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置信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久珣不覺意外卻又深感困惑。背上那兩只翅膀和先前見到過的相比堪稱微縮的迷你版，但潔白的羽毛在昏暗的燈光下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漂亮程度絲毫不比大翅膀遜色。

        失落感卻油然而生，一時間分不清自己所處的地方到底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平靜的生活，和睦的家庭，無憂無慮的日子……一下都和自己拉遠了距離。直到背部傷口愈合的疼痛侵入大腦，久珣才被迫接受這糟糕的處境——母親并不是記憶中那個溫柔賢惠的普通女子，自己也并非人類，二十年來令他安心的假象被這些突如其來的意外破滅，如同自己的過去被徹底否定。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浴室門被毫無征兆地打開，佐胤旁若無人的來到鏡子前洗漱，就好像沒有任何事物能影響到他的計劃，無論是自己的屋子里有一個天使，還是那位天使正用充滿怒氣的視線盯著他這件事。他明明是那樣討厭天使，至少在殺那個女人時手段殘忍且毫不留情。

        “關(guān)于天使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與眼神相反的，久珣的語調(diào)異常平淡。

        “嗯�！弊糌芬不卮鸬檬�分淡然。

        “那你也知道我是天使？”

        “知道�！�

        “為什么一直都不告訴我實情？”

        始終盯著自己在鏡中倒影的紅眸終于轉(zhuǎn)動，朝身側(cè)的天使看去，沒有血色的嘴唇隨后輕啟吐出態(tài)度略顯冷淡的話語：“我不需要向你說明任何事情，而且我一開始就說了你有天使的氣息，是你自己否定的�！�

        整場對話波瀾不驚，沒有爭吵也沒有火藥味，卻透露著令人壓抑的氣息。隨著一陣刺耳的摩擦聲打破平靜，久珣越發(fā)用力的手指在鏡子上留下幾道模糊的痕跡，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一把揪住佐胤的衣領(lǐng)，失控地沖他怒吼：“開什么玩笑！把我當(dāng)成傻子一樣地戲弄很開心？你們到底是干什么的？天使又是怎么一回事？”

        面對久珣的憤怒佐胤難得地保持著冷靜，沒有因為對方這種自不量力的行為而給予懲罰，要知道上一個被他逮住的天使現(xiàn)在已經(jīng)躺在棺材里了。甩開對方的手，佐胤冷不防地抬起手肘將不知好歹的天使摁在墻上，并從那聲撞擊的悶響和對方咬牙忍受的痛苦表情推測，面前的家伙應(yīng)該差不多該漲記性了。

        “要怪就怪自己太弱小�！弊糌窋z人心魂的深紅色眼睛注視著久珣，視線仿佛穿透琥珀色的眼瞳直入內(nèi)心，“連知道真相的權(quán)利都沒有。”

        也許是錯覺，久珣察覺到佐胤的眼中閃過一絲波瀾，他的話更像是對著自己眼中所映出的倒影說的。

        兩人無聲地僵持了一會，佐胤放開久珣轉(zhuǎn)身離開浴室，在門口時又停下腳步，向他交代說：“有什么想知道的就去問張鶴梅，她會告訴你。”

        隨著門鎖發(fā)出“咔嗒”的輕響，佐胤離開后房間忽然安靜下來，并非是因為室內(nèi)無人活動。這種微妙的感覺就像是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周圍感知不到任何活著的生物，是絕對的死寂。

        盤腿在“床”上坐下，久珣費力地把傷口周圍的血液擦拭干凈，剛剛被佐胤按墻上那一下導(dǎo)致傷口重新裂開來，他這會正疼得不行。接二連三的破事中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翅膀的絨毛手感極好，軟軟的就像在撫摸小動物般，有種莫名其妙的滿足感，情緒也因此得到些許撫慰。

        “久珣！”

        鶴梅充滿活力的聲音幾乎在門被打開的同時飄進來，把正在摸翅膀的久珣猝不及防地嚇了一跳。被人目擊到自己的幼稚行為，久珣只覺心頭頓時升起一陣尷尬，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冷靜一下。

