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人所看見的神
可我還是不敢睜眼去看,不想為了好奇心,而丟掉自己的性命。
那薩滿老頭長嘆一口氣,為了讓我消除恐懼,又仔細給我解釋了一番。
“你可知所謂折煞?”
我閉著眼應了聲,說知道。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當初秦先生剛進我們村,想害我的命的時候,就是用了這個法子。
“你當時,之所以一看清你大伯后背上這神靈的模樣,就會七竅流血而死,就是因為你被沖神折煞了。
“被老人跪拜會倒大霉,被當成神跪拜,會遭飛來橫禍殞命,那你一介凡人,去用平視的目光,去看神的尊容,你覺得會怎么樣?”那薩滿老頭問。
聽了這話,我才是明白,便暫且放下了恐懼,半跪了下來,低垂著腦袋,往上瞥眼,去看那薩滿老頭手里的人皮。
人皮上,繪著一個半人半獸的怪物,頭部出奇的大,有著五官俱全的人臉,老虎的爪子,羊的身體,一手持鋼叉,一手持斧,和山神廟高堂上所供奉的山神像,相差無異。
可奇異的是,這幅畫是“活著”的。
不是說它本身栩栩如生,而是它真的就如同活物一般,我跪在地上,低眉順眼的看向它的時候,它的眼珠子也隨之轉動,俯視著我,臉上流露出頗為高傲的神態,手里的鋼叉和大斧擺動著,像是在耀武揚威一般。
我親眼見到了這所謂活著的神,卻覺得……
并沒有之前我想象的那么厲害。
就只是一幅會動的畫罷了,除了不能直視著去看,也沒有什么威能。
而那山神臉上的高傲和耀武揚威,還讓我頗為厭煩,想毀了這莫名其妙的東西。
我忍不住問那薩滿老頭,若是一把火把我大伯的這張人皮燒掉,這所謂的“山神”,不也就跟著一起灰飛煙滅了嗎?
那薩滿老頭微笑,說我的想法沒錯。
我不屑的笑了聲。
這么遜,還算什么神?神不應該是至高無上,舉手便能毀天滅地的嗎?怎么反而如此輕易的會被人毀滅?
“人自然能輕易的毀滅神,因為神本來就是被人所創造的。”那薩滿老頭說。
這句話宛如雷擊,讓我的身體瞬間僵硬了。
這死老頭開什么玩笑?
不是神創造了人嗎?怎么會成了人創造了神?
“哦?你不相信,那你再仔細看看這山神的模樣,看清楚每一個細節。”那薩滿老頭說。
我繼續保持跪拜瞥眼的姿態,去看那人皮卷上的山神像。
“它的身體是怎么樣的?”
“人面獸身……”我說。
那薩滿老頭微微頷首,表示我說到了點子上。
“野獸修煉成的精怪,是人的模樣,因為它們憧憬著成為人。
“鬼也是人的模樣,因為鬼生前就是人。
“無論是什么仙兒,也都是人的模樣,怎么到了最高級的神,反而是開了倒車,成了人面獸身?像是個人獸雜交的野種一般?”那薩滿老頭問道。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后背卻是直起雞皮疙瘩。
那薩滿老頭看著我的眼睛。
“在民間,請神降仙之類的事兒,一向不少,內蒙薩滿,東北出馬,江南道家,民間巫祝,各種數不清的神棍,都是依仗著稀奇古怪的神,來施展手段。
“就連你大伯,不也是背上了這山神,才成為了塔山的山君,全山的野獸,皆要聽他號令,也被你們村的村人視為山大王。
“可所有人都在關心,這依仗神威的凡人們如何如何。”
那薩滿老頭的嘴角,揚起一抹笑意,正盯著我的那雙深邃的眼睛,眼神犀利的如同鷹一般。
“怎么就沒有人關心,這些神仙,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我沒有接話,只是深吸了一口氣,壓抑著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臟。
那薩滿老頭收起了那人皮卷,放在一張石臺上,引著我去看大殿的北面墻上,那最后一幅壁畫上的薩滿十八神。
那十八神,個個也都是人面獸身,薩滿老頭又讓我回想,不說他們北亞游牧人的神,我們漢人被典籍記載的神,又是什么樣的。
我老實回答,最為民間所推崇的創世神王母娘娘,也就是所謂西王母,在《山海經》中的形象是:“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
