麗葉互訴衷腸的經典段落，“這里他們彼此夸贊的基本都是對方的容貌。”

        “那羅密歐的移情別戀就是因為朱麗葉比羅瑟琳美麗嗎？”克拉克茫然地應答著，“可是這樣的感情怎么會讓人愿意為之去死呢？”

        “——嗯？導演好，還有……我們的羅密歐？你是叫肯特對吧。”飾演提拔爾特的布萊恩·加萊穿著卡奇色長風衣，肩頭為了標明凱普萊特的身份系著一條紅色的絲帶，在一群穿著衛衣t恤的高中生中顯得分外不同，“你們在討論角色嗎？”

        布萊恩·加萊看上去并不是一個討厭的人。只是偶爾，在他覺得克拉克沒有注意的時候，打量克拉克的眼神顯得有些居高臨下。再加上之前布萊恩·加萊最開始明明要的是帕里斯——那個向朱麗葉求婚的角色，一聽到伯妮絲演茂丘西奧又改口演提拔爾特……雖然不知道為什么要警惕，但總之克拉克對他保持著警惕之心。

        但還沒等他考慮好要不要轉移話題，威廉就開口了：“是的，主演對于羅密歐與朱麗葉之間的感情有所疑慮。”

        布萊恩·加萊看著克拉克，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帶一點傲慢，卻不是克拉克之前所看到過的那些霸凌者身上的那種空洞無知的傲慢，而是恰恰相反，這是一種我認為我懂得比你多的優越。但他沒做什么，反而是靠近了一點，面對威廉態度謙遜地詢問著：“我認為我對此有一些了解，里德導演，你覺得我先說說我的看法，再和你們一起討論討論怎么樣？”

        威廉·里德露出了高興的神色，點了點頭。

        “第二幕的開場詩直接提到了，‘忘卻了曾為誰魂思夢想，羅密歐愛著她媚人容貌’、‘朱麗葉戀著他風流才調，甘愿被香餌釣上了金鉤’，還有一句是‘激情總會戰勝辛艱’。很明顯，他們相戀是出于對外表的迷戀和激情。”布萊恩隨口提了幾句臺詞，看了一眼克拉克，說：“心理學上有一種效應，就叫‘羅密歐與朱麗葉效應’(1)，指的是一對戀人越是被壓迫、被環境要求分開，他們的感情就會越發堅定。”

        “看臺詞朱麗葉比羅密歐成熟不少，羅密歐總是沉溺于現實和命運的悲哀，而朱麗葉想得更加現實深遠。如果沒有家族的逼迫，這一對由激情和迷戀而生的情侶只要還是沒有思想上的共鳴，”布萊恩一邊說一邊又撇了一眼克拉克，“避開了命運的捉弄，長久地在一起，反而說不定就會因為現實的摩擦而分手了。”

        “對對，加萊說羅密歐‘沉溺于命運的悲哀’，這很精準。”威廉·里德似乎沒聽出什么問題，只認真地看著克拉克說著角色，“羅密歐自始至終一直惶恐于命運，演的時候你就……從開頭到結尾都帶著憂愁，只除了和朱麗葉在一起的時候，這樣就差不多可以了。”

        “怎么樣，你能理解嗎？”布萊恩·加萊有些好奇地看著克拉克，目光不帶什么惡意，“如果覺得困難的話我可以再簡單地解釋解釋。或者……”

        ……啊，可惜。威廉看著克拉克，目光放空地搖了搖頭。

        ————

        “布萊恩這么說？”伯妮絲戴著草帽，打開車門跳了下來。她剛跟著克拉克開著拖拉機撒著農藥繞了一圈，現在屁股還因為顛簸有點痛。她在原地跳了跳，又扭了扭腰。

        克拉克把拖拉機停回倉庫，踩著臺階下來，關上另一邊的車門：“是……所以你怎么想的呢？你也覺得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感情是原本就長久不了的迷戀嗎？”

        伯妮絲摘下草帽，一邊思考著一邊捋了捋略微汗濕的頭發，然后說：“我記得有個理論(2)是，愛情有三個組成要素，分別是激情、親密和承諾。‘激情’是情緒與生理的著迷、‘親密’是內心的依賴與撫慰、‘承諾’是至死不渝的決心。好像叫‘愛情三角理論’吧？不管怎么說，三種元素都具備的愛情被叫做完美的愛情，那肯定挺稀少的。至少羅密歐與朱麗葉感知到的‘激情’是雙向的，而且十分劇烈。”

        “我認為他們之間應該還有‘承諾’？”克拉克說，“畢竟締結了婚姻，這算展示了他們背負對方未來的決心吧？”

