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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溫清緲1


(一小七)

        小七記事很早。三四歲就有片段留下。

        記最清楚的有兩件。一是男孩子碗里多幾塊紅肉,而她沒有,那她就是女孩子,二是每隔一段時間,院長和老師會興奮迎接一輛畫滿愛心的車。

        車上會下來一波高大到把天都遮住的大人,臉上盛滿她看不懂的熱情與激動。

        他們站成一排,老師分發(fā)桔子糖果,鼓勵他們表演節(jié)目。小七最小,什么都不會,但她最好看,碩大顆黑葡萄特扎眼。她什么都不用干,就能分到最多的糖果。

        車來車往,院里的男孩也越來越少。

        她聽到老師說,好看也是沒用的。

        隨之,碗里的肉也少了,比其他女孩子還少。她吃不飽,就去偷。四歲她就會打架了,會推倒女孩子,會一口大人都聽不下去的臟話。

        老師頭大,只能抽她屁股。

        有一天,兇老師忽然變臉,拎她去洗漱,重點打扮。老師說好好表現(xiàn),這家人能給你吃肉,他們就要女孩子。你越大就越?jīng)]人要。

        孤兒院在邊境,這家人為避免將來孩子父母尋親,纏上事,特別跨越山海而來。院里重視,給小七買了條花裙子,眉心點上顆白面饅頭上的紅點。

        老師口音很重,介紹她時比了個七,說她是前幾年饑荒,門口堆的第七個孩子,“所以叫小七。哎那年這里死了很多人”言外之意,放心,爹媽說不定都餓死了。

        那女人撈起掉落的黑發(fā),里頭摻雜銀花花的顏色,挺好看的。

        她露出溫柔的笑,夸道:“小清,真好聽。”

        四歲的小七表現(xiàn)很好,她不知道這些事意味著什么,但表現(xiàn)好是本能。

        他們院里每個小孩都會在愛心車來時演戲,演乖巧,演機靈。他們的笑都培訓(xùn)過,壞牙的小孩不能露牙,不然被看到,會嫌棄一筆診牙的費用。身上有傷的孩子必須長褲長袖,生怕被領(lǐng)養(yǎng)人嫌棄頑皮。

        小七臨走時問老師,“有肉吃嗎?真的嗎?”

        老師邊辦手續(xù)邊不耐煩,“有有有,能撐死你。”

        (二清淼)

        小七語言天賦發(fā)達(dá),四歲會說很多話,但多不堪入耳,好在有口音,囫圇不清,也好在武逐月盼女心切,什么都包容她。

        她到城里的第一個月,進了兩次醫(yī)院,都是吃撐送進去的。先送的西醫(yī),以為不明原因的腹痛是得了腸套疊之類的毛病,再是中醫(yī),知道她是貪食噎食,專注給她找人扎針。

        后來食物上鎖,限量發(fā)放,她又開始藏吃的,衣服口袋里塞滿了紅肉,連著湯汁浸得透透濕,油膩膩,她還掩耳盜鈴,一本正經(jīng)地撒謊,說自己沒藏。

        武逐月哭笑不得,哄著寵著,當(dāng)個奇怪的寶。

        經(jīng)過一年學(xué)習(xí),小七掌握了一些城里人的規(guī)矩。

        五歲,一個陰雨綿綿的春天,她默念口訣一路往洞黑的祠堂叩拜:先抬右腳,跪下磕頭,手心朝上,一跪三拜,二跪六拜,三跪九拜,四跪十二拜。

        頭磕得哐哐響,砸得她看不清世界。

        她抬起血紅的腦門,眼神堅定。密密麻麻的親眷里,為首的奶奶終于頷首。

        她上戶口了。叫溫清淼。筆畫多得她想哭。

        她窩在媽媽懷里撒嬌,可不可以不叫這個名字?武逐月笑話她,這是正經(jīng)閨秀的名字,你大了就喜歡了。

        她在日日不斷的甜湯紅肉糖果里,慢慢忘了自己打哪兒來,直到媽媽的肚子一天天地鼓了起來。

        武逐月沒有告訴她懷孕,等到她去問為什么肚子大了,她才問她,想不想要一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她當(dāng)場嚎啕大哭,嘶喊不要,她不要弟弟妹妹。那些人會跟她搶吃的。