        “你在做什么？”鶴梅似乎也察覺到了某種異樣。

        “……沒什么。”久珣故作鎮(zhèn)定，從容答道：“就是有點好奇�！�

        “哦�！柄Q梅瞪圓眼睛愣了會，隨即話鋒一轉(zhuǎn)，把久珣覺得丟人的事情瞬間拋在腦后，“今天身體怎樣了？有沒有好一些？聽說你昨天發(fā)生的事情可把我嚇壞了。”鶴梅歪著腦袋，那甜美的笑容足以驅(qū)散任何負面情緒。

        “我沒事的�！�

        “是嗎？那我就放心啦�！�

        不論何時見到鶴梅，她似乎總是一副樂觀積極的模樣，性格又乖巧友善，好像根本沒有煩惱似的。就連佐胤那種自我意識極強的人來到這座設(shè)施以后都板著一張臉，顯然是承受著某種壓力，久珣想象不出一個女孩是如何做到意志力如此堅強的。當(dāng)然對方心情好對獲取情報會更加有利，久珣自然沒有意見，也沒理由放過這個絕好的機會。

        “鶴梅，能跟我說說關(guān)于天使的事情嗎？佐胤說想知道的都可以問你�！�

        “啊，你剛剛叫我名字啦？”鶴梅驚訝地眨了眨眼睛。

        “抱歉，你不喜歡別人叫你名字嗎？”

        “不是，我反倒很開心。”

        “那太好了……”

        還以為自己一張嘴就捅了婁子，得到對方的否定后久珣這才松了口氣，精神一松懈翅膀便隨之無意識地抖了抖。而這個不經(jīng)意的舉動卻惹得旁邊的鶴梅突然撲上來一把抱住他，暖洋洋的臉蛋貼在他的臉頰上蹭了蹭，晃動的發(fā)絲弄得鼻尖癢癢的。久珣生平從未與任何異性如此親密接觸過，當(dāng)鶴梅柔軟的身體貼上來時他整個人都懵了，像只受驚的貓咪一樣，翅膀和汗毛嚇得一同豎了起來。

        “太可愛了！給我摸摸翅膀什么都會回答你哦。”鶴梅有些興奮地吵鬧起來。

        深深的無力感讓久珣的心情再次郁悶，他真的不太會應(yīng)付女孩子，尤其還是這種熱情外向的。

        最終鶴梅揉了兩下翅膀才罷休，她心滿意足地松開手，在久珣對面席地而坐。望著干凈卻因老化而顏色顯臟的木質(zhì)地板，久珣并不介意讓鶴梅坐在自己的被子上，而他也有這種打算。房間里其實有一把椅子，但那是佐胤的東西，還是不動為妙。

        “你坐這里吧�！本毛懻f著往邊上挪了挪。

        “不用不用�！�

        鶴梅見狀擺擺手拒絕了久珣的好意，抬頭在房間里四處張望，隨后從佐胤床上拿來枕頭墊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久珣本想問這樣做要不要緊，結(jié)果還是把話給咽了回去，現(xiàn)在重點不在這里。

        “其實除了天使這個世界還存在惡魔，當(dāng)然他們既不是什么神的使者也不是來自地獄的惡靈，從有記錄的時間開始，他們已經(jīng)與人類共存了數(shù)千年，只是隱藏起了自己的模樣所以一般人不知道罷了。天使和惡魔有著強于一般人的身體和力量，外貌也與普通人有所差別，翅膀就是標志性的特征。”鶴梅調(diào)整好坐姿，表情隨之變得嚴肅，開始詳細介紹起整件事情的起因。

        也不等久珣提問，鶴梅緊接著又補充道：“惡魔和天使之間的關(guān)系十分惡劣，正因如此二十多年前才會爆發(fā)戰(zhàn)爭從而導(dǎo)致這座城市被廢棄。之后天使和惡魔各自劃分地盤建立起了自己的勢力，但他們表面上還是融入人類的族群中生活，目的就是為了不引起人類的警覺�！�

