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棋盤 先手
安保員還在適應新工作帶來的變化, 便利店規模已經不知不覺擴大,落在一部分人眼里, 實在礙眼至極。
這天, 凌晨兩點的斐文迪,庫倫大街的盡頭,[小徐便利店]招牌仍然亮著, 顧客一波接一波涌入店里,像吃最后一頓飽飯一樣拼命采購。誰知道這家店的價格什么時候就會恢復正常?能買當然要多買點。
店員輪換值班, 不知道上了多少批貨,依然填不滿顧客黑洞般的購物袋。
六十公里外的客流都被吸引來了,住得遠的, 轉上三四次巴士都不嫌麻煩, 東西實在太便宜了,又都是必需品。
有人高興, 有人就會不高興。小徐是誰?哪號人物?沒聽說過。
上來就破壞市場規則,誰給她的膽子?不知道治安局制定了最低物價標準嗎?必須要讓她長長記性。
全身布滿藍綠電路紋路的義體人舉著合金錘, 帶著十來名身著瓦藍色高分子鎧具的手下,踹碎玻璃移門,氣勢洶洶登場。
店內倏然安靜,正在采購的顧客抬起頭, 在短暫的吃驚后, 神色微妙地望向這伙來勢不善的兇惡之徒。
老大獰笑四顧, 卻發現顧客們眼中更多的是同情,而不是慌張。
他們不會在同情我吧?橫行霸道慣了的他腦中掠過這個古怪的念頭, 下一秒被這個念頭逗笑了。
這肯定是在同情即將倒霉的老板啊,什么小徐,也敢在他“錘爺”的地盤撒野?
他給手下們使了個眼色, 這群肆無忌憚的街頭小子立刻抄起家伙,狠狠砸向旁邊的貨架。
邊砸,老大邊掏了掏耳朵,小拇指湊到唇邊吹了吹人工耳蝸中積存的塵灰:“小徐啊,開店前打聽清楚,別以為就你會做生意,你這種行為就是在擾亂市場,大家都要吃飯的。我是為你好啊,才特地過來提醒你。開門賣東西,該是什么價,就得是什么價。哪有一拍腦袋,任性妄為的呢?”
他撥著指甲蓋,等著小弟們捧場,卻發現無人搭理,耳旁哐哐當當的打砸聲響更是驟然停住。
全身流淌著高科技光澤的改造人詫異抬眸,迎面對上十來道刺眼的紅外線,剛剛還人畜無害的店員,不知何時人手一把18.5mm口徑的霰.彈.槍,手指壓在扳機上蓄勢待發。柜臺中央甚至還擺上了一挺小炮.臺似的重機.槍,一炮轟過來即便他有防彈裝甲也逃不掉轟成碎塊的下場。
不需要多說什么,火力已經擺明了道理在誰那里。
剛剛還在教訓小徐的義體人臉色空白了幾秒,汗流浹背地小步倒退,試圖假裝無事發生地悄悄退場。
然而這家平平無奇的小徐便利店,進來容易,出去難。
比板磚還厚的金屬卷簾門轟然落地,把照亮整座都市的絢麗光線哐當砸了個稀巴爛,黑暗降臨,“錘爺”手一軟,西瓜大的合金錘噗通一聲摔在地上,正好砸中一個手下腳趾,把她疼得原地跳腳。
同伙一把捂住她嘴。
不要命了啊!
