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傷客
駒窗電逝,又得一日。
這日一大清早,陸欺欺便正襟危坐在交椅上,掭一管霜毫,一筆一劃地謄抄著卷頁上的藥經,權當做練字,以打發冬日里的窮極無聊。
說起來,她的字實在是叫人不忍卒視。
幸好來找她診病的人皆是些目不識丁的鄉鄰,索性抓了方子給人家帶走更省事。
窗外亂紛紛雪似篩。她聚精會神地伏案書寫,一撇一捺落在紙上卻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沒精打采、哆哆嗦嗦,自己似乎也看不過眼,于是嘖了一聲,又揉出了一團廢紙。
正待再度研墨展紙,倏忽之間,只聽得大門匈礚一聲,重重合上,毫無防備的她驚得筆硯灑了個滿案狼藉。
眼前有身形閃過,她警覺地抬起眼,打量著面前形容羸悴的一對男女。
二人的長相平淡無奇,卻讓她五內俱亂:尋常人但凡靠近妙心居,她都能及時察覺,而這二人步屧不出半點兒響動,想必是兩個功力高深的內家高手。
“你就是這醫館的大夫?”女子神色惕然地四顧,又把一道凌厲的眼風將她端看再三,似乎不相信這年方二八的少女會是一名醫者。
陸欺欺聽其吐納,察其面上情態,便心下明了,此二人都受了傷。
這名女子的頂多不過是皮肉之傷,可這名男子卻似是傷及內里,呼吸滯澀,面色堪虞,且兇神惡煞,看起來不像是個良善之輩。
她一向知道審時度勢的道理,眼見來者不善,亦不敢怙氣賣弄威風,便先行收拾了案上的筆墨紙硯,誠惶誠恐道:“小女子正是。”
女子似有忌憚,瞻前顧后,將門閂一落,旋即向她朗聲抖威風:“給他治傷,若有半點差池,唯你是問!”
“三妹……”男子沉納口氣,喉頭腥澀再度翻涌,向著身旁的女子遞了個眼風。
那女子即刻會意,凜然放腳,逼近陸欺欺,厲聲叮囑道:“去,把免診的牌子給我立在門口,就寫你出遠門了,今日不接診。”
陸欺欺連連稱是,心中恍然凝思,這兩天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怎么什么牛鬼蛇神都沖著她來?后院里的那位瘟神她都還沒打發走呢,這下又往她屋子里塞兩個,沒完沒了是吧!
最可疑的是,他們都是宛達族人,別有用心地用風帽遮面,怕是暗地里有什么見不得光的勾當。
“大哥,我扶著你去后院。”
那女子話音未落,便見得陸欺欺打了個激靈,風風火火地攔在二人跟前,佯作鎮定道:“二位,后院是小女子的閨房,多有不便,還是在前廳吧,這里一應俱全,比后院來得方便。”
若是讓他們撞見狗娃那個瘟神,傳出去那還得了?
“讓開!”女子目露兇光,聲中帶怒,手上力道下個兩分,向著她面上招呼,直將那雛年弱質的身子骨一把攘到了天井邊上。
手上遍布劍趼,定是常年習武之人。
陸欺欺一個趔趄倒在地上,摩挲著自己發紅的手背,心有余悸。索性方才自己沒有與他們起沖突,否則那二人腰際所挎的利刃就要直奔她而來了罷?