        “其實只有‘激情’和‘承諾’的情況，是被標注為愚昧的愛情的。他們倆相處時間太短了，我看不出來他們是否會依賴和撫慰對方。我也暫時看不出來他們之間存在‘承諾’……也許他倆都各自擁有至死不渝的決心和相伴白頭的期望，但是他們都沒有對對方提到過。沒有過溝通他們怎么確認對方和自己一樣呢？難道是出于對愛情的盲目憧憬嗎？”伯妮絲把自己的草帽扣到了克拉克頭上，“還是單純自我犧牲、不需要對方回應同等的感情也可以？至少我沒看出來他倆締結婚姻時背負了多么鄭重的承諾。”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羅朱的感情不可能發展成那種……所謂三種元素皆有的完美愛情，對吧？”克拉克扶了扶帽子，“擁有‘激情’，彼此有著‘承諾’的決心，而‘親密’應該可以在相處里磨合。畢竟我看他們彼此交流的臺詞還挺默契的，一方改變話題另一方能立刻接上，就像……”

        就像我們。克拉克琢磨著下意識出現的這句話，停了下來。

        “……就像？”伯妮絲三兩步跑進谷倉的陰影里，大舒一口氣，回頭看著話說到一半的克拉克。

        克拉克嘴唇動了動，好像猶豫了一下：“就像我們。”

        伯妮絲抹了把汗，大聲笑了起來：“我覺得我們的默契可能比她們要好哎，克拉克，不要過分低估自己啦？”

        “……你這么想嗎？”克拉克輕快地出了口氣，同時又感到一點微妙的遺憾。伯妮絲……是不是沒有意識到，他拿來對比的是一對著名的……戀人？

        伯妮絲看著克拉克向自己走來。并不優雅的草帽在他臉上投下陰影，但他揚起的嘴角和眼睛里的笑意好像在發光一樣，在陰影中閃閃發亮。就好像有什么比陽光更溫暖的東西，和露出的潔白牙齒還有藍汪汪的眼睛一起，向伯妮絲溫柔地涌來。

        ——————

        飾演凱普萊特夫人的同學：“我現在就是要談起她的親事。朱麗葉，我的孩子，告訴我，要是現在把你嫁了出去，你覺得怎么樣？”

        拉娜一手握著卷起來的劇本，微低著頭：“這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一件榮譽。”

        ……

        還沒到伯妮絲出場的時間，她坐在一旁的課桌上，一條腿點著地，漫無目的地看著場中。作為主演之一，克拉克一直站在導演威廉·里德旁邊，和他一起看著場中朱麗葉……拉娜的表演。威廉時不時和他說著什么，克拉克吞咽了一下，點點頭或者低頭在自己的劇本上做著筆記。

        “在看你的朋友？”布萊恩·加萊走了過來。為了配合提拔爾特的形象，他寬袖的襯衫扎進了長褲里，腰側配著一把假劍，氣質顯得凌厲了不少。

        伯妮絲不知道他問的是茂丘西奧的摯友羅密歐，還是伯妮絲的摯友克拉克。這兩天在威廉的要求下，所有參與的演員在排練室都以角色相稱。

        “是你啊，‘貓王子’(3)。”伯妮絲歪了歪頭，“什么事？”

        布萊恩聽見這話，露出一點微不可察的笑意，然后回復了平靜的表情：“茂丘西奧。你是親王的親戚，卻成天和蒙太古的混賬鬼混，小心誤事。”

        伯妮絲莫名其妙，但總覺得布萊恩意有所指：“我能誤什么事？”

        布萊恩微微彎腰，湊到伯妮絲耳邊。伯妮絲有些驚訝，但也不想在某種莫名的爭斗中露怯，昂著下巴說：“怎么？”

        “我們的辯論賽啊。”布萊恩輕聲說，“你難道不想和我組隊嗎？你和我，我想不會有比我們更有沖出地區賽機會的隊伍了。”

        “……噢！確實。”他說的確實沒錯，伯妮絲在心里算算，校內選拔賽就快開始了，“校內賽報名開始了嗎？”

        “都快結束了。”比起之前，布萊恩的語氣里多了一點抱怨，像是某種微妙的示弱與親昵。

        你看，我一直等著和你搭檔報名比賽，都等到報名窗口快結束了……

        ……看到對方示弱，伯妮絲下意識緩和了一點，就要說“那我們一起搭檔吧”。

        但她頓了一下。可是如果布萊恩這么希望和自己搭擋，怎么不直接說呢？如果不像自己這樣忘記了報名時間，布萊恩這些天有無數次機會提一提搭檔報名的事。還是說……他一直在等伯妮絲主動去請求他嗎？

        “——伯妮絲！”克拉克從教室中心大步走過來，“我們快出場了。”他看了看布萊恩，同樣微微彎腰，湊到伯妮絲臉頰邊——卻不像布萊恩之前那樣幾乎緊貼著伯妮絲的耳朵。克拉克小聲說：“而且我還有點事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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