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程暮花(一)
棲月樓,有個叫暮花的少年花魁。
穿梭花柳巷,臉上賣笑心里凄苦的姑娘,大多都有悲慘的身世,主動將過去和姓名一起埋葬,所以她們都用花名。
但暮花是棲月樓最干凈的少年,所以他用真名,他姓程。
從棲月樓正堂進去,如果有恩客大氣,肯用百兩銀錢買他跳舞,就可以看見二樓處,十七歲的少年,化著最鮮妍的妝容,穿著藍色的裙袂翩翩起舞,像世間最通靈性的蝴蝶。
曾經有客總結過為什么程暮花這么讓人魂牽夢繞,先是他的容貌,他愛光腳穿著素色的大袍,常一臉素凈的穿梭在棲月樓,少年的臉龐像是上好的羊脂玉,五官秀氣的出奇,為了方便上妝,眉剔得很細,一垂長睫,像是只在光下即將飄然成仙的白蝴蝶。
飄然出塵,世絕無二。
可他一旦上妝,就是殺氣騰騰,肆意綻放的斑斕的藍蝴蝶。
可不管是什么模樣,都是難以接近的。
他只跳舞,不陪酒不陪笑,不愛哭,不說話。
對了,他是個啞巴。
他的來歷,每天都能在棲月樓被好事者傳頌給下一個被吸引的恩客,程暮花的母親曾經是個小有名氣的官家小姐,私通了書生,懷了程暮花后被父親趕出門,于是靠“接私活”為生。后來棲月樓見她可憐,讓她來后廚當幫工。一次有幸,本國的晉王看見了十歲的程暮花在后院自學舞蹈,覺得他是個可造的苗子,于是向老鴇提出要讓程暮花學舞。
程暮花因此得以成名。
棲月樓老鴇姓關,名花娘,在一天近晌午匆匆忙忙從后院拎了一個洗衣服的姑娘,急急忙忙朝二樓走去,路上遇見了幾個面熟的恩客像往常一樣朝她調笑,但她罕見的繃著臉沒有給回應,似乎有什么急事。
二樓和鬧哄哄的一樓相比安靜了不少,棲月樓有名的幾個姑娘都圍在那里,個個憂心忡忡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看到關花娘,姑娘們散開來,露出里面被圍著的十七歲少年來。
跟在關花娘后面的蘇綰姜第一次見這種場面,要知道她一向在后院干雜活,很少接觸這些面容鮮妍的姑娘,她將雙手上還未擦干凈的皂角泡抹在衣袍上。
她才過十六,容貌秀麗,本來被娘親賣到棲月樓,但多虧那天,她哭喊著的時候遇見了路過的程暮花。
她記得那天的陽光,推搡著的大漢突然停止了動作,她淚眼朦朧的抬頭,看見光下的程暮花,他才結束一曲舞蹈,妝卸了一半,綢緞似的長發披散,眼妝好看得像是雪地里盛開的一串串梅花,美好得她語言貧瘠。
程暮花和關花娘比劃了一陣,關花娘滿臉堆笑連連說好,把她派進了后院打雜,幾個月前,她成為了程暮花貼身婢女。
原因是她有一項無人能及的技藝。
彼時的程暮花姿態懨懨的歪躺在二樓的太妃椅上,他看起來若無其事,如果忽略他衣袍上觸目驚心的血跡和地上被打碎的酒瓶的話。
幾個姑娘慌慌張張七嘴八舌的向關花娘說清楚事情大概。
原來,一樓方才又有幾個人說起程暮花的身世,其中一個人感嘆了一句晉王識人有道,不知道觸碰了程暮花的那根神經。
他不喝酒,但關花娘每天強制要求他坐二樓吊住那些為他慕名而來的客人,所以他身邊一般都有一個精巧的酒瓶,但里面裝的是清茶。
程暮花將酒瓶里的清茶,準確無誤分毫不剩的傾倒在那個說晉王慧眼的客人的頭上,那客人被燙得吱哇亂叫,但看清楚是程暮花時,居然和旁邊人一齊起哄說他倒得好,神情貪婪。
程暮花見他那副賤樣,一氣之下,將瓶子摔得稀碎,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把一片碎片藏進了袖子里,等眾人們發現他嘴唇蒼白,衣袍上全是血時,掀開他衣袖才發現,他居然割了自己的脈。
于是才有關花娘急忙找蘇綰姜的前話。
關花娘推了一把蘇綰姜,讓她上前去察看,自己則插著腰,分外嫻熟的開始對著姑娘們劈頭蓋臉的破罵一頓。
蘇綰姜也嫻熟的掀開程暮花的衣袍,看見里面鮮血淋漓的傷口,皺著眉嘟囔了一句:“就會胡來,瞎折騰。”和第一次見這種傷口顫抖得幾乎暈過去不同,經歷的多了之后,蘇綰姜手穩得令人安心,但還是難以避免的紅了眼眶。
程暮花不喜和別人接觸,但這個小婢女是例外,他抿唇,伸出指尖像要去撫平她的皺眉,但機靈的小婢女躲開來,朝他很小幅度的搖搖頭,專心致志的對付他的傷口。
從圍裙里的暗袋掏出一板針線。