這么一對比,狗娃還算客氣的了。
踣地的陸欺欺稍作思量,忙不迭跟上去,大聲嚷道:“二位,你們請隨我來,東廂房曾住過染上時疫死去的病人,已經許久沒有打掃,若蒙不棄,還請二位移駕到我房中來。”
那對男女本已經叩上了門扉,聽她這么一說,那手就像是被紅壚上的沸水燙著了一般,二人相顧一駭,三步并作兩步地往后退。
陸欺欺不由得舒了口氣,頻頻回眸看向那房門,只盼方才自己那番話他都聽了去,不要出來添亂才好。
行至房中,那名女子便先她一步闔上了房門,遂命令她著手為男子查看下腹傷勢。
一道貼腹擦過的劍傷,著實傷得很重。
乍看之下,潰癰爛肉,雖是結痂寸許,但仍是翻露不絕,輒動而裂。
她當即以淡虀水滌凈瘡口,加以特制的傷藥敷掩,待得料理完外傷之后,遂煎了幾帖藥予他服下,折騰了大半日下來,男子的精神是爽利了許多,可卻把陸欺欺給累壞了。
那名女子生怕她橫生枝節,敕始毖終地在她面前掂量著刀子,好幾次陸欺欺都怕她手中的刀子要朝著自己腦袋上削過來,直至男子面色稍稍轉好,她的態度才有所轉圜。
“大哥!如何,你覺得好些了么?”那兇相畢露的女子轉過頭去,又是另一副喜難自禁的面孔,不依不饒地纏著那名男子問道。
“好多了。”說罷,他傴著腰湊近那名醫娘,穿的是素衣布裙,戴的是銀簪錫珥,此刻她正小心翼翼地收拾著地上散落的染血紗布,薄薄如削的一雙肩膀來回在他面前輕搖淺蕩,只如秋波湛湛,不瞧還好,這一瞧,星眸略瞬盼之間,可真叫人心猿意馬,神思恍惚。
他不禁淺喟輕嘆,沒想到這窮鄉僻壤之中也有這般絕殊離俗的美人,雖未直視他一眼,卻已勾得他神魂顛倒。
“大哥?”他身旁的女子一連喚了他好幾聲,面上已現不豫之色。
平心而論,這個陸大夫長得的確是朱唇皓齒我見猶憐,就連大哥這種久經沙場的老將都不免多看兩眼。女子不由得縮鼻冷哼了兩聲,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忿忿于心中暗罵,就是個山野狐精,靦然媚人而不恥也。
“喂,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和大哥說。”女子毫不客氣地向陸欺欺呵禁。
陸欺欺唇角一勾,揖容告退。她在心里早問候了這對狗男女的祖宗十八代千萬遍,只是嘴上不好說什么,便端著藥甌離門而去,半步不曾停留。
有沒有搞錯?這可是她的房間,這對狗男女鳩占鵲巢還如此理直氣壯,她就沒見過臉皮這么厚的人,而且看這二人的樣子,保準又是個要賴掉診費的,真是越想越氣人。
陸欺欺納氣平喘,心中尤見憤懣,不察間,已然走到了狗娃的房門前。
“那兩個人是什么來頭?”
仿佛早料到她會來,狗娃已經沏好了一壺茶,泰然自若地小口啜著。這副主人家的做派直令陸欺欺火冒三丈,合著這妙心居已經沒一個地方容得下她了?
“喂,這可是郡丞大人送給我的蠏眼茶,你一個朝廷欽犯喝了也不怕閃到舌頭!”
“朝廷欽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這丫頭八成是在那二人面前吃了癟,堆得滿腹憋屈,才會像只跳蚤一樣在這屋子里上躥下跳不得安生。
他納頭低眉,見著她嘴里罵罵咧咧又不敢聲張的模樣,實在令人啼笑皆非。等她罵夠了覺得唇干舌燥之時,才耷拉著腦袋癱坐在地上,看來白日里實在是忙壞了。
“他們沒有對你怎么樣吧?”狗娃向她遞上一杯茶湯,神色幽然。
雖然這個白眼狼的言辭中聽不出任何關切之意,但好歹是說了句人話。陸欺欺頓覺怒意減了幾分,囁嚅片刻,答他道:“差點沒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看我哪天真得請個神婆來看看,我是不是沾染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不然怎么平白無故凈惹是非!”
平日里自己雖然算不得是個至善至美的大好人,但扶老奶奶過馬路這種事也做得不少,如今倒霉事一樁接一樁,她這是踩著人家祖墳了還是往太歲頭上動土了?
“若是有事你就喚我,不要再像前次那樣貿然行事,一昧啞忍,知道么?”
