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滿桃源，戚戚在我心。

        晏柒還獨自沉浸在自己的第一堂課后所帶來的心潮澎湃中，臉上高揚的嘴角怎么也不肯歸位，樂著樂著他覺得，一個人樂有什么意思呢？

        因為沒到飯點，白岄還在小屋里備課，晏柒在小破門上輕扣了幾聲門就直驅而入，毫不客氣地拉了凳子就坐在白岄桌邊。

        白岄抬頭瞧他，他就伏手和白岄對視。白岄看著這人上完課后的這副姿態，明顯是學生考了好成績以后想討夸獎的嘴臉。他覺得這少爺真是有趣，大孩子了，還像小孩子一樣愛討獎。

        “晏老師今天上課覺得怎么樣？”白岄偏不直接開口夸他，他想先聽聽晏柒的感受。

        晏柒依舊看著白岄，生怕錯過他任何一個微妙表情，他撐了一下身子說：“好玩兒啊，原來當老師這么過癮。”晏柒就是想引著白岄夸一夸他：“白老師，那你覺得我今天那課上得怎么樣。”

        白岄平心而論地回答：“課堂氣氛活躍、學生興致高漲，教學方式和目的都挺達標，你這第一堂課相當成功。”

        好像得了什么天大的甜頭，晏柒終于把憋了好久的興奮全部噴涌而出，剛才那“差點意思”的感覺瞬間煙消云散，現下他恨不得一躍三尺高，再把這小屋撞出個天窗來。

        “哦，對了，下了課好像還有女學生和你表白了，”白岄頓了頓手中的筆繼續說道：“看來晏老師不但會上課，還很有魅力啊。”

        晏柒并沒有絲毫的羞赧之色，反而依舊激動叫道：“你都聽到啦！”

        白岄還在低頭看剛剛那一頁書說：“是啊，不小心聽到了。”

        晏柒滔滔不絕：“殷晴這小姑娘，臉長的秀氣，腦子透著靈氣，沒想到連唱歌也都充滿著藝術之氣。”

        他看白岄不看他，又特地喊了他一聲：“白老師，你知道嗎？殷晴是你們班上唱歌最好聽的人，你以前沒發現吧。對了，還有坐最角落那個楊望，那小男孩唱歌也好聽，聲線很獨特，就是怯得慌，不大愛說話，沒想到一開嗓就能唱出與別人不一樣的歌聲，是個可以培養的苗子。”

        晏柒就像拉了閘的水龍頭，根本不管白岄有沒有回復一字半句，繼續自顧自道：“不過還是殷晴唱得最好，她的聲音自帶情感加持，歌聲中有點悠遠的味道。”

        “晏老師慧眼識珠啊，你欣賞她的歌，她也喜歡你的課。”白岄突然抬頭看晏柒：“可惜今晚不能給你加餐慶祝了，只有面。”

        晏柒原本還沉浸在他成功又快樂課堂的尾調當中，誰知道這白岄老師突然就打住了他的話題強轉畫風。吃飯也原本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但是，又是沒有肉的晚餐……這讓他很頭疼。平時他在家里雖然也不是每天吃山珍海味，但好歹也都算得上美味佳肴，來到這里后，除了那餐小魚干和熏肉，他感覺吃的都是山肴野蔌，再這樣下去，他感覺自己離草衣木食的生活就不遠了。

        晏柒環視這間小屋：“我們果真一寒如此。”

        白岄糾正：“不是‘我們’一寒如此，是‘我’自己。”

        晏柒轉了身子面對這件小屋子：“那不一樣嗎，我現在和你可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白岄收拾了桌上的教案放到一邊，站起身往廚房走去，邊走邊說：“那怎么能一樣，過幾天大飛機就來把你接回去了。”

        晏柒看著白岄走出門，沒有想到該如何回答白岄的這句話，因為白岄說得對，過幾天他就得回去了。可能是白天被學生的夸獎沖昏了頭腦，也可能是初次教學給他帶來快樂的成就感，他此刻的心情覺得，也不是很著急回去。

        低頭看白岄俯首工作的桌面，那是一張陳舊的桌子，一摞書的下面好像還壓著一張小紙條。晏柒稍稍挪開那摞書，上面赫然寫著四個字：粗糲能甘。

        晚餐果然就是吃面，像他第一次到桃源村那一晚吃的雞蛋面，白岄還是把有雞蛋那碗放到他面前。

        “你的雞蛋又擱下面了？”晏柒問。

        白岄輕輕點了點頭。

        晏柒心里犯嘀咕，是不是把蛋放下面的話，真的比較入味兒，吃起來更好吃些，下次他也要試試。

        暮色低垂，村子里又響起了狗吠聲，晏柒在夜晚徹底到來之前就鉆進了自己的蒙古包，可不到一會兒他又鉆了出來。

        “白老師”，他一邊叫一邊邁進小屋，“你還有花露水嗎？我那蒙古包這幾天一直開著，蚊子都趁虛而入了，我一進去就聽到它們嗡嗡嗡亂叫。”

