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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夜游


從未見過如此盛景。

        傾城闔戶盡是雕梁畫棟花燈盈路,行之靡靡全然簫鼓喧空綺羅耀目。

        茶坊酒肆斛光交錯,粉墻朱戶絳裙拂散,龍馬銀鞍里走出衣冠士女,摩睛相觀,目不暇接。

        比起丹陽國國都御空城終年蒙犯霜雪,這大疏帝國的中原盛景,即不乏重門邃宇的大氣磅礴,又不失滿城盡帶琉璃火的闌珊夜色,那些個星羅密布的亭臺樓閣、小橋流水,皆是規制有方,布局嚴謹,如今正值元夕佳期,坊橋巷井之中販夫走卒云屯霧集,更添一番榮榮景象。

        那些個燕館閣樓亦是擺開了花陣酒池,羅紈之盛,艷冶至極。

        人來人往,只見過路行人紛紛手提蓮花牡丹燈碗,流連于道路兩旁歌舞百戲,歡歌笑語綿延十余里。

        “我們到這兒做什么?”風帽下的少女已然抑制不住興奮之色。

        “你不是嫌別院里人少么?”

        “這可不像你的做派!

        沒錯,按眼前之人的無利不起早的癖性,平白無故將她帶出來放風,怎么看都不像是出于好心。

        此時宿澤悄無聲息地閃入馬車簾內,小聲地說了些什么,宸若嘴角銜笑,直推掌將他打發。

        “你若有事,便先回去吧!标懫燮鄞来烙麆拥啬橹渚,哪里還顧得上看他?左顧右盼,心思早已飛到了那車馬駢闐之中。

        “怎么,你就那么盼望著我有事?”宸若手中的骨扇抵上她的肩膀,那股清冽的香氣頓時沁入她鼻底,“巧了,本公子今天無甚公務纏身!

        宸若早已猜透了她的心思,這一路上她都眼巴巴地流連于那些泥人兒、投壺、香糖果子之類的小玩意,怕是玩心大起,按耐不住了。

        少女眸中清亮如波,故做巧笑之容:“大人當真?”

        宸若頷首應允,瞬目之間便見她等不及擺踏,自車頭上縱身一躍,一身綾羅綢緞顯然礙著手腳,費了好些勁才雙腳落地。

        “爺?”宿澤手握韁繩,皺起眉道。

        “隨她去吧。”說罷,宸若也掀開了車帷。

        宿澤無可奈何,這可剛有手底下人來報信,懷瑟帝姬不知從哪聽來了將軍回京的消息,白日里便差人去往將軍府請他赴宴。如今他在坊市之中這般招搖,若是在此被帝姬手底下的人撞見,該如何是好?

        或許他根本就沒想著應對吧?

        就這狗脾氣,他可曾把誰放在眼里?

        宿澤稍一嘬腮,只見燈火闌珊處,陸姑娘手里攥著幾個糖人一路小跑過來,分發給他幾人,十九捧著糖人,歡喜得不得了,一旁的宸若卻煞是費解。

        “這是照著誰的樣子捏的,丑陋不堪!

        陸欺欺掩面一笑,指著他手里的泥人笑藹藹說道:“這是你,你看這鼻子,這眼睛,這衣服!

        還未待她解說完,他便一把奪過她手里的糖人:“那這就是你啰,倒是捏得活靈活現,傻乎乎的!

        “還給我,你自己不是有么!

        “不行,這個沒收!

        男子擎著糖人的手高高舉過她顱頂,二人身量懸殊,她不知他為何如此,索性也不再去攀扯。

        陸欺欺不屑地輕哼了一聲,直搖起頭來:“好好好,我可沒那么小氣,給你就是了。咦,那邊有撈小魚的,我們快過去看看!”