陸欺欺靜默一刻,意料之外地看了他一眼,繼而垂下眼簾,一語不發,不置可否。
算這家伙還有點良心。
但也只是徒有良心,沒有自知之明,他要真為著她好,現在就應該立馬遠走高飛才是。
小坐片刻之后,因怕被對面房中的二人識破此屋蹊蹺,狗娃房中便不曾點燈,為免那二人生疑,陸欺欺捷步離開了房間。
端著藥甌,她正待口門,卻聽得房中傳出那女子的惶急不安的聲口:“怎么會找不到呢,大哥你再好好找找!”
男子也一副不可置信的口吻:“這房里我四處都找過了,根本沒找著!”
“莫不是落在了半道上?沒有此物我們怎么與后方接應?現在滿城都在通緝公子,如今你我二人獨木難支、朝不保暮,若是沒有手下的人接應,我們怎么走出雪原?”
聽她這么一說,男子更是焦頭爛額。“不可能!我進房之時還特地查看了一番,分明在我衣裳的內袋里,好端端的怎么就丟了?”
“大哥……”女子的聲音驟然頓住,“你是說衣裳?方才陸大夫為你解衣治傷之時,可有什么不同尋常之處?”
男子驀地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她當時說她家里頭的紗布沒了,執意要撕我的衣角以充紗布之用。”
陸欺欺聽得此言,暗自在門外啐了一口:這家伙心腸可真黑,分明是他怕她出門買紗布走漏了風聲硬要撕自己的衣角,如今丟了東西卻要歸咎于她,好沒道理!
“原來你一直站在這里偷聽我們說話?”
門中罅隙陡見光亮,抹眼功夫,那門縫之中便飛出一片削鐵如泥的白刃,不偏不倚,正牢牢抵在她喉間半寸之外,迎風不動。
陸欺欺咽中吞下一口涼唾,面上顯出些許驚悸之色,嘴上雖是不慌,那緊繃著的脖頸卻已經青筋畢現。“我是來送藥的。”
“你都聽到了什么?說!”
“即使我說什么也沒聽到,你會信嗎?所以無論我說什么,都只是徒勞罷了。”行走江湖之人生性多疑,她深諳這一點,若是她此時詭辯,恐怕將更難取信于這二人。
“巧舌如簧!”女子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手中的劍毫無章法地轉動起來,在她肩頭恣意游走,仿佛是在挑逗籠中驚恐的金絲雀,她越是驚慌,女子越是興致盎然。
“三妹,別跟她啰嗦,東西我找到了,就在那些被她扔掉的碎布頭里,我們進去吧。”男子自她身后轉步而出,嚴聲喚她,那雙恢復了些許神采的眼睛時不時地瞟眼覷定陸欺欺那張慘白的面龐,竟是目光一柔,惻然有難色。
“大哥急什么?”捕捉到了男子那般心有所懷之色,女子面上一寒,厲聲大喝,“她偷聽我二人談話,留她不得!”
這大哥也真是,見著這女子有幾分姿色,就變得優柔寡斷,平日里她敬他殺伐果斷,自從他中了那一劍之后,人是越來越糊涂,若是換作往常,大哥怎會如此囊揣!
“此處時常有人上門求診,殺了她未免打草驚蛇。”
“這兩日瓊郡的郡守被打入大牢,至少在兩日之內不會有人來收拾這個爛攤子,殺了她又何妨?莫不是大哥看上了這小娘子,要起那殢雨尤云、倚紅偎翠的心思?”女子冷聲一笑,多虧那個蠢笨如豬的郡守自個兒搭錯筋在這個節骨眼上調戲良家婦女,莫不然他二人也不敢往瓊郡里來。
言辭既磬,陸欺欺不禁訝然失色,這兇婆娘存心不給她留活口,哪里容得轉圜之地!
男子頓時惱羞成怒,拂袖呵斥:“三妹你不要胡說八道!好,你殺了她便是,我保證不干涉你!”
女子終是稱心如意,色厲目張一刻,霎時間換上一副春風得意的面孔,手中發狠,厲聲喝道:“永別了,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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