        白岄從柜子抽屜掏出上次幾乎被他用得見了底的花露水遞給他：“就剩這么點兒了。”晏柒伸手接過時，白岄看到他的小手臂上多了好幾顆又大又紅的疙瘩包。

        擦了花露水的晏柒迷迷糊糊進入睡眠狀態，但可能花露水太少，他身體很多部位沒能擦到，也可能只蚊子過于“窮兇極惡”，所以依舊嗡嗡嗡地圍著他轉，稍微找到點縫隙就使勁兒往他身上叮。晏柒恨不得把毯子蒙住全身裹著睡，但八月份的天實在是熱，毯子一碰到身體就得出汗，他氣惱得想掀了這蒙古包，但耐不住深夜的困意，只好渾渾噩噩地睡去，偶爾不得不蹬蹬腿甩叮在自己腿上的大蚊子。

        睡夢中他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他名字，晏柒，晏柒，聲音壓得又輕又柔。

        他意識里以為是白岄，但白岄從沒這樣叫過他名字。他逐漸還聽到自己蒙古包拉鏈被輕輕離開的聲音，一股青草香浸透而入，接著感到自己手上冰冰涼涼的，舒服極了。可他眼皮好重，怎么也睜不開，身體也沉，像小時候的鬼壓床讓他動彈不得。

        月落星沉，晏柒是自然醒來的，睜開眼時，他差點懷疑自己昨晚是不是夢游到了哪里。

        蒙古包里突然出現了不少東西，兩腳邊分別放了個小盆，盆里有水，還有好些淹死的蚊子，一只只都長著比身體還長幾倍的細長腿，有的蚊子肚子還呈現腥紅，一看就是喝飽了的樣子。他床頭邊的位置還放了好些綠植，晏柒認得其中一種，是薄荷。還有另一種香氣比較濃烈，好像還帶著點清苦的味道，晏柒拿過來仔細看了看，又認真聞了聞，確定自己不認識。但是現在他可以確定一點，昨晚聽到的聲音，肯定是白岄在叫他。

        晏柒一出蒙古包就往小屋走，神清氣爽地朝里面探頭：“白老師？”他看到白岄在像動畫片里的小老鼠一樣一顆一顆啃著剛煮好的玉米棒，又想起昨晚這人趁著自己睡著偷摸進蒙古包的樣子，現在越看越覺得白岄像只小老鼠。

        “白老師，那盆子里裝的什么水啊，怎么好像還有泡泡。”

        白岄抓起旁邊一個大玉米遞給他：“紅糖和洗衣粉，滅蚊的。”

        晏柒“哦”了一聲，“那里面那個是什么草，感覺味道又香又苦的。”

        “薄荷和艾草，驅蚊的。”

        晏柒又“哦”了一聲，“那你昨晚給我手上擦了什么。”

        “蘆薈汁，消腫止癢的。”

        難怪昨晚感覺手上冰冰涼的，原來是白岄幫他擦了蘆薈汁。

        晏柒摩挲自己的手，還能摸出一股蘆薈汁黏糊糊的感覺，還有被人半夜關心疼愛的感覺，心里升騰起一種美滋滋。

        再咬一口玉米，真甜！

        學生們還沒到，白岄也還在小屋備課，晏柒沒有打擾，自己又鉆回了蒙古包，心里盤算著下午教學生們什么東西。

        今天好些學生沒有來，王竹和龐泓兩家住得比較近，他說早上龐泓媽媽叫他幫忙和老師請假，說龐泓病了。

        殷晴也沒來，但殷雷來了，白岄和殷雷了解情況，殷雷低著頭，說他爸爸抱怨這幾天姐姐積攢了太多活沒做完，所以今天不放她出門。

        這樣的局面其實每周都會上演，白岄已經見怪不怪，但他依舊抱有幻想，希望有那么一整周，全班學生都能如數坐在教室里，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但他來了快三個月了，從來沒遇上這么樣的一周。

        他的課上完，就看見晏柒穿了一身寬松的運動裝在小操場上左扭扭腰右壓壓腿，正午的太陽把他修長的身材拉得很短，但背影依舊透著風華正茂的青春氣息

        白岄覺得這少爺今天的樣子灌滿了活力的味道，他突然想看看晏柒此時的臉，但晏柒今天又把帽子給戴上了，白岄瞧不清楚。

        晏柒果然是要教學生們體育，難為情的是，桃源村沒有任何的運動器材，學生們平時的娛樂都是自己組織玩的游戲。男孩打彈珠、斗雞跳馬，女孩丟手絹、跳房子、翻花繩。大團體游戲也就拉長繩，或者不需要任何輔助工具的捉迷藏，但這些都是之前的蒙老師還在時組織的了。

