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露出一線霞光，金黃的朝陽從地平線冉冉升起。

        面包車一路穿過新城區直奔1區，按照羿偈的說法，他在出去找自己妻兒的時候不知道是誰闖進了5區的家里，把房子翻了個底朝天。羿偈感覺事情不對勁于是聯系了彭遠鳴幫忙，他們商量合計覺得5區不太安全，懷疑是惡魔那邊有了動靜，所以決定一找到人就先去彭遠鳴管轄的1區暫避風頭。就這樣，一幫人找了兩天，最后羿偈才找到被惡魔糾纏的久珣。

        “你臉上的傷就是這么來的？”彭遠鳴通過后視鏡看了一眼羿偈，“對方還挺有能耐嘛。”

        “也就那樣吧。”羿偈打死也不想承認被一個沒有變回惡魔形態的小鬼給欺負了，他馬上轉向久珣岔開話題道：“說起來，兒子你為什么電話沒一個消息也不發就跑進老城區去了？你知道爹媽有多擔心你嗎？從小就警告過你不要靠近那邊。”羿偈開始數落起自己兒子，畢竟老婆為了找不回家的兒子人都丟了，這幾天羿偈就沒哪天睡好過，連工作都辭了成天跟著警察貼尋人啟事。后來實在是擔心，只好去老城區找找，以免娘兒倆誤闖進去遭遇危險。

        “我被昨天揍了你的那個男人抓了。”久珣簡短概括了自己的遭遇，并避開了重點。在搞清楚好友為什么瞞著自己只身一人前往老城區前，他不想讓事情變得更加復雜。

        “啊……這……”

        羿偈一時語塞，彭遠鳴則沒忍住笑出聲來。

        “一碼歸一碼。”羿偈清了清嗓子，繼續問：“他們為什么要抓你？是因為你背上的東西嗎？”

        這事解釋起來稍微有點麻煩，久珣索性將外套脫下，把一直裹在衣服里邊的翅膀展示在所有人面前。他希望兩位長輩能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顯然他們是知情者。

        “這……”

        看到那兩只不知小了幾個號的翅膀，兩個中年男人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騙人的吧。”彭遠鳴喃喃說：“這么小的翅膀，久珣要真是天使按理說七八歲就應該會長了，再說出生時你這個當爸的就應該知道他是天使了才對。”

        “是啊，我也是忽然就能感受到他的氣息，這才找到了他。一開始可給我嚇壞了，我以為我媽跑老城區來了。”

        就算羿偈已經猜到了七八成，但在面對現實時，多少都會受到些觀念上的沖擊。因為在天使的認知中，他們和人類的后代只有可能是天使或者人類，不會出現一半人一半天使的血統。他的兒子擁有翅膀，毫無疑問是天使，可是到這個年紀才長，真是聞所未聞。

        無意中發現久珣的羽毛被衣服裹得有點蔫吧，羿偈沒忍住給梳理了幾下，還順手摸了一把那對長滿絨毛的稚嫩翅膀，果不其然收獲了兒子一個嫌棄的眼神。

        “難道……”羿偈想到了什么，忽然變得急躁起來，聲音也拔高了幾度。“是他們對你做了什么，才讓你變成現在這……”

        “不是。”

        久珣迅速否定了羿偈的猜測，那些人什么都沒來得及做，自己的身體就產生了變化。

        “……先別糾結這些了，咱先搞清楚久珣身上發生了什么，惡魔沒有理由抓他才對。”彭遠鳴向羿偈提議道。

        舊城區被惡魔改造成了許多秘密基地，這是天使們都知道的事情。為了盯著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各個大區的天使首領都會不定期地派哨兵前去偵查，其中有不易被發現的人類，也有充當誘餌和護衛的天使。但惡魔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專門建立了一個獵人組織鏟除天使的哨兵。他們分為兩種，戰斗力強的獵人去圍剿天使，而腦子靈活擅長反偵察的獵人則去對付人類哨兵。

        只要出現在惡魔領地內的天使，不管是不是哨兵，一旦被逮到都只有被就地處決的命運，為此彭遠鳴損失了不少手下，卻從來沒有聽過惡魔留活口把他們帶回去的事情。

        此刻兩個中年人的注意力全都落在了后座的久珣身上，他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正在飛速思考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

        “那個男人說我身上有天使的氣息，然后就把我帶回了他的基地，之后我真的變成了天使，最后他又把我放了。”

        聽完久珣小學作文水平的講述，羿偈失望地翻了個白眼，彭遠鳴倒是沒什么反應。

        “說了跟沒說差不多。”羿偈小聲嘟囔，而后又發現了關鍵點：“什么？他給你放了？”

        “嗯。”

