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復一日的訓練枯燥乏味，佐胤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孤身一人了無牽掛，生活也壓抑單調，像一只無形的手勒得他喘不過氣來，無時無刻都想早點解脫。

        終于，在12歲的某天，他們被帶到了一個裝有巨大落地式玻璃窗的房間里。窗子下方是另一個寬敞的房間，他們被要求站在窗后的高臺上觀望下面的決斗，不準逃跑也不準閉上眼睛。

        下邊兩人一個是戴著腳鐐尚能自由活動的天使，而另一個則是穿著灰色制服的被稱為“獵人”的家伙。戰斗毫無懸念，獵人手起刀落將天使擊倒，卸了他的翅膀，在他身上留下無數刀痕后才將其斬殺。天使的尸體血肉模糊，只有白色的羽毛在那片血紅中若隱若現。

        目睹全程的佐胤又回憶起了那個將父親殘忍殺害的“天使”，雪白的身體沾染上刺眼的紅，長長的鋒利指甲穿透了父親的胸膛，碧色的眼中閃爍著和獵人一樣的兇光。佐胤胃中一陣翻涌，想要逃離這個令他感到不適的地方，背后的教官卻一把逮住他給他臉上狠狠揍了一拳，隨后又把他強硬地扭送回去，扣住肩膀按在原地。

        “不許閉眼。”教官冰冷的話語落在耳旁。

        之后的日子佐胤已經忘了是怎么熬過來的，隔三差五便會被安排觀摩血腥的虐殺，教官說是為了激發他們體內的獸性，希望他們以后能夠好好活下來。沒想到一語成讖，很快上場廝殺的主角換成了他們這群預備軍。

        一開始佐胤并沒有太大的感觸，那群天使看起來如此不堪一擊，受過獵人訓練的他們深知對方的弱點，也熟悉對手的攻擊方式。而佐胤又是同期里天賦最出眾的那個，模擬戰中就以壓倒性的實力戰勝了絕大多數同伴，剩下的也就只有幾個先進來的前輩能夠制住他——其中一個就是佐胤的室友，比他大了6歲的編號43。

        他們訓練的時候沒有名字，平時用編號稱呼對方，只有當上獵人或者被淘汰的人才會恢復名字。即便如此佐胤也幾乎沒有喊過他的編號，也沒有特意了解過他的名字和身份，倒是43總是一副樂呵呵的模樣，對佐胤的生活起居十分照顧，儼然一副暖心大哥的做派。大概因為年齡最小，其它幾個年齡大的也很照顧佐胤，根本沒人能欺負他。

        上場順序是按房間編號安排的，每個房間里住兩個人，決斗先后由抽簽決定，佐胤排在了43的后面。而決斗時后上場的要在高臺觀看前一個人戰斗，當43的脖子被天使擰斷的時候，佐胤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他們這群人，還遠遠不夠資格去挑戰強敵。

        教官只是失望地搖搖頭，在名單上畫了一把叉，又跟另一個教官小聲討論：“都快死一半了還沒一個預備隊員能打敗那個天使。”

        “這次的俘虜是個狠角色，殺了幾個新手獵人，還是靠老獵人逮回來的，不是這些小兔崽子的能力差。”

        “這樣嗎？上頭怎么想的，這么殺下去我們不是白白訓練了。”

        “聽說是為了應對天帝所以提升了要求。”

        “這……他們都是沒有任何經驗的新人，是不是操之過急了？”

        “說白了這批人運氣不好，上頭想篩選幾個天才讓老獵人培養成精銳，還不得往死里弄。”

        天帝，一個令佐胤恨之入骨的名字。如果自己在訓練場所遭受的一切磨難都是為了打敗她，那他必須在決斗中殺死下面的天使，必須在這場廝殺中活下來證明自己，讓自己成為教官口中的精銳，屆時他才能獲得手刃仇敵的資格。

