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克拉克垂頭喪氣地說，“我們之前有些太想當然了。”

        “什么，哪方面想當然？”看著低垂的卷毛在面前微微顫動，伯妮絲不由得捻了捻自己的手心。好想摸啊，但她現在也有點拿不準，下定了“維護朋友邊界”的決心之后，再摸別人頭發會不會不合適，就只拍了拍他。

        “我們之前討論說，要怎么做才能避開最后基本死光的壞結局。比如提拔爾特誤殺茂丘西奧這太偶然了，很難阻止，但之后羅密歐可以不去和提拔爾特決斗。”克拉克看著自己攤開的手，又看了看伯妮絲，“可是……”

        可是如果你重要的朋友因你而死，你怎么能忍住不去報仇呢？時間無法回溯，重要的人也無法歸來，哪怕殺死兇手，也不能彌補你過失的十分之一。真的有人能克制住面對死亡的悲傷和激憤，連這十分之一也不去彌補嗎？克拉克有點難以想象。

        那只手終究還是落在了克拉克頭上。

        伯妮絲揉了揉這些乍看很柔軟，實則卻很有自己意志的發絲，問道：“你覺得羅密歐最后后悔了嗎？他因為一時的意氣殺掉提拔爾特，就不得不離開他的愛人了。要是多等等，親王也許會直接判提拔爾特死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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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茂丘西奧的死訊傳來，羅密歐激憤之下和提拔爾特決斗并殺死了后者。械斗還殺人的羅密歐本應當被判處死刑，但因為提拔爾特先殺了人，死者茂丘西奧還是親王的親屬，考慮到這些原因，羅密歐最終被判處流放。

        羅密歐和朱麗葉溫存了一夜，最終也不得不離開維羅納這座城市，離開他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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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會后悔的。”克拉克篤定地說，“他只有親手為茂丘西奧報仇，才能稍微減輕茂丘西奧因自己而死的愧疚感。這和……不得不和愛人分別的痛苦是兩個維度，但是都很深刻。”

        他抬眼看了看伯妮絲，也有點猶豫：“你覺得茂丘西奧會責怪羅密歐嗎？茂丘西奧并不是兩個家族的人，卻因羅密歐的連帶，為這兩家的宿怨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很少有人面臨死亡會毫無怨懟吧，”伯妮絲聳聳肩，“但我覺得……羅密歐讓人很不忍心責怪。他固然情感豐沛得讓人頭疼，還時常沖動處事，但他確實溫柔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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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密歐被流放了，朱麗葉卻被家族逼著第二天就要和帕里斯結婚，她無計可施，只能找到神父要了假死藥，在婚禮當天被當做尸體送往墓地。

        神父寫下了一封寫清了前因后果的信給羅密歐送去。這封本應告知他故事全貌的信件卻因故沒能到他手上，羅密歐得知愛人去世傷心欲絕，冒著被抓的風險趕了回來，和來吊唁未婚妻的帕里斯伯爵撞見。帕里斯認為羅密歐是盜墓的惡人，于是兩人爭斗起來。帕里斯在爭斗中死去，遺言中希望羅密歐將自己的尸體放在朱麗葉的身邊。

        按理說，對方不僅是情敵，還誤解自己是賊人，甚至就在剛才還是生死搏斗的對手。雖然是遺愿，但是要將對方的尸體放入自己愛人的墳墓里……

        演這一段的時候，克拉克每次答應得都不假思索。這興許是克拉克演得最像羅密歐的一段情節了，他殺死對方也不顯得痛快，埋葬對方的時候卻十分悲傷。不過羅密歐的悲痛大概是誤以為戀人去世，而克拉克大概……純粹在為逝去的生命而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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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很難想象……但假如我有一位愿意追隨而去的戀人，我估計是不愿意讓別人和他……或者她合葬的。羅密歐真的很溫柔……而作為他最好的朋友，茂丘西奧大概也不會忍心責怪太多，反而會擔心他。”伯妮絲沉思著說。她抬眼，愣了愣：“怎么了，這是什么表情？”

        “咳……咳，沒什么。”伯妮絲確實提到過她是泛性戀的，是克拉克自己忘記了。他清了清嗓子，略帶好奇地問：“所以你正式演出的時候那么演了？因為你覺得茂丘西奧會心疼羅密歐？”

        “當然不是啊！”伯妮絲皺著臉，“那當然是因為我在擔心你啊！你之前在臺上可沒有過那種兩眼通紅的樣子。”

        ……那你之前也沒有死得那么逼真過啊！克拉克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腦，不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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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威廉·里德找到克拉克的時候，他正在練習即興演講。

        “……狹義上，無神論是指對相信任何神明存在的一種抵制、排斥、打擊……啊，威廉，你找我嗎？”

        克拉克把手里的草稿紙夾進一邊的手寫版《辯題集錦(motionbank)》里，站起來迎接威廉·里德。他們不同年級，之前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演出結束后，他們好幾天都沒有碰上面。

        威廉拼命點頭，有點語無倫次地說：“莫里森老師讓馬修負責導演了，但是她也夸了我，讓我做副導演！”