        瞥映間,腳踝上一陣細碎的輕響,那顧盼流連的少女飛身而去。

        再回首,她已拾起了捕網,于一眾孩童中高舉著手臂,興致勃勃,專心致志地盯住眼前五彩斑斕的土筑小泥塘,一尾尾鯉魚煥爛錦斑,正歡脫地四下逃竄,躲避著壟溝旁幾個垂髻小兒的捕撈。

        “你想要魚?這還不好辦,老板,你的魚我全要了!卞啡魧⑹种猩任灿駢嬕恍D身便向老板放言道。

        話音方落,嘩然間,一眾垂髻小兒回喜作驚,目目交睜,驚愕地望著這位不速之客,便連陸欺欺聽罷也急得擼起了袖子,慌張迎向他,小聲囁嚅道:“我的宸大人,您這是做什么?買它干嘛,撈才有趣呢!

        “撈?”

        那不就更好辦了嗎?

        他一言不發地立定了身子,催動掌中真氣,但見那壟溝之內本是波光粼粼,魚兒來去自如,轉瞬間卻水急如柱,激蕩中魚兒躍然水柱之上,竟像聽了施令一般貫入陸欺欺手邊的小木桶。

        “魚怎么全自己跑進姐姐的桶里去啦?”

        一旁的黃口小兒噘著嘴,甚是委屈難過。

        那手持捕網的女子身體僵直,尷尬地對他笑了笑,摸摸他的小腦袋道:“魚兒在跟姐姐玩游戲呢!

        說罷,她忿忿地向著宸若擠出一個猙獰的鬼臉,拽起他的衣角落荒而逃。

        “我說這位兄臺,您老人家究竟要干嘛?存心攪局?”陸欺欺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蔑笑一聲,答得一板一眼:“你不是說要撈魚嗎,我不過是行個方便以免延耽時辰罷了,依著那幫黃口小兒的撈法,得撈到何年何月!

        她有些無奈起來,這人看著城府挺深,到這種事情上怎么是個榆木疙瘩?“大哥,咱們不是要撈完那里的魚,好嗎?就圖一樂子,難道,你小時候沒玩過?”

        他理所當然地回答:“沒有!

        她倒要向他問個究竟:“那您老人的童年都在做些什么?”

        “修煉,殺人,循環往復。”

        一時間,陸欺欺舌鈍齒短,愣愣地望著他的眼睛,那坦然的目光中透出一絲疑慮毫不掩飾,倒叫她如鯁在喉,不知如何盤詰下去。

        “一直如此?”

        他的面容之上并未顯出一毫的哀思,反而是靜影沉璧,不卑不亢:“自有記憶起便是如此,想活下去,也必須如此!

        她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不知他這些年來經歷了些什么,沙場之上,他是萬人莫敵的嗜血羅剎,而眼前的他,僅僅是一個略顯得不解風情的令子。

        “伸出手來!庇醭鲆豢跉,陸欺欺咂摸著揚起臉,勉強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

        “你要做什么?”

        宸若將信將疑地攤開了手掌,只見她伸出小指,向著他微微一蜷,詭譎一笑:“約法三章,今天不準用任何術法內功,我才帶你玩,知道嗎?”

        他不禁嗤笑:“怎么又變成你帶我玩了,這可是鳳京,我的地盤,你一個人質……”

        “哎呀少啰嗦,快一點!”說罷,她健步如風沒入人群中,燈火闌珊處高高地揚起她的手向他揮動,寒風中如一朵不可采擷的峭壁之花,含苞待放的嬌脆模樣,仿佛能融化這世間所有的寒瘠。

        許久,不,從未,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似乎除了活著,似乎還有其他想要去追尋的東西,緊緊握住,再不放手。

        鳳京城的夜,原來不止那樣日復一日的光陰虛擲。

        流轉于集市之間,尾隨二人的宿澤于今日算是大開了眼界,他平日里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從來深蹂戎馬之地,抑數萬之師的龍驤將軍,此時此刻竟紋絲不動地坐在青石街的小板凳上和一群穿開襠褲的小屁孩賽撈魚。

        “瘋了!彼逎赡卮瓜卵酆,不忍直視。

        “?宿澤先生有何吩咐?”一旁的十九有些走神,咬了一口手中的糖人,癡癡地望定眼前車水馬龍的街巷。

        不過她也覺得,今日的將軍,好生怪異。

        不遠處的閣樓之上,那纖細的手指闔上了簾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錯金博山爐朦朦生煙,那女子盡顯疲態,悵然若失地斜倚在繡榻之上,由著身后的小婢輕揉著顱上要穴,只如一張失魂落魄的廢置弓弦。

        “看來宸若心情不錯呵!