        這一刻，佐胤終于想明白為何早已對未來絕望的自己卻依然想繼續活著。

        被迫不斷戰斗的天使眼里已失去了光彩，即便對手是佐胤這樣的孩子她的眼神也異常冷漠，沒有女性獨特的母性光輝，也沒有神話傳說中守護天使的慈愛，反倒更像被逼上窮途末路的野獸。

        佐胤選了把趁手的刀，踏著堅定的步伐穩步走上決斗場，紅色的雙眸微微抬起，投射出和天使一樣的目光。

        拳頭被男人接住，佐胤見狀又接上一個頂膝，本以為對方會防守，卻不想那男人竟選擇松開手后跳躲閃。在對手沒有武器的情況下他根本不必如此，佐胤明白這個男人之所以沒有顯露出任何攻擊欲望，是因為他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態很差，不用怎么動手就能消耗掉體力，最后只需輕松收尾便能大獲全勝。但佐胤想達到目的也不是非得先殺了他才行，于是不再進行無意義的糾纏，趁其不備轉身便跑，迅速拔出地上的刀直沖張雨歆而去。

        而此時久珣正把外套壓在父親的傷口上替他止血，見情況危急，便奮不顧身地護住了一旁的母親。等意識到自己將會被那把刀貫穿而感到恐懼時，久珣卻也只能閉緊雙目等待命運降臨。但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一聲刺耳的銳響過后，刀身竟穿過耳旁精準地停在了母親的腦門前。

        “嚯？為什么要多此一舉地改變攻擊角度？剛剛選擇把他們兩個一起刺穿說不定還能見點血。”

        男人抬起頭玩味地看向佐胤，月光照亮了那雙深灰色的眼睛，擁有著和佐胤一樣自信而傲慢的目光。與酒吧那次宛如天使一般的溫柔印象截然不同，久珣想，也許強者在戰斗時都是一個樣子。

        “我只是為了確保百分百擊殺目標而已。”

        “那我就當你是這個打算吧。”

        話剛說完，拳頭再次襲向男人，他立刻松開刀閃身避開，結果得到自由的刀刃又接連向他斬來，不帶一刻停頓。

        “美麗的女士，請您逃跑吧。”男人躲過刀刃摘下帽子朝張雨歆微微鞠躬，而后又匆匆挪動腳步避開另一次攻擊，繼續道：“即便是我也難以同時保證三個人的安全，這位名叫佐胤的先生可是獵人中的頭號人物，確實不太好對付。”

        “跑吧……張露，不用管我們。”羿偈抬起顫抖的手推了推妻子。

        誠如銀發男人所說，三人都在這里被戰斗波及到的可能性很大，保護他們的難度也更大。況且佐胤的目標只有自己，如果能把他從丈夫和孩子身旁引開，不僅能為銀發男人減輕負擔，也能保證家人的安全。

        “照顧好你爸！”張雨歆沒再糾結，向久珣交代完便從中庭圍墻上的小鐵門里鉆了出去。

        如預料的那樣，佐胤果真起身上前追趕，而男人則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后，隨后兩人陸續鉆過鐵門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這時汽車引擎的聲音從大門處傳來，陸忠義開車載著扶靈駛進了中庭，見到受傷倒地的羿偈并沒有顯露出多少驚訝。

        “快把你爸搬到車上來。”

        招呼著下了車，陸忠義又與久珣合力將羿偈搬到了車上。安頓好父親，久珣隨即轉身打算去追母親，卻被陸忠義給一把拉住。

        “你要去干嘛？”

        “我媽在被佐胤追殺，我得去保護她。”

        “你這樣去了又能干什么？還是放心地交給言伊吧。”

        “可是他剛剛也說了，一邊戰斗一邊保護別人比較困難，萬一他為了保護我媽遇到危險……”

