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臟了
偌大的府內(nèi)除了棉落和半夏、紫芙,就剩些府兵,在我被圍著問了數(shù)十個(gè)問題和逼著吃了一大桌子的吃食后,師父才有了身影,就在我疑惑的看著他著一身緗色錦衣,常年佩戴的面具被他取下,沒了影蹤,面上笑意盡顯,緩步從后門過來。
“走吧,”他這樣開口,我本想問問他需不需要休息,想到他閑下來的時(shí)間盡都陪我了,話到嘴邊,“不需要,為師身體挺好,倒是南熹,真不去添件衣物,待會兒,冷。”他緩言帶笑,以至于身后的幾個(gè)婢女都怔愣得沒了言語,連起碼的問候都消了。
“南熹身子也挺好,受得住。”
待我隨師父出了府,黏我一天的棉落竟沒追上來,只掛著滿臉的不舍,后來,我得出結(jié)論,她怕陳瑾之。
今夜的黎城,頗有奇景,從喧鬧的左街乃至南天門都掛上了南蕭獨(dú)有的天燈,形狀酷似書冊所畫的鳳凰,由于此燈貴重少有,只在皇宮得以看到,民間亦有賣,是以白銀定價(jià),那還是我七歲隨母后出宮所知,只不過沒想到的是這足足上千盞,是師父所買,為我。
他負(fù)手在前,從出府后回了我一句,便再不出聲,我本想循著昨夜的戰(zhàn)事找話說時(shí),城墻的守將見著我們,都撤了下去,弄得我剛想起如何開口的話端又末了去。
“怎么了?”他似是有所察覺,很快出聲問道。
“冷”我抿唇作答,聲音略帶歡脫,本以為師父會垂眸輕斥,豈料,面容俊秀的男人非但沒有開口,輕頓片刻,下了臺階。
就在我回神過來,想著跟去時(shí),那人去而復(fù)返,手里拿著一件雪白狐裘,自顧自的垂眸披在我身上,“沒下次了,”他偏頭出聲,“再染風(fēng)寒,就罰你一輩子待在將軍府。”
“開玩笑。”見著我揚(yáng)著的笑容收斂下來,他抬手輕觸額間,這般說起。
可他卻不知,如是這樣的懲罰,我愿明日就突染風(fēng)寒,一輩子不好也行,只要只要能與他身處一方,不言語也是好的。
月光揮灑在城墻之上,我隨師父站在墻邊,身后是千盞天燈,眼前只點(diǎn)點(diǎn)燈火,那是各部族所在的地方,聽師父提過,以前部族的駐扎地是在王師的軍帳處,后來戰(zhàn)亂四起,各族見王旗安插,都自行退到淮西一帶去了。
“師父。”我低聲喚他,側(cè)身踮腳也只能看到他瘦削的側(cè)臉和悄然垂落的眼捷,半張的唇邊被突然響起的煙火遮蓋了去,“咻!”我驚奇的移眼仰頭,眼前黑盡的夜色,火樹銀花的盛景,直染心頭,半晌都移不開。
待火光漸息,身側(cè)的人蹲下身子,無聲的從袖中拿出物件替我系上,“生辰快樂。”他說,“刀劍無眼,這塊令牌可保你在北漠無虞。”
借著月光,我得以看清,那是一塊弧底鐵制令牌,未得以看清時(shí),我還以為他回贈的亦是玉佩,竟沒想到,別國用來號令軍隊(duì)的令牌,師父轉(zhuǎn)手就給了我,其實(shí)我知道,能號令三軍的從不是令牌,而是他自己,之所以送這個(gè)賀禮,也是將王師做后盾有危險(xiǎn)能護(hù)我一次。
“姑娘,姑娘快些上榻,杉木地板這個(gè)時(shí)辰也熱乎不到哪里去,就算王爺用錦緞鋪了地,這染了風(fēng)寒的身子光腳在地上也是不妥的。”棉落急得上前阻攔。
“師父呢?”我扶著木門,不住的巡視,可除了早起的鳥鳴和輕鬧的街角,便再無人影,昨夜回來的晚,一不小心就睡到天亮。
日出于黎城南面,正巧將暗沉的院落染得燦煌。
“王爺丑時(shí)一刻出了府,帶兵去了郇城,王爺還說,姑娘既染了寒癥,理因好好休息。”棉落瞧著天色,怕人還想往外走,小跑著拿了狐裘來。
“只有一年了一年的時(shí)間”我顧不上跌落的狐裘,跨過門檻就想去尋人,卻在下一秒,大步過來的人大手一揮,就將我穩(wěn)妥抱起,春日的寒氣和他暖和的懷里暗暗較勁,最后,師父險(xiǎn)勝巧過。
“若本將軍不來,姑娘怕不是光著腳走遍將軍府?”他慣有的平和和自稱淡了去,依稀可見怒色,隱在眉間,并未顯露太明。
在他面前,我倒是沒了聲,憋了半晌,才吐出幾個(gè)字,“師父,說好帶南熹一起的”
“嗯,昨夜的話可還記得?”