荷槍實彈的肌肉店員們倒也沒因為她的鬼哭狼嚎就怒目而視,痛下殺手。
他們甚至有條不紊引導顧客先到吧臺邊稍事休息,臉上帶著溫和從容的微笑,要不是漆黑的槍口還明晃晃對著闖入者的額頭正中心,服務態度堪稱業內標準,收個“賓至如歸”的錦旗都不在話下。
顧客們自然沒什么心理壓力,老大卻腿肚子直打哆嗦,聽到頭頂的監視器中傳出道年輕的聲音:“已經說完了嗎?”他嚇了一跳,差點就抱頭跪地痛哭流涕“別殺我”。
好在他也見過不少大場面,勉強穩住,什么都交代了:“都是治安官讓我做的,要不是條子在背后挑唆,我怎么也不敢在徐總的地盤惹事啊,徐總想賣什么東西,出什么價格,哪輪得到我這種小人物多嘴。”
他緊張地咽著口水,吹捧的話一籮筐倒出。
卻沒人再搭理他。監視器上的紅點一眨一眨,黑暗中響起了保險栓拉開的咔嚓聲響。老大眼皮直跳,心都涼了半截。
手下們面面相覷,一個接一個丟下武器,戰戰兢兢舉起雙手背在腦后。
老大都怯場了,他們還硬撐什么?
正當幫.派成員們以為今天就要交代在這里,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雙硬質仿真皮靴。廉價的化學涂層和EVA發泡底,隱隱散發出人工合成材料特有的味道,卻被精心打理,擦拭得一塵不染。
就這么一雙劣質下等皮靴,放平常別說“錘爺”看不上,就是他的小弟都不愿意穿。
但他卻有種強烈的直覺,皮靴的主人就是“小徐”。
他小心翼翼抬頭,看到來人止不住地疑惑,看這位的穿著,也不是什么有錢人,怎么會有這么多強大的安保員跟隨?
自詡見多識廣的他已經看出,這些戰斗素養極高的店員,分明是只有大公司才培養得起的安保員。令行禁止的背后是充足的訓練,保養得當的武器意味著雄厚的財力。
這樣一位美麗卻清貧的女士,怎么會擁有如此強大的實力呢?
即便是那些治安官大人,也沒有這樣的家底。
他正茫然,年輕女士的身后走出一名文雅的娃娃臉青年。他同樣不像什么窮兇極惡之徒,仿佛更應該出現在整潔明亮的政府大樓,抱著文件和終端,做些他看不懂的高端工作。
這個青年或許是個突破口。
“錘爺”心定了定,討好一笑,正想抱青年大腿,卻見他朝年輕女士欠了欠身,得到對方首肯后,打開懸浮屏,念起了令他頭皮發麻的文字。
“賽錘,表面上是137號錘神幫的老大,實際上一直和治安局聯系,為他們解決灰色地帶的問題,也就是所謂的‘白手套’。”
“盤踞庫倫大街15年,違規收取攤位費、衛生費、清潔費、銷售稅、社會保險稅等二十多種稅費,通過□□等暴力手段威脅恐嚇商戶,阻止他們按照市場價格營業,幫助治安局操控物價。”
“11年前,在治安局的指示下,利用群眾恐慌心理,大力散播現有水源已經全部被污染的謠言,攻擊本地水站,宣傳羅非家族最新研發的綠色防輻射清潔水,導致水站倒閉,羅非家族則趁機吞并斐文迪水市場。”
“從此廉價水成為歷史,一度引發所謂的旱災,每一次雨天外出都要繳納額外的‘雨水費’。200萬人受災,38萬人因水失業,25萬人無水可飲,活生生渴死。”
“5年前,同樣在治安局的暗示下,打著‘人不應該限制豬的自由’的旗號,放火燒毀本地廣受好評的豬場,宣傳羅非家族的人造肉,導致斐文迪每500g肉價從15漲到80,一度達到100。”
“這一年,斐文迪鬧起了饑荒,窮人吃不起肉,中產無肉可買,流浪漢翻遍垃圾桶找不到一根爛菜葉,近20萬人在饑餓與寒冷中離開人世。”
“3年前,又收到治安局指示……”
“你說的這些不能算我頭上!”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賽錘做過的,他卻覺得主要責任根本不在他,“我只是替治安官做事,所有事情的后果都不是我能預料到的,我沒有親手殺過任何人,我也只是個普普通通,想要帶著兄弟們活下去的可憐人啊——”
他不知是為了活命演戲、還是真情實感,竟然抽抽搭搭地嗚咽起來。青年只好閉上嘴巴,扭頭望向年輕女士。在對方的示意下,他默默關閉懸浮屏,無聲退到她身后。
青年是已經從聯邦政府辭職的肖璟,他所追隨的對象自然就是徐渺。
徐渺自上而下看了眼賽錘:“從前就不談了,我們來說說現在。”
聽前半句,賽錘一臉如蒙大赦,到后半句,赦到一半的臉色又僵住。
“治安官讓你找人抗議環保問題,宣傳可再生能源,要求浮空車改燒玉米、木薯、小麥為原材料的乙醇汽油。”
“這些原材料有什么作用,你不會不知道吧?”