        姑厭乍看之下,儼然是一個就盞品茶的疏懶貴婦人,在聽得他三言兩語之后,卻是鼻尖泛寒,耳廓一動,手中的茶杯立時摔作了滿地的碎瓷。

        “你看他那副得意勁,大搖大擺地帶著人逛大街,分明是想羞辱我!”

        啪——

        茶杯重重地摜在酸枝木鏤雕鑲理石八角幾上,直把那小幾劈了個四分五裂。

        步飛絮乜斜厲眼,淡掃過那地坪之上的一片狼藉,不以為然:“若是他真的得手,怕是要連夜將明紗送到圣上面前,怎會有此等閑情雅致,秉燈夜游?”

        “這小子不一向如此么,表面上不動聲色,仗著榮寵,私底下哪次不與你我對著干?”姑厭積怨已久,不吐不快,她與這廝齟齬頗深,幾次暗中交鋒都讓她吃了癟,這口惡氣不出,她寢食難安。

        步飛絮見她心思飄出了九霄云外,低聲喚她,“探子來報,宸若確將一名女子帶入府內,卻不知是什么身份,但斷然不會是明紗。我看他就是故布疑云,想引蛇出洞罷了!

        “不就是那名宛達賤奴?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管她是什么來頭,一并捉了便是。如今生玙流落白演塔之外,九蒼一口咬定是那幫宛達奴所為,我看你我二人倒不必費煞苦心討伐白演塔,既然他們主動送上門來,我們就棍打腿,于鳳京拿下這些宵小,生玙豈不是手到擒來?”

        “生玙是否被盜,暫且不明,如若真如那些九蒼所說,倒也不能小覷了他們。”他倒是覺得,這節骨眼是個轉機,既然老天要將這些不知天高地厚之人送到他斧鉞之下,焉有不宰之理?“只是有一處,既然他們便是盜寶之人,為何又要拉攏明紗?還是說,明紗并不知情,稀里糊涂上了賊船?”

        他們是誰?從哪里來?有何目的?若是同他們一樣,所做一切皆是為了生玙,那為何又三番五次以命護著明紗?

        叫人捉摸不透。

        姑厭置之一笑,不以為然:“也許只是些攪屎棍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幫堅國遺民,時至今日,仍在大疏各隅尋釁滋事,這些年光是我經手的案子就為數不貲,不過敢鬧到京畿來的,這幾個亡命之徒,還真是獨一份。”言罷,她又蛾眉一攢,陡然憶起那少年劍客的模樣,朗聲道:“哦,對了,那和我交手的少年不可小覷,若是動真格,我怕不是他的對手。”

        可那都是在身處異國他鄉的前提之下,此處可是鳳京,她姑厭動動指頭就能顛倒淄素的鳳京。

        自大疏立國以來,這些堅國遺禍一直是濮善皇族的肘腋之患,除之不盡,風吹又生。這不知好歹的明紗公主竟敢與這幫宛達奴聯袂進京,怕不是嫌自己賤造太硬,不夠她糟踐?

        任憑那一窩蛇鼠有通天的本事,也必須葬身于此。

        “若真像你說的這般厲害,我倒想會會這小子!

        “著什么急,我現在就等著他們入京,將這幫纏人的螻蟻一網打盡,倒比一路圍追堵截來得爽快!”

        “休得魯莽!”男子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過于擅專,小心害自己落入他人彀中,此后你須得聽我命令行事!

        “那我便要咽下這口氣么!”姑厭咬牙切齒駁斥道,“無論如何,我不會放過宸若!他那日分明是有意布疑,擾亂視聽,如今又跟那宛達女奴廝混在一處,事已至此,你敢說他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我看他分明就是有意而為,只是沒有證據參我一本罷了!”

        既如此,她便要先發制人了。

        聽探子說他受了傷,這副樣子還敢堂而皇之的走街串巷,當真不將他人的耳目放在眼里。

        也好,趁此機會,讓他宸若嘗嘗苦頭。

        她心里不好受,這鳳京城也別想太平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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