清冷的嗓音混著近處的鳥叫,倒是聽不出有何情緒,我反而被他接下來的動作和言語弄得心情大好,就算他再生一百次、一千次的氣我都愿意,良久,他溫?zé)岬谋窍⒙涞蕉g,縱容著出聲:
“把姑娘的鞋襪和衣物拿到馬車上,硝煙彌漫的郇城危機(jī)四伏,照顧好她。”師父低了眼,將我和跟上來的棉落交給傅將軍,只身馭馬出城。
“大軍剛過林場,將軍就調(diào)頭往這邊趕,我想著他定是來找姑娘,就跟著一起來了,軍情緊急,也耽誤不得,所以”傅辭了然于心,卻也多了似松快,自顧自的說著源頭,才讓小部分兵力先走,而他自己跟在馬車附近,以防突遭不測。
馬車行的緩慢,待我們到時(shí),大軍已和邊敵交過手,入目皆是血紅一片,剛退下來的王師甲胄上都染了鮮血,無一幸免,常將軍說師父還未出現(xiàn),自從他帶著一小隊(duì)兵力繞后切斷后,便失了聯(lián)系。
我倚靠在王榻上,久不能寐,本來是想跟著巡防營一同去尋,但都被攔了回來,各營將軍沒一人敢放我跟去,他們不是陳瑾之,沒人能拍著胸脯說以命護(hù)之,也沒人能承擔(dān)起迫害世家女。
幽州余火,郇城兩坡,今失無蹤,長夜漫漫何時(shí)歸。
晚些時(shí)間,我盤著腿,細(xì)細(xì)查看醫(yī)書,只有這樣,我才能舍了牽掛,不那么心慌,師父驍勇,上百次襲戰(zhàn)都回了,這一次也一定如此,果然,下一秒,我便聽到整齊的跪地聲和他啞然失笑的聲音,“本將軍無事,諸位何須如此?”
黃沙漫天,湖池周遭,寂寥無息,唯他一人,牽盼于心。
“師父”我聞見他聲,放了竹箋就往外跑,襲上心尖的異樣在見到血染甲胄的人,眼眶漸濕,不顧跪地請罰的將士,亂了呼吸的驚喚。
月色朦朧,他揭了鐵面,側(cè)身看過來,疲倦的目光觸到聲響之處,下意識的就要轉(zhuǎn)身,“師父陳瑾之!”涌落的眼淚模糊了我的雙眼,卻在他轉(zhuǎn)身想走時(shí),油然而生的失重感襲滿全身,不顧一切的跨步去追,我知自己急上心頭,也知自己會摔倒在地,卻不知他不愿碰我。
“來人,去找軍醫(yī)!”他終是回了頭,伸到半空的手變了方向,揚(yáng)手叫了棉落來,自己卻停在遠(yuǎn)處,沒了要走的動作,眼神清明,一刻不歇的看著我,最后生笑道:“失策了,下次你來,師父接你,今夜不行。”
我太臟了,也怕在猛烈的燈火下,你會看到血淋淋的傷口。
只因傅辭傳信而言,我們后日才會到,師父才放心的牽制敵寇,借著巖壁圍攻,只是令他沒想到,我們提前到了,每次從戰(zhàn)場下來,他都會洗去血腥氣,換身衣服前來找我,因怕我見著會怕,可他卻忘了我雖置于后方,也見過血水,雖很少,但也能忍受,錦北王的弟子怎能被這些嚇著。
這些都是常將軍閑來無事和我說著玩,可說者無意,聽者全入了心。
后半夜,我睡得并不踏實(shí),幾次困在睡夢中無法醒轉(zhuǎn),還是棉落去尋了師父和軍醫(yī),才脫困血海。
“護(hù)百姓,戍邊境,是師父唯一能做的事,南熹,你能明白嗎?”他似是知道此次夢魘是為何起,隔著屏風(fēng),與我說起,“其實(shí),我知道,并非要做這個(gè)將軍,只是保家衛(wèi)國乃我一生所求。”
那夜的我,根本沒聽懂他的意思,只糾著心結(jié),念著危境,低眼去看纏繞手腕的錦帶,“世局不堪,師父若遲遲未歸,如何是好”
手腕的錦帶被他輕扯,很快,他帶笑的聲音隨著落雨的聲響一同響起,“大雁南飛,便是為師的歸期。”
那時(shí),男人似笑的嗓音帶了絲真切,沒人知道,慘淡年華的人,末路太過悲愴,讓人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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