        晏柒讓學生們不分男女按從高到矮排了三行，像當時他在每次入學軍訓那樣教了學生幾個口令。這還是今早他趁著白岄上課時，自己窩在蒙古包絞盡腦汁回憶起來的，一邊回憶一邊記錄，不懂的人還以為學生時代的他有多努力。怕自己上課時不連貫，他還自己在里面做了無數次模擬教學，為的就是下午給學生們上課時能瀟灑地裝一身逼，耍一臉帥。

        學生們一開始覺得很好笑，尤其王竹那個瘦猴子總憋不住偷笑，一次次把晏柒剛培養起來的嚴肅勁又給拉跨下來。晏柒表示很生氣，說王竹再影響班級整體紀律就要罰他當著全班的面唱歌。

        王竹瞬間老實了，別看他整天嘰嘰喳喳，唱起歌來就是個跑調大王，聽得人只要捧腹大笑，他自己也終于在唱歌這里能被自己臊到。

        學生們都老實以后，晏柒清了清了嗓子，說要教學生們做廣播體操。他是憑著自己的記憶將動作串起來的，因為大學不做課間操了，所以他教的是自己高中的那一套，雖然和現在的學生年紀不太相匹配，但動一動總是好的嘛，也是能達到增強體質的目的。

        “王竹，龐泓今天怎么沒來啊。”晏柒覺得體育課最不應該缺課的就是龐泓，最該動動的就是他那一身膘。

        得到說話計劃的王竹很是開心，恨不得多說幾個字：“柒爺，胖子說他今天胸口疼，走不動道，上不了課。”說完他又自己補了一句：“胖子每周都會請病假，不是這疼就是那疼，我們都習慣了。”

        晏柒聽完若有所思，龐泓這孩子，八成吃得太多，身體笨重還缺乏鍛煉。

        一堂課下來，學生們都滿身汗，但他們對廣播操的興致明顯不大，總之沒有昨天唱歌那么高的熱情，晏柒也沒想到是哪里出了問題。

        課間休息時，他專門去找了那個說蝸牛身上有光的楊望，和他并排坐在一起：“你喜歡體育課嗎？”

        楊望依舊是那副怯怯的樣子：“喜歡。”

        “那我怎么覺得今天大家的興致都不是很高的樣子。”晏柒拋出了他的疑問。

        楊望回：“應該是今天太陽太大了。”

        晏柒把自己想想成學生換位思考了一番，大熱的太陽，我們都在陽光下聽著一個嚴肅的老師喊著拍子做手腳擺動運動，還美其名曰“鍛煉身體，增強體質”，自己還不能無視紀律亂喊亂動，也不能和同學交流……

        他娘的這事擱誰誰不煩！想想當初自己軍訓時被迫一動不動，或者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或姿勢，不能反抗還不能擺臉色嗎？他瞬間理解了這群年幼的學生，覺得剛才他們被自己強行要求在太陽底下練操的樣子甚是可憐。

        他像鐵哥兒門一樣摑了一把楊望的背，說：“小子，謝謝你啊。”說完他站了起來，沖著已經分散休息的學生鼓了幾掌說：“同學們，下節課我們不做操了，我們來玩點游戲。”

        王竹一聽樂了，三蹦五跳就跑了過來：“柒爺，玩什么，彈彈珠嗎？我今天帶了好多。或者跳馬也行，那個刺激點。”

        晏柒擺出一副很嫌棄的樣子：“多大了還玩這個，我三歲就不玩這些了。”晏柒說完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因為他壓根沒玩過這些，拒絕是因為他確實不會玩，怕輸了掉他面子。

        “那玩什么？”王竹問他。

        晏柒一臉得意：“咱們玩點全班都能一起參與的，熱鬧的，你追我趕的，增強班級凝聚力的，怎么樣。”

        “什么呀？”

        晏柒開心道：“老鷹抓小雞！”

        學生們有的愣了愣，然后開始七嘴八舌討論，他們身高年齡差距太大，這個游戲其實并不是很合適，尤其晏柒要是當了老鷹，那還有玩頭嗎？或者他當了母雞，那哪只老鷹還能抓得住小雞。

        被學生們這么一說，好像也有點道理，晏柒還在思考，要不自己別玩了，給學生們當個裁判吧。他正要和學生們表達自己的這個想法，白岄剛好從小屋走出來。

        “白老師，讓白老師當母雞，柒爺當老鷹！”王竹看到白岄后激動得一拍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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