在傳說典籍中,最被推崇的創世神女媧娘娘,是眾所周知的人面蛇身。
說完后,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虛汗,感覺越來越恐懼。
這不是那種被突然起來的驚嚇,所造成的恐懼。
而是發自骨髓和內心,那種一向對于這個世界的固有認知,被緩緩打破和解構的恐懼。
“人類的想象力終究是有限的,只能創造出來他們所見過的東西,所以我們的先民在創造神的時候,想破了頭皮,想塑造出神的神秘可怕,和無上威嚴。
“同時,又想把人的特征加在神的身上,畢竟神被創造出來,就是為了給人類提供庇佑的,所以我們現在看到的神,才是人的面孔,和我們先祖們最為畏懼的虎豹豺蛇等兇獸的身體。”
我有氣無力的反駁,說也并不一定,我寧可相信神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是完全是另一種生物,也愿意去相信,神是被人所創造的。
畢竟神話傳說里那么多人與神互動的細節,都是在描述,我們人類被女媧娘娘所創造,而不是我們創造了女媧娘娘。
“哼,你忘記了嗎?神話傳說,本來就是被人類自己所編造的。”那薩滿老頭說。
我徹底啞口無言。
“你若還是不相信,我再給你看一樣東西。”
隨即,那薩滿老頭走到了這間大殿耳室的一堵墻邊,這面墻黑漆漆的,外層微微透光,宛如黑色琥珀原石,同這地宮里其它的地磚墻磚材質無異。
可這面墻上,有諸多六角形的缺口。
“看好了。”薩滿老頭對著那群螫蜂一揮手。
那群螫蜂在空中兜轉了一圈,然后撲到了石臺上那副人皮卷上。
眨眼之間,那人皮卷上的山神圖案,居然是被那群螫蜂給吃了個干凈。
然后,那群螫蜂趴在了這面墻,停止了振動翅膀,開始分泌黑色的蜂蠟。
看到這一幕,我這才是恍然大悟,為何從剛才我們進入地宮之時,這些墻體就宛如可以隨時生長變化一般,以及那些墻上會動,會襲擊人的壁畫。
這整座地宮,便是這些螫蜂的蜂巢,那些所謂無形無軀的所謂神明,不是藏在墻體里,而是藏在這些蜂巢里。
“我薩滿古籍《尼山鎮魂錄》里有記載,赫哲族的古巫祝,便是飼養著能吞食死人靈魂的螫蜂怪蟲,把螫蜂筑成的蜂巢視之為‘神巢’,是神靈所棲息的地方。”薩滿老頭說。
薩滿老頭從一塊石臺下面,拿出了一個單獨的六角形的蜂巢脾,在手里端詳著。
“這所謂的‘神巢’,在秦漢時期,巫術最為盛行的時代,被傳入過中原地區,當時的人們稱之為‘黑玉’,當時傳言黑玉中棲息著邪神,人直視之,便會七竅流血而死,之后的西漢時期,這黑玉被傳到武陵郡的巫山山民手中,楚地的巫神傳說便是開始興起,巫教開始鼎盛,后世的《漢書·藝文志》中,有對此都有著詳細記載。”
薩滿老頭的這些話,在我的腦海中橫沖直撞,我又抬頭去看那墻上的神明圖案,只感覺一切好似要在我的腦袋中炸開一般。
是薩滿先民,用螫蜂和巫術創造了他們的神?又傳入中原,成為地方民間的各種神。
那我們漢人的神呢?也是用某種特殊的手段,被我們的先民創造出來的?
所謂女媧和西王母,三皇,以及那些被記載在《楚帛書》上的諸多創世神,或許只是被我們的先民用無數死人的靈魂獻祭,制造出來的產物?
正如秦漢時期,那些朝廷的星官們,在《五星占》中的論述:“仙無軀,神無形。”
所謂神仙,都是無軀無形,誰也說不上來究竟是什么的東西。
我索性不去想了,與這身份神秘的薩滿老頭交談這一番,幾乎讓我的精神崩潰瓦解。
關于這些神靈的疑問,都與我太過遙遠,我眼下最關心的,是我們村的劫難。
那三眼五尾的女人,又是什么來歷?為何她會凌駕于所謂的神靈之上?
這薩滿老頭和她是不是一伙的?他們從遙遠的內蒙跑來我們中原內地的大巴山深處,要殺害我們全村的人,又是想干什么?
那薩滿老頭眨了眨眼睛,說著大殿上的四幅圖已經講的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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