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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明熙長公主


“上茶。”

        吩咐這兩個字,女子便垂下眸子,又拿起面前的書。

        活潑的小丫頭將茶盞遞給蕭昭,蕭昭伸手接過。盞中的熱茶稍微有些燙手,但她現在渾身冰涼,這略有些燙的溫度卻恰好溫暖了她的雙手。

        她承了人家的情,本想道謝,但馬車主人的注意力似乎全然專注在手中書籍上,似乎不想被人打擾。她的手指緊了緊茶盞,沒有貿貿然開口。

        馬車重新開始緩緩走動起來。

        蕭昭抱著茶盞,感覺手中的溫度漸漸涼了些,小心喝了一口。

        暖暖的溫度滑入口中,又順著食道而下,給腹中帶去了短暫的暖意。但這股暖意對于整個冰冷的身體來說無疑是飲鳩止渴,短暫的暖意散去,更深的寒意又加倍涌了上來。

        蕭昭的衣袍仍然是濕漉漉的,因著如此,整個人仿佛被浸泡在了冰水中。她怕打濕人家的地方,就坐在車門的位置。雖然簾子還算厚實,但行走間也總有遮掩不住的寒風呼嘯而入。

        她的臉色越發的白了。

        “公子從哪兒來呀?”

        小丫頭沒發現她狀態不好,好奇的湊了過來。

        這便是在問來歷了。

        蕭昭按了按眉心,茶已經快要冷了,她將剩下的茶一飲而盡,悄悄覷了眼馬車主人的神色,見她滿臉漠然,便回道:“我們是北邊的,聽說此次萬壽節熱鬧,便來汴京城里見見世面。”

        云陽確實是在北邊,要去汴京參加萬壽節,這并不算是謊言。

        女子突然合上了書。馬車外雨聲轟隆,但大部分聲音都被馬車隔絕了,這一聲聲響在車里算得上一聲驚雷。小丫頭不敢再說什么,垂下了頭。

        馬車主人微微皺著眉頭,眉眼中的冰冷意味越發濃重了。與蕭昭四目相對,蕭昭敏銳的感覺到這位貴人此刻的心情絕對說不上好,她不知道哪里惹惱了她,心里暗暗叫苦,面上卻不敢透露分毫。

        女子點了點手下的書籍,面上神色喜怒難辨,緩緩道:“蕭世子,汴京是非之地,你們不該來。”

        這條路是通往汴京的必經之路,這一行人顯而易見不是常人,蕭昭注意到手中的茶盞上有宮中印記。當今天子年不到弱冠,皇室凋零,只有兩根血脈留存。

        宗室且不提了,如今宮中能有這樣陣勢的,除了天子外,也只有那一位……

        另一個侍女白枝原本一直閉目養神,聽見這話,忍不住睜開眼睛,看了眼自家主子。清意的這小丫頭年紀小了不少,自然遮掩不住情緒,她瞧著蕭昭的目光古怪的連蕭昭自己都看得出來。

        明熙長公主的名號,天下聞名。

        蕭昭雖然猜到了她的身份,之所以沒有明言,就是從她們這一行人連馬車都要遮掩的舉動中看了出來,長公主顯然并不想暴露身份。

        但現下明熙長公主既已直言告知,蕭昭便站起身來,朝她跪拜下去:“臣云陽王世子蕭淵,叩見長公主殿下。”

        她與阿兄龍鳳雙胎,容貌一模一樣,加上她自小扮作男裝,對阿兄的熟稔自是旁人所不能比擬的。稍微捏著嗓子說話,就連聲線也能與阿兄模仿的八九不離十。

        因著聽出了她話中蘊含的幾分善意,蕭昭心里稍微松懈,苦笑道:“陛下口諭親臨,臣等哪敢違逆?”

        明熙長公主便不再說話了。

        蕭昭悄悄抬眼,看見她低垂著眸子,似乎在思索著什么。她的手指在書脊上輕輕輕輕敲著,一下一下,仿佛有些心煩意亂。

        蕭昭想起她方才出口的問話,心中陡然升起了幾分不安來。她隔著袖子輕輕觸了觸袖中的硬物。那是被油紙包精細扎好的一塊玉石,她阿娘生辰快到了,她聽說附近有座城池有上好的暖玉,開采量極少,除了宮中偶然能得到些上貢外,別處是沒有的。