        久珣不甘心地握緊了拳頭，如果能再使用一次在那所白色房間里得到的力量，就可以不用牽連到其他人，獨自保護自己的家人。但他早已嘗試了許多次，脖子上的金屬環明明還在，身體卻始終沒有任何變化，只能任由佐胤作威作福。

        “我體內明明擁有力量，為什么就是控制不了？”久珣對此很是費解，這種關鍵時刻派不上用場的力量，還不如沒有的好。

        “因為那本就不是人類該擁有的力量。”

        陸忠義沖久珣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而久珣卻忽然發現，他那個笑容和言伊笑起來的感覺簡直一模一樣。

        “你跟言伊是……”

        “我是他的哥哥。”陸忠義爽快答道，接著又說：“如果你真的很想去幫忙我倒是有辦法。”

        這話之于久珣不亞于雪中送炭，他立刻向對方懇求道：“請務必告訴我！”

        陸忠義沒再說什么，而是伸手擺弄了一下久珣脖子上的金屬環，隨后上邊的指示燈便閃爍起來。與此同時，久珣的身體里忽然涌現出一陣躁動，他能感覺得到力量正迅速充盈于身體的各個角落。

        “這個金屬環有一種特殊波長可以引導你身體里的力量。”陸忠義解釋說。

        “但是不要依賴它。”說這句話的是扶靈，她簡單處理完羿偈的傷勢從車上走了下來。“我們認為過度使用很有可能會使意識失去控制，且結果不可逆轉。白色房間的事情想必你還記得，還有你母親變成天帝的樣子，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輕易使用，明白了嗎？”

        “我會記住的。”

        久珣許下了承諾。

        沒多遠的距離佐胤就差點兩次逮到張雨歆，然而后邊的言伊攔截得過于及時，搞得他像吃了蒼蠅一樣憋屈，只能等前邊的女人跑不動了才好下手。要不是接連不斷的戰斗，對他來說捏死身后的男人說不定也沒有那么困難。

        緊接著張雨歆不負眾望地摔倒了。

        拋開天帝的身份，她本來也就是個自由職業者兼家庭主婦，是一名最最普通的女性。雖然生得有些蠻力，但體力跟兩個超乎常人的男人也根本沒法比。跑沒多遠腳就開始發疼，隨后腿部也開始打顫，黑燈瞎火的又特別慌張，一個不留神就摔了。

        見此機會，復仇心切的佐胤自是不用說，跳上去便一刀斬下。只不過言伊也跟著他向前躍起，伸出那只覆滿黑鱗的手接住刀刃，然后往側邊一推就將佐胤給推開來。

        不由分說，兩人再次纏斗在一起。

        從整體上看，佐胤的速度和力量比不上言伊，卻也沒那么容易被對方逮住，因此這兩人至今都沒有負傷。但一個游刃有余，另一個卻如履薄冰，漸漸的差距就會拉大。持久戰不是現在的佐胤能拖得起的，所以他決定爆發出全部力量放手一搏，如果沒能殺掉張雨歆也就只能怪自己沒有那個本事。

        將所有力量集中于腳部，一蹬地佐胤便飛速靠近言伊，隨后莽足力氣一刀斬下。他這次準備了兩個方案，無論言伊閃開還是接下攻擊都有應對方式。而對方從一開始就明確想消耗他，所以閃開的幾率會更大，也意味著他的成功率更高。

        但很可惜言伊沒有躲開，只聽得一陣嗡鳴，刀刃被黑鱗覆滿的雙手穩穩架住。佐胤沒有猶豫的時間，按照計劃揮拳朝對面打去，果不其然，敵人下意識的用手抵擋，完美地踩入了他的陷阱。

        佯裝近身肉搏騙得言伊抬手去接，殊不知佐胤揮出去的不止是拳頭，整個人也隨揮拳的動作直接撞了上去，并趁機用前額給對方來了一記重重的頭槌，這招可是他跟某人現學現賣的。言伊可能也是沒料到佐胤會用這種損招，腦袋一晃重心便穩不住向后連連退去。