        “哇哦！恭喜你！”克拉克在腦子里轉了半天，終于想起來前因后果，“我記得你之前說……你們指導老師不能參加地區賽，所以才讓想代指導的學生各自組織一次表演，靠表演來決定之后誰指導社團是嗎？”

        “是的，她說馬修那組整體更好，但是我們這組角色閃光點也很多，就讓我協助馬修管理。”威廉的眼淚都要下來了，“馬修居然也同意了……他之前老罵我，說我這種人居然還想當導演什么的……”

        “恭喜你，這確實是難得的機會。”克拉克由衷地為他高興，“但是來找我做什么呢？……只要別是什么新演出就好，我可不是演戲的材料，沒拖你后腿我就很高興了……”

        威廉一下子咧開嘴，他像是靦腆慣了，明明是大笑的樣子也笑得無聲無息：“沒有，我來感謝你。”他又低了點頭，但認真地看著克拉克說：“當時演出結束之后我太激動了，大家散得也很快，忘記好好謝謝你們所有人，只能這幾天抽空挨個找你們。”

        ————

        羅密歐埋好帕里斯的身體，來到自己戀人的墳墓邊，沒有遲疑地喝下迅速發作的毒藥殉情了。而朱麗葉為了逃婚、服下的假死藥藥效終于過去，她醒來，卻發現身邊是愛人和帕里斯染上鮮血的尸體。（演到這里的時候拉娜慘嚎了一聲，這爆發讓舞臺后的伯妮絲都為之一震。）她決意用死亡作為最后的反抗手段，聽到有人靠近，就抽出羅密歐的刀子自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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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覺得可能是拉娜太入戲，大家結束之后都去安慰她了。”下臺之后拉娜還在哭，而且基本半趴在了克拉克身上，其他人都聚攏過來安慰她了，這就導致當時的克拉克幾乎一動都不能動。克拉克回憶著當時的盛況，一邊連連擺手：“威廉你沒有必要謝我，演出本來就很開心……”

        “要謝的。”威廉認真地說，“一開始連我自己都覺得是異想天開，謝謝你沒有猶豫就答應當我的主角，還幫我找了其他人。”

        對于鄭重的謝意，就不能再客氣了，也應該鄭重地回應。克拉克說：“不用謝，我也很開心。”

        “那就好……對了，肯……克拉克，”威廉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此時又有點猶豫，“我沒有什么能感謝你的——”

        “其實你說謝謝——”

        “——你要不要也問我問題？”威廉眨巴著眼睛，“我會用心解答的。”

        “——就夠了……什么？”克拉克一頭霧水，“問問題？”

        “布萊恩同學之前幫我訓練你們擊劍的時候，他說覺得我很會看人，就說問我問題，我好好回答就算謝禮了。”威廉眨巴著眼睛，“雖然不覺得我會看人，但布萊恩同學這么說，也許……”

        “他問了什么？”克拉克沖口而出，隨即意識到不妥，“……不行，這樣不對，當我沒問過。”

        “他問，我覺得你——克拉克·肯特和羅密歐的角色接近嗎，為什么。”威廉好像沒有意識到透露私人談話有什么問題，或者他覺得這樣并沒有問題，直接說了。

        “……昂？他問的是我？”克拉克微微張開了嘴。他還以為加萊會問伯妮絲有關的問題呢……

        “嗯。”威廉點點頭，“我說我覺得你們很像。”

        “……為什么呢？”克拉克大吃一驚，急急地說，“我完全讀不懂他，他的情緒太飽滿、變動又太猛烈了，我都不知道他有沒有冷靜下來的時候。我現在想起來羅密歐要自殺得那么快，我都遺憾得要命……朱麗葉醒來的時候，羅密歐的嘴唇都還是溫熱的，如果他沒有那么快地……而且我也完全不理解他的感情，你怎么會覺得我們相像呢？”

        “一定要說的話，其實是直覺。”威廉猶疑著，斟酌著措辭，“我覺得你也是一個感情豐沛的人，克拉克。羅密歐只是從來不克制他的情緒，總是隨波逐流跟著情感走。比如他殺死提巴爾特之后，一聽說朱麗葉為此難過，就立刻拔劍宣稱要自刎謝罪。他完全不尖銳、自尊但不自傲、性情柔和、敬畏命運……對自己感到迷茫。”威廉停住了，看向克拉克。他的眼神很明白：我覺得你很像。

        而克拉克……克拉克在回憶之前和伯妮絲討論羅密歐和茂丘西奧的時候，她流露出的對羅密歐這個角色的保護欲……

        “對啦，你知道艾倫同學在哪里嗎？我還沒謝謝她。”威廉就像完成了一件普普通通的事一樣自然地問，“我本來以為她和你在一起呢。”

        ……布萊恩說威廉很會看人。克拉克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問問他關于伯妮絲的問題……？他隨即甩甩頭，拋棄了這個念頭。為什么要問別人呢？伯妮絲對自己幾乎毫無隱瞞，比起問別人對她的看法，更應該相信自己對她的了解才對。所以，這幾天的伯妮絲顯得有點疏遠，應該只是單純太忙了。

        克拉克露出一點笑容——他提到伯妮絲的時候自然會露出的那種，只是這次有點勉強，說：“她在教室呢。……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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