        她們路上的行程都已定下,蕭昭因著這份小心思,就有了暫時脫離隊伍的想法。一來是想給阿娘一個驚喜,二來也不想因著自己的一點小事兒,耽擱整個隊伍的行程。

        陛下派來傳旨的天使可還在隊伍中,日日夜夜催促她們快些趕路。她偷偷出來,也是怕那趾高氣揚的閹人小題大做,在陛下面前好好告她一狀。

        她們云陽的地位本就艱難,若是再惹了小皇帝的厭惡,雖然云陽不懼,但細微處給她們吃癟卻也足夠惹人厭煩的了。

        阿娘的家書昨日還未送來

        蕭昭隔著袖子,用手抓緊了那小小的油紙包。心里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在雨勢變大之前,她怕雨水打濕了阿娘的家書,所以將這幾日的家書也放進了油紙包里。

        她們這一行人之所以行色匆匆,連過兩個驛站而不入,只想與隊伍趕緊會和。正是因為阿娘本來每日都會送來家書,而昨日卻缺了。即使她心知天子腳下,很難出現什么意外,家書未至很可能是阿娘有什么事兒耽擱了。但她仍覺不安。

        蕭昭不受控制的想起前日阿娘的家書中,埋怨她為了點口腹之欲,竟狠心舍下自己的老娘,放任自己老娘望眼欲穿的等著她歸來。

        她幾乎要被氣笑了,給阿娘的回信里說,阿爹怕是跟她的想法完全相反,阿爹巴不得她晚點兒回去。每次阿爹跟哄小姑娘一樣哄阿娘時,她這么大個木頭樁子杵在旁邊,阿爹那雙銅鈴眼瞪她瞪的都快脫窗了。

        阿兄倒是騎馬在外悠閑自在,可惜她與阿爹阿娘同車而行,日日夜夜朝夕相對,打擾她們的二人世界,阿爹怕是快恨死她了。

        “云陽王與王妃在何處?世子怎么與他們分開?”長公主突然問道。

        蕭昭定了定神,拱手回道:“父王他們現下估計已經到了并州,臣是聽聞附近的陽州有種暖玉,天下聞名,母妃的誕辰也要到了,想著難得出來一趟,路程也不遠,便去陽州尋玉。”

        她猶豫了下,想著遲了的家書,心中的陰霾更甚,咬了咬牙懇求道:“我阿娘……”

        她停了下,又改口道:“王妃每日都會寄來家書,但昨日臣卻未曾收到,殿下可否暫借幾匹快馬,臣想先趕去并州看看。”

        明熙長公主微微蹙眉。她微垂著頭,目光落在蕭昭的身上,一瞬間似乎蘊含著一種無比復雜的情緒。蕭昭看不透,卻本能的想要回避這種目光。

        所幸長公主很快就移開了視線。她敲了敲車窗,車夫勒住了馬,周圍飛馳的護衛們也停了下來。

        長公主吩咐道:“多帶幾個人快馬加鞭趕去并州,看看云陽王的車架是否入城。若云陽王在并州,你們便在并州等著孤,若云陽王不在并州,兵分兩路,在并州周邊和汴京方向去尋。”

        護衛統領頓時應諾,他挑了十來個護衛,又從剩下的護衛中選了一人暫代統領身份。暴雨下疾行很是艱難,她們這車隊的速度太慢了,蕭昭根本等不及。

        她原想跟上去,卻被人重重攥住了手腕,長公主不知何時已經起身,她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攥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將她往自己的方向拉了回來。

        “雨太大了。”她冷冰冰的說。

        蕭昭的嘴唇緊緊繃著。方才她半個身子已經出了馬車,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她瞬間被淋了個透徹。她被暴雨打的滿面都是雨珠,眼眶已經紅通通的,像是落了滿臉的淚水。

        她雙拳重重握著,心中已然有了極不詳的預感。指甲劃破掌心,血珠混血雨珠,染成淡淡的紅色,順著她的拳頭成串滑落。尖銳的疼痛勉強使她保持了理智。

        她的身體不好,現在早已是在強撐著,即便她跟上去又如何呢?她只會是他們的累贅。

        她猛地掀開簾子,大吼道:“蕭林!”

        蕭林打馬上前。

        在這短暫的停頓中,他們來不及思考馬車中貴人的身份。卻已從長公主和吩咐和自家主子的表現中,察覺到了異常。近衛們年輕的臉上都顯出了幾分驚慌,彼此面面相覷間,心中也升起了一些不詳的預感。

        “勻出幾匹馬來,蕭林,帶人跟上他們!”

