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香傳紅藕
慶莘觀的位置極佳,坐落在山林之中,遠望晴空,背靠著蔥蔥郁郁的山林,兩彎石溪繞著庵堂,大殿外的青石臺此時香客絡(luò)繹不絕,姑娘們都精心裝扮過,像朵朵嫣紅桃花俏立在這青山綠水間。
寶釵本就豐腴些,此時香汗?jié)i漣,叫她的金鶯兒陪她到屏風后面換衣裳。我不便打擾,便說我要出去走走。打開門時,正看到寶玉要敲門。今日到寺廟里來,他穿的不比家里招搖,一件松葉青色錦袍,頭上也換了更加低調(diào)的攢珠冠。
“你急匆匆地要做什么。”我后退一步,拉開兩人間的距離。他卻沒注意地湊上一步,說:“此處后園有極好的荷花,咱們一道去看看好嘛?”他的一雙眼睛生的極好,偏偏又這樣盯著我看,我不免被看的心虛。
“好吧,你只叫了我一個,還是其他姐妹都叫上了呢?”我同他獨自相處,在老太太眼里可能是一雙壁人,在王夫人眼里就只剩刺眼二字。我向房內(nèi)指指,“你等等寶姐姐吧,我自己過去就好了。”
他似有些困惑,但是我才不管,自顧自和紫鵑向后園荷花池去。轉(zhuǎn)過一道月門,豁然開朗,此處引入西邊的石溪,流水潺潺,一池荷花正在欲開不開之時,有如美人面孔。此時圍著池水,賈府設(shè)了一道帷帳,老太太和王夫人,邢夫人都端坐在其下賞蓮、說笑。幾個姐姐妹妹也隨侍在側(cè)。
賈母見我同紫娟一道過來,便問道:“寶玉這個渾小子呢,我讓他去尋你了不是,怎么讓你自己過來了?”
我裝作無意地說:“他大約要和寶姐姐一起過來。”正說著,兩人穿花拂柳一路走來。王夫人看著這少年男女,心里掩不住的滿意。我悄悄走到一旁,喊來紫鵑,有一葉小舟系在岸邊,我們邊說要下去游湖,離開這是非之地。
我和紫鵑搖著舟楫,漸入藕花深處。岸上的笑語聲漸漸不聞,我們將船搖至水邊的紫藤之下,此地陰涼安寧,我舒舒服服地躺下,以手帕覆面,正好能遮住陽光。
我讓紫鵑也歇一歇,紫鵑只推說她不累,“小姐,這里四近無人,我還是醒著吧,萬一出點什么事可不好了。”我不作他想,在細細的蟬鳴聲中睡去。
……
突然我被搖醒了,紫鵑一臉驚恐的看著我,湊近耳邊對我說“小姐,有人過來了,我們快些離開這里吧。”
我心想,有人來怕什么,但是看著她越來越紅的臉我發(fā)現(xiàn)事情好像不那么簡單。此處遠離人群,本應(yīng)十分安靜。但是此時卻能聽見一陣細細簌簌的聲音,還能聽見仿佛是一男一女的笑聲,偶爾漏出一兩聲“二爺”。后來聲音越發(fā)膠著,我和紫鵑面面相覷,此時若是搖櫓離開怕是會驚動他們,但若是就坐在這聽下去也不是事啊……
說笑聲漸漸不聞,忽然,一條灰色的腰帶慢慢飄下,竟正落到船中。原來這兩人就是在這紫藤上的山上私會。
一聲清越的鳳簫聲響起,來人似乎在船上吹簫,聲音越來越近。緊接著“林妹妹,你們在哪兒?”耳邊突然聽得寶玉那個小傻子在叫,因著聲音十分嘹亮,紫藤岸的兩人倏忽就停下了,緊接著就是穿衣服的細細簌簌聲。
我和紫鵑突然相視一笑,笑得無法抑制。寶玉聽見笑聲,撥開叢叢蓮葉,船兒靠近過來。
原來船上還有一位公子,想必是剛剛吹簫的人。一身玉色錦袍,長身玉立,面容清俊消瘦,所謂謫仙人不過于此吧。跟寶玉的男生女相不同,他眉如刀裁,較之更為凌厲貴氣。
突然發(fā)現(xiàn)那飄下的腰帶仍在我手中,我連忙將那灰色腰帶匆匆收入袖中。
“你們倆叫我好找,我……老太太十分擔心你。咱們回去吧,可以吃齋飯了。”寶玉說道。忽地,拍了下頭說道,“唉呀,我該死,竟忘了介紹,這位是北靜王爺,這位是我小妹林姑娘和紫鵑。”
北靜王舉手作揖,與我相視時微微一頓,但很快恢復(fù)正常。“久聞林姑娘大名,今日難得一見,寶兄弟竟有如斯的妹子,好不叫人欣羨。寶玉常常給我們看你們的聯(lián)詩,姑娘的詩寫的真好。”水溶開口說道,他的聲音低沉沉的,說這樣奉承人的話卻也不顯得諂媚,不過我還是默默地剜了一眼寶玉,居然把我的詩給外人看,不知今后要出什么麻煩。我推辭一番,便側(cè)過臉去,各自見禮后,便準備搖櫓回去。
“方才聽到鳳簫聲,不知我們可有這個福氣,聽王爺再奏一曲呢?”我瞥見水溶腰間佩著的鳳簫說道。
水溶淺淺一笑,信手將玉簫放在唇邊,吹奏起來。此曲初時平靜,接著一唱三嘆,似有無限話語無處訴說。我拉過紫鵑,“這是什么曲子呀?”
