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諾清到底還是沒有給她一個想要的答案。
　　含英殿中，殘雪將盡。鋪了上好青石的地面雖不泥濘，卻總帶著些悶悶的濕氣，讓人看了便覺打不起精神來。
　　夜寒煙已是榮華盛極的貴妃娘娘，本不該有這樣蒼涼的心境，但在這含英殿中閉門不出，任是誰都很難做到日日心情舒朗的。
　　這一次的禁足，外面絲毫不知，只有含英殿中幾個極為親近的宮女能看出幾分不妥，究竟如何卻也不敢細問。
　　但她們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夜寒煙心中的憂慮和焦灼，還是不能跟任何人說。
　　她以為很快就會聽到處置前朝余孽的圣旨，但是并沒有。大婚已經落下帷幕，朝貢更是早已結束很久，各屬國的使臣已經陸續啟程回國，但匈奴的使臣那邊始終沒有什么動靜傳來。
　　夜寒煙不知道祁諾清在等什么，也許是大婚剛過，正月未出，不喜歡在這樣喜慶的氛圍之中做一件血腥的事？
　　秦忠已經不在含英殿，夜寒煙不敢向人打聽他的去處。她曾經試圖想法子求祁諾涵幫她見一見四公主，卻并沒有什么結果。這件事情，就連她自己都知道是癡心妄想。
　　一入宮門深四海，外面的事情，原本便不是她能夠操心的了。她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左右，旁人的事情，自然是更加無能為力。
　　“娘娘，別瞎想了，吃點東西吧。”沫兒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大盒子點心出來，夜寒煙看了一眼，花樣繁多，都是她平日愛吃的，但她此時并沒有什么胃口。
　　沫兒悶悶地在她身旁坐下，雙手撐著腦袋唉聲嘆氣起來：“旁人跟著伺候主子，不是風光一輩子，就是憋屈一輩子，可是咱們含英殿的人，卻能在一天之間將別人一輩子都經歷不到的大起大落酸甜苦辣都嘗一遍。最奇特的是，這種大起大落，旁人一輩子經歷一次，就已經夠把人給嚇死的了，咱們含英殿，卻恨不得試過十次八次才好。”
　　“你的火氣挺大的。”夜寒煙淡淡地道。
　　“奴婢只是覺得全無必要而已，”沫兒皺了皺鼻子嘀咕道，“小雅雖然可惡，可是您也犯不著為了她的事跟皇上生氣啊！您現在這個樣子，豈不是恰恰如了她的愿？您把自己弄的跟個怨婦一樣，她那里卻不一定怎樣春風得意呢！其實您何必這樣想不開，身在宮中，誰能處處如愿？便是沒有小雅，也會有別的不要臉的宮女爬上去，這宮中將來必定會熱鬧非凡的……”
　　夜寒煙微微一歪頭，沫兒立刻緊張起來：“奴婢不是那個意思——”
　　這丫頭倒也有趣。夜寒煙不禁莞爾。做奴婢的，總要費盡心思揣摩上面的意圖，生怕一個不小心便惹惱了誰，斷送了自己原本便不怎么值錢的小命。
　　可是含英殿的奴才原本不需要如此的，沫兒忽然變得這樣緊張兮兮，是害怕被她遷怒嗎？
　　冊封當日的事，夜寒煙并沒有對任何人解釋，沫兒和蕙茹只知道甘露殿賜膳之后，便有一道圣旨傳遍六宮，含英殿宮女小雅一飛沖天，成了圣天子宮中的從三品良娣。
　　良娣這個位分，說高不高，說低卻也不低，雖然與她舊日的主子、如今的貴妃娘娘相比仍是隔著老遠的距離，但是人人都知道，如今的貴妃娘娘心中肯定不會高興到哪里去。
　　對于宮中的一個靠著寵愛生存的女子來說，有什么比在冊封當日被自己的一個丫頭奪了寵更令人憤怒的呢？
　　不僅外面如此猜測，便是含英殿中的蕙茹和沫兒，心中也大抵是這般猜想，只不過前者感到有些無奈，后者卻只是憤憤不平而已。
　　夜寒煙無法向她們解釋，只得任由她們誤會下去，每日在她們同情的目光之中，靠著爐火一坐便是一整天。
　　唯一值得欣慰的，大概就是至今仍然沒有聽到四皇姐的消息了。
　　這個時候，她才真正明白，為什么有人會說，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可是這一個日子注定不平靜，門上的小林子急沖沖地跑進來的時候，連夜寒煙自己都能感覺到，殿中原本只是有些僵冷的氣氛，忽然間變得越發壓抑了起來。
　　“誰來了？”看見小林子欲言又止的表情，夜寒煙已經猜到了幾分，只得皺眉問道。
　　小林子的神情十分怪異，帶著一種豁出去了似的決然：“是……是林良娣求見。”
　　“林良娣是誰？我們這里不認識這一號人！”沫兒立刻瞪圓了眼睛，怒聲喝道。
　　小林子下意識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刻意壓低了聲音道：“娘娘見是不見？不然……奴才再想個法子打發了她？”
　　夜寒煙正要點頭，忽然一怔：“打發了她自然極妙，只是你為什么要說‘再’？”