        趁著這個空檔顧不上撞得又疼又暈的額頭，佐胤腳步一轉沖向了一旁的張雨歆，刀刃閃過一絲寒芒，呼嘯著朝目標刺去。

        然而再一次要得手時，最后的希望也破滅了。

        刀被一只長滿白色鱗片的手接下，隨后又見那只手順勢抓住了刀身，佐胤剛做出判斷想棄刀躲閃，臉部便冷不防的挨了一拳被打翻在地。受到巨大的沖擊，精疲力竭的身體像皮球一樣在地上翻滾了幾圈才停下，之后胸口一陣劇疼，佐胤趴在地上咳出一口駭人的鮮血。

        擋在張雨歆面前的正是羿久珣，此時的他雙手覆滿了白色鱗片，和那個擁有破魔禮贊的戰斗種族一樣。背上的翅膀怒張著，胸口不知是緊張還是激動在劇烈浮動，顫抖地喘著粗氣，在佐胤看來像極了一只炸了毛的貓。兩只碧色的眼睛在瞪著他，充滿了憤怒和鄙夷。或許是因為那抹無瑕的碧色只浸染了虹膜沒有奪取整只眼睛，這個男人還保留著自己原本的意志。

        紅色的眼睛疲態盡顯，但氣勢依然未減。

        一旦下定決心，在佐胤的字典里就沒有投降、逃跑和屈服，只有征服和死亡。這具即將破碎的身體就算交給本能去戰斗也無法力挽狂瀾，或許他就要死在這里，但仍然掙扎著要爬起來，他可不是那種沒骨氣的軟腳蝦。

        言伊倒是沒給和自己旗鼓相當的對手留一點情面，抬腳將再無反抗能力的佐胤踩回了地面，讓他的樣子顯得更加狼狽。隨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擁有精致花紋的手/槍，將槍口抵在了佐胤的后腦勺上。

        “雖然沒能和狀態最佳的你比試一次有點遺憾，但我還是得跟你說再見了，頭號獵人先生。”

        沒人在意言伊的臨別贈言，紅色的眼睛和碧色的眼睛旁若無人地對視著，佐胤也不明白為什么死亡臨近他沒有瞪著張雨歆怨恨地詛咒她，而是留戀著另一個青年那清澈的眼瞳。不過他也再沒有機會去弄清楚了，最后一刻就這樣隨著自己的心意感覺也還不錯。

        “請不要殺他！”

        顫抖的女人聲音制止了言伊扣下扳機，張雨歆的身體還在瑟瑟發抖，看起來被嚇得不輕，但眼神卻依然堅定。

        “可是他很危險哦。”

        “沒關系的，都是我害了他，不是他的錯……”

        說著張雨歆的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她討厭懦弱的自己，信誓旦旦決定赴死，看到羿偈和久珣那不舍的神情就又變得搖擺不定。她不想讓他們傷心，想在自己所愛的人身邊守護他們一輩子，但自己搞砸了所有的事情還連累了許多無辜的人。

        “既然是您這樣美麗的女士的請求，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但他要是膽敢再來找您麻煩，下次請務必讓我代勞賜予他永遠的安息。”

        言伊說著恭恭敬敬地朝張雨歆行了個禮，舉止和教養與陸忠義一樣優異，且說話更加動聽。

        只有久珣沒有發表任何感想，他此時神情有些復雜，安靜地垂著眼，視線始終沒從那雙紅色的眼眸挪開，看不出在思考什么。過了良久，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走吧。”便攙扶著母親從佐胤身旁徑直走過，再也沒有回頭。

        腳步聲逐漸遠去，完全消失以后佐胤的體力也稍稍恢復了一點。他爬起來坐在地上休息，隨后扯下腰間的外套將它舉到鼻底輕輕嗅了嗅，那上面除了血腥味還殘留著獵物的味道。此時惡魔的眼睛依然猩紅如血——

        你是跑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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