        “可我只想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成為你們的目標�！�

        不管天使和惡魔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久珣只關(guān)心他到底是因為特殊還是因為運氣不好，才會被帶到這來“幫助”這群來歷不明的人。

        “準確來說我們的目標是你的母親，但如果你能繼承到她的力量讓你代替她也是可以的。”

        得到鶴梅直白的解釋，久珣感到一陣不安，不自覺地攢緊了手指。

        “什么力量？”久珣問。

        “這一切還得從二十多年前說起。”鶴梅答著話，有些憂傷地嘆了口氣……

        自古以來天使和惡魔的關(guān)系就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在相當(dāng)漫長的時間里天使利用人類的宗教信仰打壓惡魔，致使他們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但由于時代發(fā)展，人類的信仰開始轉(zhuǎn)移，天使勢力逐漸衰弱，后來在部分知情人類的見證下與惡魔簽訂了和平協(xié)議，雙方因此相安無事了幾百年。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爭端也隨之停滯，得以喘息的惡魔勢力開始逐漸壯大，感受到威脅的天使也一刻不停地尋求應(yīng)對方法——其中之一便是與人類合作。

        被卷入這場紛爭的人類本可保持中立，而促成他們與天使結(jié)成聯(lián)盟的是惡魔近百年來發(fā)展迅速的議會，那是一群對人類和天使的所作所為恨之入骨的家伙，復(fù)仇之心眾人皆知。隨著議會權(quán)力日益增加，惡魔不再只以貴族為主導(dǎo)，這讓人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一旦天使倒下很難確保那群人不會對人類下手，就算有貴族勢力制衡，但他們終歸是同胞，什么時候串通一氣也未可知。

        在這樣的背景下，人類開始了對提高自身力量的研究。

        由于天使和惡魔的肌肉骨骼強度遠高于普通人，無論是空手戰(zhàn)斗還是使用武器人類都處于極度劣勢。想要要抵御惡魔的襲擊，首先得確保自身有與之匹敵的力量。幸運的是，在經(jīng)過一系列試圖把天使基因?qū)�入人類基因中的實驗后，人類制造出了名為“強化血清”的東西。

        天使的基因具有吞噬性，當(dāng)它和人類的基因混雜后，人類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些特征全部由天使基因控制，人類的身體才因此得到加強。但并不是控制得越多就越強，本質(zhì)上受試者還是人類，無法完全發(fā)揮出天使基因的全部能力。所以研究雖然取得了理想的成果，接受注射的人類身體數(shù)值在各方面都有顯著提高，但是只有極少數(shù)本身能力比常人好的人，才能用改造后的身體去對抗惡魔。

        就在事情一度陷入僵局時，有個學(xué)者提出了基因融合——也就是降低天使基因的吞噬性，讓它和人類的基因達到一種共存的狀態(tài)，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物種。

        在這個理念中，人體就好比是一個傳動裝置，當(dāng)其中一個齒輪被另一個高強度但是不匹配的齒輪替代時，雖然裝置會變得更耐用，但是因為齒型不完全吻合導(dǎo)致裝置難以達到最高效率。天使基因就是那個高強度但不匹配的齒輪，要是把被替換下來的原始齒輪用高強度齒輪的材料強化以后再裝回去，不僅能發(fā)揮最大的效率并且強度也比它之前更高。

        一開始大家都反對，這種方法風(fēng)險太大。首先新物種不能保證一定可控，其次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不屬于原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部分，說不定會給這個世界原本存在的物種帶來威脅。可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誰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畢竟這是一場極少數(shù)人的戰(zhàn)斗，勢單力薄，所以后來大家也就默認了這個方案。只是選誰來當(dāng)這個項目的實驗體是個問題，方案無法保證受試者在實驗失敗后還能活下來，即使有人自愿充當(dāng)實驗體，可有些研究員不愿在活人身上嘗試所以一直持反對意見，實驗就這樣被一拖再拖。