        眼淚里,一顆糖果塞進她嘴里。溫松柏說,等她大了就好了,現(xiàn)在別告訴她。

        媽媽消失了兩個月,聽說難產(chǎn),血差點流光死掉,住在重癥監(jiān)護。

        一個粉色的布娃娃先媽媽到家,被小心翼翼抱進一張搖床。那床她沒睡過,據(jù)說有兩百年了,睡過的娃娃小孩都有祖輩保佑,會平平安安。嚴(yán)肅的奶奶與大伯母住到家里,對那粉色的東西眉開眼笑,極盡呵護。

        她來溫家兩年,沒見奶奶對她笑過。她的笑全給了這個娃娃。

        老太太臉上那堆褶子像把見人扇風(fēng)的扇子。見到娃娃,立馬合上,對上床尾的她,驟然擴開縫隙,張開不悅。

        清淼覺得天黑了,好久都亮堂不起來。她盯著太陽出來離開、出來離開、再出來再離開,也沒等到一絲光線。

        奇怪。

        有天下午,奶奶和大伯母去了醫(yī)院,阿姨在午睡,鼾聲響,睡意濃,沒聽見娃娃哭。

        清淼走到搖籃邊,面無表情地?fù)徇^烏沉沉的百年搖床,手感濕重濕重,像隨時會把她拖下去。

        她順著棉被,手自然地?fù)嵘狭送尥薜牟鳖i。軟綿綿的,稍一用力,就會像棉花糖一樣融化。

        她忘了自己干什么,直到一記尖叫打破動作。

        阿姨醒了,問怎么了?

        溫澤伸出手,震驚地指向清淼:“你在干什么!”

        清淼想也沒想,捏著拳頭狂奔出門。她一路跑,溫澤一路追。她害怕極了,她要逃出這里,她知道自己完蛋了。

        鉛筆小腿在地上拖曳出長長的奔跑線,后面的風(fēng)火輪也不遑多讓,兩人摔進田野。他試著抓住她,被她用力地抓破了臉。那是長在她反射里的防衛(wèi)動作。

        溫澤這輩子第一次被人撓,不敢置信地摸了把臉上的血,“你”他連打都沒挨過。

        清淼知道自己完了,她要回去了。那娃娃來時,阿姨就對她說,你要回孤兒院了,家里生出了個小姐,太太自己生的,抱來的這家人不要的,養(yǎng)不熟。

        于是,碗里的肉也開始少了。媽媽去生娃娃后,阿姨開始管肉了。

        她寄希望于媽媽回來,但現(xiàn)在看來,不太可能了。沒人要她了。

        清淼看到血,徹底沒了顧忌,將憤怒全部撒在溫澤身上,剛才沒掐死那東西,現(xiàn)在就掐死他。她眼里的殺氣嚇到了溫澤,他邊掙扎邊嚎啕大哭,與她扭打進一條河。

        兩個崽子裹在泥漿里打瘋了。尋人趕來的阿姨大聲尖叫,又不敢罵溫澤,拽出清淼時借拍泥沙的手勁,狠狠在她屁股上拍了好幾個響巴掌泄憤。

        他們被丟進同一個浴缸里沖水洗澡。

        清淼盯著渾水一言不發(fā),水進眼睛也不眨眼。溫澤則一抽一抽地打哭嗝。

        阿姨取出肥皂,給清淼打沫,問:“怎么回事,小孩子怎么打架了?小孩子不可以打架!知道嗎!你們都有妹妹了,要教她好的東西。”

        “說,為什么打架。”她的語氣并不兇悍,只是紙老虎無聊的例行審訊。

        溫澤不過七歲半,被巴掌扇傻了,在清淼死瞪住他的窒息眼神里,一片空白,忘了說話。

        等泥水草屑沖凈,他捂住隱隱作痛、嗡嗡發(fā)脹的傷口,想起告狀來:“她”

        甫一開口,清淼伸出帶堿的濕手,捂住了他的嘴:“對不起,下次不會了。”她楚楚可憐地望向阿姨,看上去為打架十分抱歉。

        “跟我說有什么用。”她看了眼溫澤這些豁口子,等他媽來可有的解釋了。

        若說清淼掐妹妹脖子的事,溫澤在意度為10,那被一個女的揍,他的在意度是一個億!