        “那……那我還跟他打起來了，豈不是冤枉了好人？可他看起來就不像什么好心的家伙。”

        “我覺得他可能有別的目的。”

        “什么目的？”

        “不知道。”

        琥珀色的眼睛望向了窗外，時值清晨，繁忙的跨河大橋上已然車來車往。從水平線爬升的朝陽給橋身鍍上一層淺黃色的光暈，也照亮了水面的粼粼波光，那些被浪花打碎的光線從遠處望去就像星辰墜落于河面。而在流淌的河水之上，如薄紗般的白霧氤氳繚繞，其間偶爾竄過幾只早起的水鳥，將身影映在這閃爍的星河之中。

        見久珣開始走神，羿偈便也沒有繼續追問。幾天的疲倦頓時一起襲來，他困乏地倒在座椅上，腦袋一歪便深沉地睡了過去。

        久珣所居住的城市由5個大區組成，最中間的1區位于兩條河道匯流的中心地帶，被由河道改建而成的環形河面包圍著。河上架著四座巨大的橋梁，分別將四個區域和中心的1區相連。要去1區，這些橋梁便是必經之路。2區、3區、4區和5區分別位于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眾星拱月般簇擁著1區。久珣的家在5區，且位于城市的郊區地帶，要從那里去1區至少要坐半個小時的輕軌電車，開車則需要一兩個小時。

        進入繁華地帶，久珣便被街道的嘈雜拉回思緒，明明幾天前還認為這些聲響是噪音，現在反而像許久未見的故人一般親切。

        清晨的1區已經如同正午的5區一樣繁忙。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擺滿各式各樣貨物的商店、還有高樓大廈上懸掛著的色彩繽紛的電子廣告屏，都突顯著人類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和單調的5區比起來，這里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1區正是整個城市的政治經濟中心，聚集著來自城市各區以至世界各地的外來人員，密集的人口和設施完全占領了兩河交匯中心這塊不算特別廣闊的土地。但即便是這樣的地方，也依然隱藏著某些人跡罕至的小角落。

        彭遠鳴把車停在一棟公寓下，這里離主街道有些距離，所以四周比較安靜。城市中心的繁忙和擁擠在這里尋不見蹤影，連公寓前空地里的車位都未被停滿，買菜的大爺甚至還推著一輛破舊的老式自行車，這會正站在值班室外和門衛閑聊。

        “我先給你們說明一下。”彭遠鳴從內口袋中掏出一個小筆記本快速掃了幾眼，“你們居住的這套504房的戶主叫做劉大狗，他有一個弟弟叫劉二狗，還有個漂亮老婆，名字是紅霞。三人都是從鄉下來城市打工的農民，老家住在桐森鄉桐樹村，父母已過世，沒有其他親人。”

        “沒有了？”羿偈問道。

        “沒有了。”彭遠鳴合上本子，隨即打開車門，剛一只腳踏上去又回頭囑咐道：“有事找我就到破曉酒吧的經理室來。”

        “好吧，你這次可幫了大忙了。”羿偈道了謝，又對一旁的久珣說：“還不快謝謝彭叔叔。”

        久珣見狀微微點頭道謝。

        “舉手之勞而已，你們兩個就先安心住下吧。”

        目送車輛遠去，父子倆各自拎著幾個大包小包走進了公寓，他們沒想到是，這棟看起來有些老舊、并且還是過氣樣式的公寓，竟然除了自動門外還安裝了電梯。放到5區，都只能在區域中心地帶找到這樣豪華的公寓樓。

        在電梯里站定，羿偈忽然一本正經地向久珣交代起注意事項：“從現在開始我們要隱藏身份，我，是劉大狗；你，是劉二狗。如果有鄰居搭話你就這樣回答，能少說幾句就少說幾句。”生怕久珣聽不見似的，羿偈還故意一字一頓地強調。

        “我能換個名字嗎？”

        過于特色化的名字反而會更加醒目，本不想去糾結這些事情，久珣最終還是沒忍住提出了異議。

        “不行，房子的戶主就是這個名字，得跟小區登記的住戶名一致。”

        “我又不是戶主。”

        “那也不行，現在我們是兄弟，名字肯定也得一致。”

        “可我們長得不像兄弟。”

        眼看話被噎死，羿偈還想辯解一下，可憋了半天也吐不出半個字來。電梯光滑的墻壁剛好映出他的模樣，摸摸看起來還算年輕的臉，羿偈想不明白，在久珣眼里怎么會有那么老。

        公寓的樓道比較狹窄且結構復雜，出了電梯有點分不清方向，父子倆提著沉重的行李來回轉了兩圈才總算找到角落里的房門。也不知道回家收拾行李時父親都往包里都裝了些什么，久珣感覺搬起來特別吃力。