這就是她的,別人無可替代的技藝,也是她成為程暮花貼身婢女的原因,她可以將縫合傷口做得針腳細密讓旁人看不出瑕疵來,然后再配合她自己琢磨出來無害的胭脂水粉,涂在傷口附近,就可以遮掩得天衣無縫。
來拉長程暮花的跳舞時間。
她下針的手法很快,一是她做得多了,是的,人前華美的程暮花,喜歡自殘。二是,她必須快一點,她怕程暮花痛的時間更久。
程暮花安安靜靜的看著自己猙獰的傷口在女孩細密的針腳下消失,伴隨著女孩溫熱的眼淚,一滴滴掉在他衣服上,而他平靜得像只破爛的布娃娃。
她好像無論做多少次這種事,都會哭,她好奇怪。
不能用麻醉的藥物,因為下午還要跳舞,不能手腳虛軟沒有力氣,這是關花娘的要求。
“誒呀,真是多虧了我們的蘇小妹了,負責下午不少達官顯貴要來看程小爺跳舞,我可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棺花娘等蘇綰姜將傷口處理得完美后,才假惺惺上前說道。
其他人早因為這場面太血腥避開得遠遠。
蘇綰姜處理好了,低頭擦了擦眼淚,悶頭對程暮花說了句,“下午跳完立刻來找我。”要盡快給他上藥。
程暮花發覺到她情緒的不對勁,捏住她的手,逼她看他。
他的眼睛很美,未施粉黛,就像是雨后的晴空,沒有一點雜質糅雜在里面,干干凈凈,晶瑩剔透的光在里面。
他沖她搖頭。
不要難過。
這是他的意思。
蘇綰姜勉強一笑,也不理關花娘,向外面走去。
關花娘看了也不是滋味,倒顯得她不如她這小小婢女愛惜弟子,她在蘇綰姜背后說了句:“咱們這都不是,為了程小爺能好好跳舞不是?”
蘇綰姜背影一僵。
等她進了后院,程暮花的獨立小院里,剛要清洗程暮花的一身藍衣,就忍不住又流下眼淚來。
說到底,她和關花娘之類又有什么區別呢?
她們靠他的傷口賺錢,她又何嘗不是,利用他的傷口獲得他對自己的需要,恬不知恥的留在他的身邊,對他的心情視而不見,當關花娘找到自己時,心里在被擔憂填滿的同時,被他需要的竊喜也在滋生。
蘇綰娘哭哭笑笑,將衣服洗好后,開始環顧四周,看看院子里有什么活還需要她去完成。
當蘇綰娘替一只兔子縫好后腿時被關花娘瞧見時,她就被拎進了整個院子,照顧程暮花的起居,剛開始替他縫傷口,常流淚哭泣,手抖得厲害,但程暮花很溫柔,總是用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著她,示意她再嘗試一次。
所以她才死心塌地的跟著他,甚至還刻苦鉆研縫傷之道,想方設法讓他好受一點。
實際上程暮花早在蘇綰姜成為他的貼身婢女前就對她有印象了,這個丫頭似乎是生怕她餓死似的,天天往他院子里送糕點。那糕點估計是她自己做的,全城里找不出一樣味道的店鋪,而且非常體貼他為了跳舞需要保持形體的需要,都是用不發胖的食材。
她出色的投喂,成功把程暮花和他之前的婢女喂得嘴刁。
但程暮花并沒有向關花娘表示過任何要她當婢女的意思。
第一次以貼身婢女的身份進程暮花的院子,蘇綰姜只覺得整個院子芳草凄凄,荒涼異常,一顆白梨花開在院中。
而后她興致勃勃,大興土木,栽了不少花木,整個院子才有了生機,又兼她干活出色,程暮花干脆就讓她一個人留在院子里侍奉。
初始,兩個人的交談就成大問題,蘇綰姜雖然識字,但程暮花只會寫“一,二,三”還有就是“引火奴”這三個字。
這令蘇綰姜大惑不解,曾經直接問過,但程暮花只懨懨撐著下巴,寫著鬼畫符的字,并不回答她。
所以,蘇綰姜只能連蒙帶猜的解釋程暮花的意思,就算錯了,他也是那副淡淡的模樣,后來被她一顆赤誠之心捂熱了,被她無微不至的照顧給感化,就溫柔得包容她做錯的一切。
她第一次給他縫傷口,哭到打嗝,上氣不接下氣,程暮花拍著她的背哄了好久都沒用,就無奈的看著她哭。
蘇綰姜邊哭邊說,“我太沒用了,什么都幫不了少爺,只會礙手礙腳,還扎錯了九次。少爺明明因為不能上藥,都那么痛了,我還……我還……我什么的都幫不上忙。”她越說越難過,“少爺是世間最尊貴的人……”
她越說越扯。
“蘇……綰姜,”陌生的少年嗓音,突兀的出現在他們兩個人,這個安靜的房間內。
來自于她本是個啞巴的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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