她平靜敘說事實,卻讓賽錘猛地收緊了瞳孔。
她繼續問:“貧民的主食變成了你們宣傳的廉價能源,一根玉米漲價到20,饑荒正在蔓延,你的鄰居在搶購食物,你卻換上了最新款義體,錢從哪里來?你想做什么?你真的對一切都一無所知嗎?”
幾個問題切中要害,賽錘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
吧臺邊的顧客默默看著這一幕,聽到賽錘聲音變得尖利:“物價漲跌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誰有槍誰就能活下去也是人人都知道的生存法則,你想審判我,我認,但你敢審判那些治安官嗎?他們才是始作俑者。”
顧客們抓著塞得滿滿當當的購物袋,心想管她審不審判,治安官來了再說,現在能撈到實惠就是好事。
賽錘死死盯著徐渺,他了解這種人,有點本事,看不慣社會黑暗,以為能改變不公平的現象,實際上呢,還不是只能拿他們這些小人物出氣。
對付這種人,只要搬出所謂的公平正義,就能讓他們啞口無言。
拿捏了他們的道德感,就算他們有槍,也扣不動手里的扳機。
賽錘將這種無用的道德感稱之為軟弱。
他希望從徐渺臉上看出這種軟弱。
然而那張年輕的臉上竟沒有絲毫動搖與氣餒,甚至仿佛早有預料他會說出這番話。
看著她的神情,他突然想起百年前奔赴荒野重建文明的戰士,他一直不知道那個年代的人為什么會那么堅定。
他沒有想到,今天他會再次看到戰士才會有的神情。
而他也依然不懂支撐她的勇氣。
徐渺說:“你確實不是罪惡的根源,真正的始作俑者卻也不是治安官。”
“每當羅非家族決定開發某個方向的市場,他們就會不擇手段地擴大市場份額,不計任何代價地收割利益。”
“普羅大眾該吃什么,該喝什么,不取決于他們的想法,也不取決于自由市場,而是由羅非家族的資本意志決定。”
“你們這些白手套和制定市場規章制度的治安官,就是組成資本意志的一顆顆螺絲釘。”
“我們要拆除這臺以利益為驅動力的邪惡機器,又怎么能不從一顆顆螺絲釘開始呢?”
賽錘全身僵直,面無血色。他終于明白了,這家便利店根本就是故意放出的餌食,用來釣他們這些“螺絲釘”。
年輕的戰士已經決定打破陳腐的舊世界,道德感不會成為她的壓力,反而會堅定她的意志。
顧客們也都聽明白了,“饑荒拯救者”是個多么可笑的騙局。
羅非家族研發食品與能源,不是為了滿足人類的生存需要,甚至可以說,他們越研發,窮人就過得越艱難。
他們聽到小徐店長說:“抗議能讓一個有良知的人放棄利益,但能讓一臺沒有感情的機器停止運轉嗎?”