紫鵑回道,“此曲名喚長相思。”
看來這個水溶心有所屬呀,我暗自感嘆,這樣的少年芳心又給誰奪去了……
船兒漸漸靠近岸邊,姑娘們的笑語聲又傳來。水溶虛虛抱拳,“此處都是貴府女眷,小王不便叨擾,就此告辭。”寶玉跳上我們的船,也向他拱手。
一上岸,鳳姐兒就迎上來拉我,“林姑娘下次可不敢這樣單獨出去了,這里人多嘴雜,可不要出了亂子才好。”我連聲應(yīng)著,心想著剛剛見到的私會的男女,可不是出了亂子,但是面上還是乖乖的認錯。
晚上到庵堂里用齋飯,聽說這里的齋飯做的極好。因為身處庵堂,與府內(nèi)規(guī)矩不同,丫鬟仆婦們都在隔間與女冠們一道吃,正堂內(nèi)只留下幾個伺候的丫鬟。或許是今日又登山又劃船的,我連吃了兩碗齋飯,把老太太給驚著了。“林丫頭今兒胃口這樣好呀,甚好甚好,平日里看你吃個兩口就把筷子擱了。看來這里是個福地,以后你常常來,興許能把身體養(yǎng)好。”說完看著我和寶玉點了點頭。我大約明白賈母想的,還未回應(yīng)就聽得王夫人說:“以后你們姊妹幾個常常來,讓寶玉陪著你們來踏青。”
兩人說話都有其用意,但是我得了能出門的機會是極好的,說道,“多謝外祖母和舅母關(guān)心。”
飯后,寶釵要先在房中沐浴,我便拉上紫鵑到園里散步。此時暮色沉沉,紫鵑看見四下無人,悄聲對我說,“小姐,我大概知道那條腰帶是誰的了。方才我們同這里的女冠一同吃飯,忽地一個年紀很小的女冠就被我們那天見到的師太給叫了出去。”
我一瞧,確實這條腰帶的顏色和形制,同這里女冠的道袍似是相符的。
“咱們剛剛聽見的大約是個小女冠同外男私會。不知是不是被師太發(fā)現(xiàn)了,師太似乎很生氣,說不定她要受不少皮肉之苦。小姐,我們想想辦法把這個送還給她,或許能救她呢。”
我點點頭,覺得紫鵑說的有理。“但是我們怎樣將這個還給她呢?”
紫鵑答道,“她將這樣貼身的東西丟了,一定會出來找。我們就到去往荷花池的路上等著她,我相信她一定會來。”
我們便在荷花池旁的月門等著,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看見一個小姑娘提著一盞小小的燈籠摸過來。
我和紫鵑相視一下,“就是她,用晚飯時被道長叫了出去。”紫鵑正欲上去,我把她拉住了,“這種貼身之物被我們給撿到了,倘若她不是那個丟東西的人,我們怎么說的清楚是怎么撿到的。而且她若不愿意為失主保守秘密,真正丟了腰帶的姑娘怕是還要被人非議。先不要輕舉妄動。”
紫鵑連連點頭,我們將燈盞吹熄,靜靜站在暗處。
那個女冠仍穿著道袍,腰上也系著腰帶,她見近了這邊,越走越快。就在我們以為她會穿過月門到蓮花池這里來的時候,突然她的腳步停下了。我們原以為是我們叫她發(fā)現(xiàn)了,正糾結(jié)要不要走出去時,一個男聲響起了。
“我的小亭兒,今天下午叫他們攪了我們,你要怎么補償我?”那個聲音莫名熟悉,浪蕩風流。
“是我們府里的璉二爺!”我和紫鵑幾乎是同一時間認了出來。這好像是我的表哥璉二的聲音。沒想到他偷香竊玉竟然都到這個地方來了。我和紫鵑可不好參與到這種事中,我們將那綹腰帶,輕輕掛在旁邊的桂樹上,他們一會兒若是往這邊看看應(yīng)該能發(fā)現(xiàn)。我們正欲抬腳離去,卻聽見那個姑娘的嗚咽聲。
那個姑娘一直哭著說什么“帶我走吧”之類的話,難道這里的生活這么苦嘛?