        溫澤對這外頭帶來的丫頭片子虎視眈眈,隨時準(zhǔn)備報復(fù)回來。他堂堂男子漢,絕對不可以被女孩打。傳出去,豈不是被人笑話!

        清淼后怕涌上,實在恐懼,拉住他的手臂,提出了一個請求。

        她懇求,你不要說。

        他裝傻,不要說什么?

        他們都沒穿衣服,光禿禿站著。阿姨幫妹妹去包尿布了。

        清淼不說話,倔強地倚墻。發(fā)絲濕噠噠黏在臉上,滴著剔透的水珠。

        他又問,不要說什么?

        她不說。

        “那你以后還敢嗎?”

        清淼搖頭,喘著害怕的哭意,“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她打了一架,餓了,肚子咕嚕咕嚕,她想,怎么也要吃完肉再跑。

        “那你”他不知道怎么說。他也有點怵。

        “什么?”

        溫澤沖她揚揚下巴,裝老卵道:“你給我打一頓。”

        清淼沒有猶豫。

        她和他一般高,于是上前一步,把臉湊近,“那你打。”

        “啊?”他愣了一下,飛快抬手,但他沒打過人,等碰到她的臉,只敢輕輕抽了一下。

        那一下好輕,像撫摸,清淼遲疑,不信似的:“就這樣嗎?”

        被看不起了。溫澤揚起手臂,用力地扇下去。這一下,從她的太陽穴一溜往下,碰到啥尖為止。打得他手發(fā)麻。

        清淼等了會,再抬眼,“可以了嗎?”

        他氣死了,為什么不哭?少爺脾氣上來,抓著她的手臂連抽了好幾下,直到抽得自己雙目猩紅,直到把她手臂抽得發(fā)紫,才氣得一喘一喘,漸漸收勢,“我看你以后還敢不敢”打老子“我看你還敢不敢!弄妹妹!”

        清淼還是沒哭。

        她在他停下的動作里猶豫了一下,縮回手問:“我可以去吃飯了嗎?”她好餓,且懷疑自己快要沒飯吃了。

        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送回去,也不想去想,她只是瘋狂想吃飯,最好有肉,大塊的五花肉,流油,分層,一口包。她要吃十幾塊,吃到暈過去。

        這天真的煮了五花肉。

        六歲的清淼剛好能看到廚房臺面的鍋。

        她不管不顧,忘了武逐月的管教,搬來凳子,站在踮腳凳上生澀地用小手夾筷子,卻發(fā)現(xiàn)夾不起來,索性直接用手,把沸肉往嘴里送。

        一口一口,沒完沒了,直到被大呼小叫的阿姨抱下來。這時候,她的肚皮已經(jīng)鼓囊囊的了。

        不怪沒人喜歡她,又吃了滿身的油,又被拎去洗了個澡。

        肉堵在了心口,噎得清淼不上不下。她用力往下咽,生怕吐出來,憋得面色鐵青。

        等洗完澡,被阿姨抱著出去,她便知道不好。

        她有動物對危險的嗅覺,看到兩個大人一個小孩齊刷刷往她這個方向看,她便知道完了。

        清淼拔腿就要往二樓走,但又不敢用跑的,她怕自己真的跑遠(yuǎn)了。

        老當(dāng)益壯的老太太拎起她的衣領(lǐng),狠狠往地上一摜。

        清淼哇的一口,將裹挾酸水的粗肉全吐了出來。阿姨嚇了一跳,鬼知道這么小的東西,怎么吃下半鍋五花肉的。

        她吐出了六歲人兒大面積的一灘東西。

        那是溫澤看過最可怕的場景。死咬牙關(guān)不松口的清淼居然喊出了電視劇里殺豬般的嚎叫。凄厲悲慘,嚇得人毛骨悚然。

        他慌了,知道錯了。

        被問及臉上傷口,死活想不出理由,只能誠實地說了。他說自己已經(jīng)打了清淼一頓,這丫頭哭得半死,說再也不敢了。但大人哪里理他后面半段。

        次日武逐月出院回來,跨了火盆。她親了親包在漂亮布兜的黃臉寶寶,問了問飲食,四處張望,卻沒見到清淼。她問清淼呢?