　　小林子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皮，神情有些忐忑：“這幾日，林良娣幾乎每日都來，奴才怕主子看了生氣，每次都說娘娘身子不適，吩咐不見客……”
　　“好哇，我說這兩日怎的悶悶的提不起精神，原來是你這奴才在背后咒我生病！”夜寒煙伸出手來，戳著小林子的額頭大笑。
　　這一笑，小林子頓時感到云開月明，皺到一起的臉也舒展開來：“奴才這不是怕娘娘見到某些人煩心嘛！今兒那人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忽然在門外跪了下來，還說娘娘若不肯見，她就要跪死在含英殿大門前，這……奴才不敢擅做主張，只好進來回主子了。”
　　“她要跪，便叫她跪著好了！她若真的能跪死了，宮里反倒清凈一些呢！這種禍害，死一個少一個！”沫兒氣哼哼地甩著帕子道。
　　夜寒煙卻向窗外遙遙看了一眼，雖然不可能看到大門之外的情形，她卻還是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叫她進來吧。”
　　“娘娘！”沫兒滿臉不情愿，恨不得立刻沖出去關上大門才好。
　　夜寒煙看著小林子出去，才低聲向沫兒道：“你也是這宮里的老人了，怎么還鬧小孩子脾氣？她在咱們宮門前一跪，明兒宮里還不一定說成什么樣呢！我的身份尷尬，她卻正當盛寵，如今可不是咱們出氣耍威風的時候！”
　　沫兒恍悟，心中卻更加不忿：“原來是這么回事，小林子只說她跪著，我還當她是知罪了，原來竟然是想拿這個來威脅咱們，給娘娘你賺壞名聲呢！這女人，真真是好歹毒的心腸！”
　　夜寒煙苦笑著嘆道：“也怪我從前小瞧了她。將門虎女，果然非同凡響。”
　　二人正說著，小雅已經帶了四五個小宮女，前呼后擁地走了進來，一進門就撲地跪倒：“給貴妃娘娘請安。”
　　沫兒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冷笑道：“良娣快起來吧，地上涼，含英殿這里天寒地凍的，萬一凍傷了您這高貴的人兒，便是砸了我們含英殿也賠不起不是？”
　　夜寒煙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爐，笑看小雅的反應。
　　卻見那個本該春風得意的女子，此時卻是滿臉恭謹之色地跪伏在地上，對沫兒的嘲諷竟是充耳不聞。
　　便是從前在含英殿做宮女的時候，也不見這丫頭這樣規矩過，這一次她是怎么了？她如今春風得意，不該趾高氣昂地道含英殿來示威嗎？
　　大概靜默了一盞茶工夫，夜寒煙才向沫兒使了個眼色，輕斥道：“糊涂丫頭，怎的還不快扶良娣起來？”
　　“奴婢知錯！”沫兒慌忙行了個禮，卻故意慢吞吞地走過去，用比平日慢了幾百倍的速度起身走過去，早有耐不住性子的小宮女已經扶了小雅起身，沫兒見狀也就樂得省事，向那個小丫頭冷笑一聲之后，慢吞吞地又走了回來。
　　“良娣坐吧。正月雖然快要過去了，但這天還冷，良娣身子弱，怎不在宮里歇著，反來我這含英殿受凍？”夜寒煙吩咐小宮女上了茶，漫不經心地問道。
　　小雅怯生生地抬起眼睛，神情欲言又止。
　　夜寒煙向沫兒看了一眼，微笑道：“我這里沒有外人，良娣是知道的。”
　　小雅帶過來的那幾個小宮女互相對視一眼，齊齊躬身退了下去。
　　夜寒煙見狀不禁微笑道：“你的丫頭們規矩倒是學得好，不像我這里，都快要亂成一鍋粥了。”
　　小雅恭敬地欠了欠身子，低眉順眼地道：“奴婢也是從娘娘這里得了教訓，知道奴才是萬萬寵不得的，所以對她們格外嚴厲些。”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沫兒在墻角極小聲地嘀咕了一聲，夜寒煙聽得不真，也不知道小雅聽到了沒有。
　　說話之間，夜寒煙細細地看了看小雅的臉色，只見她原本便只有巴掌大的小臉，此時似乎更尖了些，臉色也略顯蒼白，全不是一個春風得意的新妃子該有的榮光。
　　這樣的發現讓夜寒煙微感詫異，但小雅既然執意要見她，就必然是有話要說，她自然不會傻到主動開口去問。
　　所以她只是漫不經心地笑道：“如今自己也是個正兒八經的主子了，怎的還自稱‘奴婢’呢？從前你可不是這樣迂腐的人！永巷之中，我叫了你幾年的‘姐姐’，如今你若肯這樣叫我一聲，也算是我扳回一成了。”
　　“奴婢不敢。”小雅聞言卻忽然跪了下來，伏在地上不敢抬頭，倒好像是即將大難臨頭的樣子。
　　這時夜寒煙是真正猜測不透她的意思了：“從前倒不見你有這么多的規矩，今兒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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