        他們這些人不同長公主的護衛,馬已經很久沒歇了,想要同那些人一道,必須多帶匹馬,讓兩匹馬輪番休息才行。

        除了暴雨的轟隆聲外,氣氛被蕭昭只余死寂。在極度的沉默中,蕭林率著人換了馬,他帶了五個護衛,雙馬同行。剩下的跟在馬車旁,兩人共乘一騎。

        他朝著蕭昭拱了拱手,便毫不遲疑的向前行去了。

        直到所有人的身影都消失在視線的盡頭,蕭昭才慢慢回過神來,長公主靜靜的凝視著她,手仍握著她的手腕。

        清意和白枝低垂著頭,似乎也察覺到了這股無聲的沉凝。目光落在面前的地毯上,沒敢抬頭張望。

        蕭昭啞著嗓子道:“臣失禮了,請殿下恕罪。”

        隨著她抬手的動作,手腕上感覺到一股輕微的力道,但那力道很快就消失了。

        長公主沒說話,只是扶了她一下。她抬手示意,清意很快從車壁的格子中取出幾條手帕。

        蕭昭接過,擦干凈了手上的雨水。

        她攤開手時,露出了傷痕累累的手心。清意瞧見了,欲言又止一番,到底什么也沒有說出口。

        蕭昭的衣衫仍然是濕的,她從袖子中掏出那個小小的油紙包,又用一條干的手帕將上面的水跡仔仔細細擦凈,確認已經完全干透了,才小心翼翼的打開了油紙包。

        她的目光在那枚暖玉上停留了很長時間。暖玉還沒有雕刻,只是一塊四四方方的玉石。她特意沒有買已經雕好的形狀,就是想親自動手,給阿娘雕刻一個全天下獨一無二的樣式。

        她將暖玉握在掌心。但掌心的傷痕還沒有完全愈合,玉石的棱角抵住了傷口,那一小塊邊角瞬間被浸染了一小圈血色。

        這也太不祥了。蕭昭有些懊惱,趕緊又拿手帕將玉石擦干凈,好好的放進油紙包里。

        她換了條干的手帕,包在了掌心,才鄭重的拿起油紙包里的幾沓信紙。這是這幾日阿娘給她的家書。

        她從最后一封開始看起,家書中仍然是阿娘埋怨她的話語,沒有任何異常之處。除此之外,絮絮叨叨的最近天氣乍暖還涼,衣袍要穿厚點,萬一天色有變,不要冒雨趕路。要注意身體,好好休息,慢慢趕路。

        滿篇都是溫暖的囑咐。字里行間都是一位娘親對兒女最純粹的關愛。

        兒行千里母擔憂,不外如是。

        蕭昭的眼眶漸漸酸了。

        她小心的拿起倒數第二封信,信里阿娘抱怨馬車顛簸,行路日子太過單調。阿兄為了給她解悶,路上獵了只兔子,她雖然說兔子太過嬌貴難養,可又明顯表達出了自己對這種脆弱動物的喜愛。

        阿爹難免又醋了一場,嫌阿兄搶了他的風頭,好幾天不給阿兄好臉色看。

        這段話當然是阿兄加上的。末了還瞞著阿爹,悄悄寫到:“阿爹現在真是被阿娘寵的不像話!”

        阿爹若是看到了,絕對會把阿兄的狗腿打斷。

        又抓到了阿兄的一個把柄。

        蕭昭一邊看著,一邊悄悄彎起了嘴角。這一刻里,她強迫自己忘卻了一切異樣,放任自己單純的沉浸在了家書描述的溫暖場景中。

        第三封,第二封,第一封。

        自她離開以后,行路途中發生的一切大事兒小事兒,阿娘都在信中事無巨細的給她記錄了下來。她看著家書中的話語,仿佛也跟著阿爹阿娘和兄長,一同走在了那段道路上。

        趕路的日子雖然單調枯燥,但偶爾遇見欣賞的景色,偶爾獵到好吃的獵物,阿爹和兄長因為一點兒小事拌嘴,氣的阿爹拔刀大罵要打死這小兔崽子,最后果然是被阿娘揪著耳朵教訓,反將阿爹趕出了馬車外。

        一點都不出人意料,甚至讓人心生“果然如此”的感嘆。

        阿爹真是被阿娘給寵壞了。

        她心里也這樣想。

        末了又不情不愿的加了句,阿兄也是。

        蕭昭瞬間高興了起來。家里兩個男子都不著調,這個家以后就是她這個唯一成熟的女兒撐起來啦!

        想到阿爹阿兄以后也要看她的臉色,她簡直樂不可支。

        她看著信,倚著車壁,側頭聽著外面的暴雨轟鳴。心中滿滿的幸福感逐漸褪去,余韻猶在,卻仿佛隔了一層,什么都摸不到,抓不到,只余滿腔的空洞。

        她的頭順著車壁慢慢滑落了下去。

        長公主悄無聲息的站起身來,她慢慢走到蕭昭的身前。

        她背對著光芒,半邊臉的神情隱沒在陰影里,顯得冷漠又孤寂。她站著,垂著眸看著睡著了的蕭昭。她的神情依然冰冷,如寒風肆虐時的冬日雪花,不帶一絲溫度。黑沉沉的眸子中,情緒恰如頑固不化的寒冰般凝結。

        她站著不動,久久地,久久地望著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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