        在某一天，研究院的工作人員集體進行強化改造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原本只是注射強化血清對成員的身體進行強化，當(dāng)輪到一個年輕成員接受改造時卻出了問題。強化血清不知被誰偷偷調(diào)換，注入年輕成員體內(nèi)的是基因融合方案的藥物。奇跡的是，天使的基因與她的基因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她的身體開始發(fā)生變化，長出了雪白的鱗片和羽毛，圣潔的翅膀在白色的日光燈下熠熠生輝，全新的物種由此誕生。

        可惜人們還來不及慶祝，那名年輕成員忽然發(fā)出一聲野獸似的咆哮殺死了面前的同伴。一陣驚愕過后嘈雜聲四起，呼救聲、哭喊聲、東西被撞翻倒下的聲音充斥于實驗室中，所有人亂成一團尖叫著四散奔逃。幾個天使上去想攔住這位失控的同伴卻都被打傷，之后便見它沖破研究院的墻壁消失在了陰沉的天空下。

        而正是這次事故險些致使天使滅族。

        人類在惡魔的誆騙下對研究院進行武力鎮(zhèn)壓，并且采取地毯式殲滅的做法，在整座城市里大肆捕殺天使，最后演變成棄城遷移的災(zāi)難□□件，并封鎖了所有相關(guān)信息。

        “這個成員……就是我母親吧。”即使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久珣依然覺得心口堵得慌，為什么偏偏是他的母親要遭受這種可怕的事情？

        “嗯……”鶴梅點點頭沖久珣安慰地笑了笑，“天帝雖然強大卻無法控制，根據(jù)原始數(shù)據(jù)分析，你身上如果繼承了融合后的基因，有很高的概率能找到具有極佳穩(wěn)定性的可控基因，這對人類來說就如同救命稻草一樣�！�

        “也就是說只要配合你們進行研究就行了吧。”

        “是的！”鶴梅鄭重答道。

        看著她那副充滿期盼的認真表情，久珣還真找不到理由去懷疑她所說的話，但也沒打算完全信任這里的任何一個人。因為從見到那位女司令的那一刻，他就感受到了一種說不出的異樣，那種充斥于司令，佐胤和鶴梅三人之間的奇怪氛圍，讓人難以想象他們是站在同一個陣營的成員。

        正梳理著思路，卻見鶴梅又一臉神神秘秘地湊近，對他小聲說：“我剛剛和你說的事情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因為這里是惡魔的基地，專門獵殺那些踏進領(lǐng)地的天使�！�

        “那你是……”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鶴梅又抽回身子坐直，撥了撥額前的頭發(fā)解釋說：“藏在這里進行研究才不會被惡魔發(fā)覺，我們的事情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怕內(nèi)部有惡魔的眼線，所以才叫你不要對別人說的�！�

        事情再次往復(fù)雜的方向邁進一步，久珣已經(jīng)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就像被困在孤島上的落難者，四周是茫茫大海，密密麻麻地圍繞著長滿利齒的鯊魚，只要一下水，就會被拖進海底死無全尸。

        “最好也不要和佐胤說哦�！柄Q梅苦笑著用食指抵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噤聲手勢。

        “我才不想跟那種家伙說話�！本毛憯[出一副厭惡的樣子果斷回應(yīng)，他必須順著對方的意愿才能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而事實上就算想說也沒對象，不管是惡魔還是這群想要背叛惡魔的人都不可能會放過他，也許落在惡魔手上的下場會比現(xiàn)在更糟。

        但最出乎久珣意料之外的，還是鶴梅似乎在向佐胤隱瞞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們明明看起來關(guān)系不錯�；蛟S那個自大的男人也和自己一樣，是一顆可以利用的棋子。就算不想承認，眼下他所能找到的突破口可能只有佐胤這個性格惡劣到極致的家伙。

        “久珣還有什么想問的嗎？”

        “沒有了，謝謝你�！�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擾你休息啦�！柄Q梅站起身拍拍屁股，笑容又變得明朗起來，隨后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步伐輕快。

        目送那個身影離去，久珣如釋重負，疲倦地倒在被子上合上了雙眼。他并未察覺到門口的女孩側(cè)頭朝這邊回望了一眼，漆黑的雙眸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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