我決定留下了好好聽一聽,便拉住了紫鵑,悄悄往那邊靠過去。
“二爺,昨天督尉府的王老爺來,看上道真,非要拉她回去。師傅竟然沒有阻攔,收了八十兩銀子就說好這幾日悄悄把道真送到他府上。二爺,求您帶我走吧。”
修道的道觀里居然出了這種事,我有些憤憤,可是姑娘,你找上的這位也不是可托付之人吶。
此時我左耳中聽著這個小女冠的悲泣還有璉二的安撫,右耳中卻聽得一個女子急急的腳步和環(huán)佩叮當。“你老子喊你這樣來蒙我?我倒要看看他在做什么死?”眼見得是鳳姐兒拎著賈璉小廝的耳朵向這邊走來,那個小廝疼的呲牙咧嘴,嘴里大叫“奶奶饒了我吧!”那小廝的聲音驚動了左邊夜色里的兩人。那個女冠一時間跑過來,正撞上我們倆。我和紫鵑連忙將她藏在身后。
此時鳳姐也到了,看見賈璉一個人站著,狐疑地上下打量。然后狠狠地將那個小子推在地上,“我剛剛可是聽到了,夜里還在這里雞貓子鬼叫,你跟哪個又在這里鬼混?也不怕臟了這里的地!”賈璉想要拉著鳳姐兒哄她,她只是不依,甩脫了他的手。
她越走越近,我和紫鵑一咬牙,便從黑暗的地方站出來。“好嫂子,我晚飯吃多了出來消食,我們在這散步呢。”
鳳姐擰著的一雙鳳眼,倏忽變了,滿是笑意,好像剛剛從沒發(fā)過火似的。挽著我的手說“山上夜里涼,仔細你的身子。”她拉著我竟一路將我送回房,一路上她一眼也沒有瞧過那個姑娘,也再不提剛剛的事。直到我要進房間之前,她湊在我的耳邊說,“我的好姑娘,善心不是這樣用的。這里面的事情復(fù)雜得很,姑娘不要再摻和了。”
說完便施施然地離開了,我連忙關(guān)上大門,仿佛劫后余生。幸而此時寶釵似乎出去了,金鶯兒也陪著出去了。我們便有一點說話的空間,紫鵑扶著她坐下,又把腰帶塞到她手里。紫鵑是個心細的,見她此時不安的輕輕顫抖,還替她倒了一杯茶。
一杯熱茶下肚,她安定了許多。握著我的手,暗暗抹淚。
我忍不住先說道,“姑娘如何稱呼?”
“我叫連亭,今日多謝姑娘了。從前聽二爺說過姑娘是天仙一般的人物,不曾想姑娘是這樣善心。”聽她的意思,同璉二來往多時了。
我看著她似乎對璉二一片真心的樣子有些無奈,看她的眼神也復(fù)雜了許多。她似乎察覺了,“姑娘是不是覺得我同二爺來往,壞了此地的清凈。可是姑娘您不知道,今日就是被打死,我也要告訴您。我們的師傅,滿京里都知道的無云子。并不是真的侍奉三清的修道之人,她只是個借著坤道名號攬財?shù)娜搜雷印!彼D了頓,眼睛里蓄滿了淚。
“這些年,她手里攥著我們的身契。用我們巴結(jié)著來訪的達官貴人,被當作物件一樣送到這些人家里,不知過著怎樣的生活。”
我似乎能理解她,此時她一定以為璉二爺就是能救她脫離苦海的人。“但是璉二實在不是堪托付之人。“
“只要能離開這……”
“那你為什么不逃呢?”,她慘笑一聲,答道,“我們是被家里賣給師傅的,我們只要逃了,她就能以逃奴罪報官,抓我們又甚至打死我們。”
“我不想死,我想活,我還想過得好一些。”
“我明白,可是跟著璉二,你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不知他是怎么同你形容鳳姐兒的?”
她努力想尋找婉轉(zhuǎn)的詞語來形容,“二爺只說夫人是個厲害的女子,管著家里的大事小情。”
我點點頭,“她比那還要厲害,叫她女中豪杰一點也不過分。你今日也看到了,她是多么的美。璉二這種浪子,連這樣的美人在懷也要喜新厭舊。你到府里來,你確定能過得比這里好嗎?”
她抬起頭,雙眼如點墨,黑黝黝的閃著淚光。“我可以幫你。”我看著她,堅定地說道。
(https://www.dzxsw.cc/book/13507980/3229401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