        眾人對此緘口。

        武逐月在一聲一聲控訴里,流下了眼淚,她說:“那也只是個孩子啊,好好說說呢。孩子現(xiàn)在在哪兒?”

        老太太發(fā)話:“在聯(lián)系孤兒院了,孩子年紀(jì)大了,人家也不定愿意收,要看臉,等一陣子”等臉養(yǎng)好了。

        婆婆說話,媳婦哪里敢張嘴。武逐月默默掖淚,偷偷問溫松柏孩子在哪兒,他說他也不知道,回來就不在了,可能已經(jīng)送走了吧。

        溫澤等了一晚,看準(zhǔn)時機,等散伙時分,他拉住三嬸往一間黑漆漆的小屋走。

        溫家百年老宅原是中藥園,面積很大,占地約五公頃,這幾十年國家發(fā)展迅速,修大路zf收走一部分,修商鋪街收走一部分,留的這一片也夠人晃一圈。

        武逐月在黑漆漆的雜貨屋里,找到浮腫如另一個人的清淼。

        孩子身上全是傷,滾燙滾燙的。她失聲大哭,拼命搖清淼,求她醒醒。

        清淼難受得睜不開眼,但聽到熟悉的聲音,還是用力破開一道眼縫,用力確認(rèn)那是媽媽。

        好渴好餓她終于看到媽媽了

        一旁的溫澤嚇得半死,昨天傍晚還眼神倔強,任他抽打的人,今天傷口高高浮起,腫得像個發(fā)面娃娃,像是要死了?

        清淼伸出兩根手指,捏住媽媽衣擺,生怕她跑了。她不停地說她錯了,求求媽媽原諒她。她再也不敢了。

        那把聲音啞得像只稚嫩的鴨子。武逐月抱著她,不斷重復(fù),不會把她送回去的,寶寶,不要怕。

        “你說的。”她虛弱成這樣,還記得要保證。

        武逐月噗嗤一笑,濺出道淚花子。“我說的。”心痛的同時又被她可愛到了。

        溫松柏也沒想到自己媽會這么搞,到底是親自接過來養(yǎng)的孩子,有感情,見清淼全身是傷,忙不迭聯(lián)系醫(yī)院。

        清淼底子好,住三天院,滿血復(fù)活。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裝病,這樣能呆得久一點。回到家,她試著觀察大人神色來調(diào)整戰(zhàn)術(shù),但好像沒她什么事兒了。

        戰(zhàn)火已經(jīng)轉(zhuǎn)至大人之間。

        婆媳為生育早有齟齬,多年只維持一絲表面和氣。

        武逐月因著生不出來孩子,被按著灌藥的同時,自覺低人一等。眼下有了女兒,她解脫了,再也不用被編排成生不出蛋的雞了。她挺直背脊,告訴婆婆,清淼不走,她要養(yǎng)著。

        為此,大人大吵一架。

        清淼戰(zhàn)戰(zhàn)兢兢縮在二樓,擔(dān)心自己會被送走,面對溫澤的道歉和小心翼翼的討好,她一句回應(yīng)也沒力氣給。

        直到客廳大吵大鬧結(jié)束,武逐月上樓,開心地抱起她,轉(zhuǎn)了個圈,清緲才放下心來,把溫澤給的進口巧克力塞進嘴巴。

        清淼極少看到媽媽這么笑,眼角眉梢嘴角哪里都漾著笑意,停都停不下來。

        她摟住媽媽,一邊化糖一邊問她:“媽媽,奶奶她”

        武逐月像大仇終于得報,皺鼻哼了一聲,“管她呢!”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愿意看這文還一路看到番外的讀者朋友,我努力振作,繼續(x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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