        進了門，舟車勞頓的兩人放下行李便一齊坐在沙發上稍作休息。羿偈沉默地凝視著對面的久珣，來1區的路上他一直在考慮該如何把天使的事情告訴給自己兒子，但第一句話總覺難以出口。

        “……嗯……”羿偈欲言又止，輕輕咳嗽了一聲，才下定決心拉開話題：“我也不賣關子了，事已至此有些事情你也必須得知情。我想你現在應該能感受到我身上的氣息吧。”

        久珣聞言點頭回應。

        “通常來說天使和人類結合產生的后代要么是天使要么是人類，惡魔也是如此。這兩個種族都不能感覺到同類的氣息，不過擁有近親血緣關系則例外。所以在你出生時我就知道你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當時我松了一口氣。”

        講到這，羿偈特意停下來觀察久珣的情緒。能從那張不茍言笑的臉上看透兒子的心思，也算是他作為父親最值得驕傲的地方了。久珣從小便不如其他孩子鬧騰，過分堅強的性格是優點卻也是缺點，若不是對他有所了解，一般人可能注意不到他的情緒變化。自從小時候經歷了那件事以后，久珣便很少會有情緒化的表現，這一直是羿偈心頭的痛處。如果當初作為父親，他能把那件事處理得更好一些，說不定久珣也會多依賴自己一點。

        兩人相視沉默片刻，見兒子沒有要表態的意思，羿偈也只好繼續往下說。

        “你變成天使的原因暫時還不清楚，有感覺哪里不舒服嗎？”

        “沒有，”久珣看著自己緩緩攢起的手指答道：“倒不如說身體變得比以前更輕松，好像力氣也大了一些。”

        “天使變回原本的形態身體各方面會得到強化，這屬于正常現象，看來暫時還不需要擔心。”

        “你要跟我說的應該不止這些吧。”

        “當然，接下來要告訴你的正是一切矛盾的根源。實際上我們這一族在一本叫《蒼羽敘事詩》的古書中被稱為‘翼人’，天使和惡魔不過是人類取的名字。那本書上記載了關于翼人族的一切，但現在書不在天使手里，上面的文字也幾乎失傳，具體寫了什么已經無從考證。我唯一知道的是，根據那本書改編的歌謠提到，惡魔是天使永恒的敵人，我們就像是天生的冤家能感應到彼此的存在，也因此從未停止過互相仇視。”

        “我不理解。”久珣對此感到困惑，這種毫無緣由的敵意聽起來有些荒唐。

        “這是由來已久的恩怨了，不知從何開始又何時結束，也許最初是有著某種不得已的原因。”羿偈輕嘆一聲，鄭重囑咐道：“你只需要記住自己現在已經是天使，在與惡魔接觸要時刻保持警惕。換做以前，我不會阻止你和惡魔來往，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我知道了。”久珣認真答道，隨即又提出質疑：“但這并不能說明你對我隱瞞真實身份的理由。”

        “你當時只是人類，告訴你又能怎樣呢？這是天使和惡魔之間的矛盾，我巴不得你離這些破事遠一點。我是你的父親，我應該保護你，而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

        一切皆在情理之中。久珣明白，以父親的做派這是必然的結果。這個男人總是如此堅定而勇敢地守護著自己和母親，而他也相信，母親一定有著同樣的理由。

        看到兒子低頭盯著地面似乎在思考著什么，沉默良久，羿偈剛想開口安慰，卻見對方忽然站起身來，沉靜的琥珀色眼睛看向了自己這邊，目光卻與自己擦身而過落在后方的窗外。

        “有點餓了。”久珣說道。

        “那你就好好休息吧，我去買點食材回來做飯。”

        羿偈擠出一個輕松的笑容想緩和兒子的情緒，可久珣還是面無表情地盯著窗外，一副思慮深重的模樣。羿偈以為他會生氣、會責怪自己、也許還會感到不安，但是他沒有。已經想不起來有多少年沒見兒子有過明顯的情緒了，久珣偶爾露出的微笑，對羿偈來說就像稍縱即逝的幸運。他希望自己已經表達得足夠清楚，能讓久珣理解他的用心。

        “還是我去買吧，想出去轉轉。”

        不等羿偈應允，久珣說完便徑直出了門。

        愣了半晌，羿偈默默點上一支煙，出神地望著那一點紅色的火星。隨后回過神來吸了幾口，卻嘗不出任何味道。于是他掐滅煙頭倒進沙發中，雙眼發直地盯著天花板看了好一會，最后才長嘆一口氣。

        此時他萬萬沒想到，比向久珣坦白更讓他傷神的事情還在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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