有顧客忍不住回答:“當然不能。”
以利益為核心的財團,本質上是絕對理性的機器啊。
賽錘的脊椎骨躥過一陣涼意,四周無人吵嚷,所有人的表現都很平靜,但這種平靜仿佛無波無瀾的海面,海面下千萬水滴匯聚的雄壯力量正在翻涌。
他能感覺到,這股力量帶著摧毀舊勢力的龐大潛能。
他用哀求的目光望向徐渺,舊勢力要被摧毀,他自然也沒有了生存的空間。但徐渺還是說出了下面的話。
“所以我們只能放棄幻想,準備戰斗。”
沒有更多煽動的話語,沒有更多激烈的情緒,用最理智的語氣,說出了這句話。
所有人卻像受到蠱惑一般,輕而柔和的聲音聚在一起,形成瀑布般的轟鳴:“放棄幻想,準備戰斗。”
直擊靈魂的戰栗,令賽錘在槍聲響起前,就仿佛聽到了喪鐘長鳴。
他倒在自己的鮮血匯聚而成的血泊里,最后一個念頭卻是,他也想看一眼新世界。
這天晚上,本應該只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夜晚,有人尾隨獨行的下班族,有人把公司藝人送上權貴的餐桌,還有人沖進便利店想給不守規矩的小徐一個教訓。
在犯罪之都,這都是非常正常、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小事。
然而,所有人都沒想到,在這個平平無奇的夜晚,以一起發生過無數次的砸店事件為導火索,底層人的反攻拉開了序幕。
史學家總結這段歷史時,把這一晚稱為“人類紀元的轉折點”、“戰后文明真正重建之日”、“未來命運的決定時刻”。
但在此時,養尊處優的上層人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盡管這支突然冒出的反抗軍以正當防衛為理由,一路勢如破竹地鏟平了以錘神幫為首的眾多幫.派,不到24小時就控制了斐文迪外城區。
但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起義見得多了,哪次不是主力部隊一出動,反抗軍就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當然,上層人認為他們并不自大,獅子捕獵也要用盡全力。面對來勢洶洶的反抗軍,他們謹慎地派出了精英隊伍駐守內城區。
針鋒相對了半個月的巴萊財團和洛希爾財團更是放下恩怨,共同應敵。
“饑荒拯救者”羅非財團承諾供應后勤物資,“世界最強安保”南氏財團愿意提供武器支援。
雖然一線安保員有過抱怨,收到的糧食與武器像是積壓的存貨,質量實在稱不上多好。
但不管怎么說,幾大財團面對反抗軍時,變得異常團結。
依照以往的經驗,這種底層人發起的反抗,只要認真對待,短則兩三天,長則十天半個月,必定能輕松解決。
富和財團依照慣例,派出前線記者,現場直播斐文迪戰況。
在眾人的想象中,外城區的貧民隊伍能有什么像樣的武器?就算有武器,沒有經過成體系的訓練,又能有多少戰斗力?
所以這樣的直播,一般放在娛樂區。
一批閑得沒事干,看樂子不嫌事大的觀眾點開直播,鴉青色的天穹下方,無人機盤旋嗡鳴,裝甲車引擎咆哮,火箭炮聳立,安保部隊整裝待發。
舉著話筒、扛著攝影機的記者神情輕松,如同體育賽事一般講解著戰備情況。
就在各個公司高層、聚在直播前的觀眾、躲在家中的內城區居民等待著財團部隊殺向外城區,一鼓作氣剿滅這支起義軍,結束這場毫無懸念的戰爭時,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發生了。
這支完全由底層人組成的反抗軍,非但沒有像以往那些地下組織一樣龜縮逃竄,反而迎著集結完畢的集團安保部隊,不閃不避地正面碾了上來。
人們想象中正規軍的單方面清繳,忽然變成了不遜于公司戰爭的兩軍對壘。
往日這些存在感微如塵埃的底層人從四面八方撲向剛剛啟程的安保部隊,帶來一股勢不可擋的肅殺之氣。
戰術目鏡下方,一雙雙被風雨摧折過的眼眸里,本應充斥著麻木、空洞與絕望,此刻卻射出令人膽寒的堅決,仿佛他們心中揣著同一個夢想,愿意為此流干最后一滴血。
他們分明在赴死,卻竟又像在奔赴新生。
他們的眼中熊熊燃燒著底層人早該消失的東西——
希望。
記者、觀眾、內城區居民,乃至包裹在高分子防護服中的大公司安保員們,這時才恍然發覺,他們面對的敵人,不是草芥,不是蟲子,而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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