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氣味
這一日,萬獸國皇城最熱鬧的街道東西街,街尾一間書肆換了匾額。
這家書肆原本的匾額摘下,新換的匾額上書“未酬書肆”,紅漆顏色鮮亮。
萬獸國的東西街乃是皇城中地段最佳,鋪面租金最奢的街巷。這條街上,許多商鋪倒了又開,開了又倒,一間本來清冷的書肆重換老板,實屬常事。
所以,這間開在街角的“未酬書肆”,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陸羽受寒這幾日,不用上朝。林容這日便又出外游逛,她這天便衣出行,來到這街,一眼見到這未酬書肆。林容眼睛在“未酬”二字上凝聚,她垂下眼睛,微嘆一口氣,跨進門去。
神情沒有絲毫往日淘話本時的歡脫。
嶄新的書冊擺在架上,散發著紙墨清香,書肆的廳中卻無一個伙計。
林容大聲道:“老板,老板在嗎?”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撩開里簾走到室中,道:“客官想要些什么書?”
林容肅著臉道:“《罪臣醒世錄》新出的一卷有沒有?”
那老者道:“有是有,卻是只有一本珍本,尚無拓印本。客官請進內室相看。”
林容嗯一聲,裝模做樣地隨著那老者進入內室。
小小的斗室內,一榻,一桌,三個蒲團。
居中的桌上,攤了無數本小人書。
蔣仲撐著肘子,雙眼放空,顯是等了許久,臉上神情困頓無聊。
他聽見動靜,抬起頭來,灰了好幾日的眼睛終于點亮:
“你可算來了!我這幾日等你等得把整間書肆的本子都看完了!你要我安排師父,如何,我安排得還不錯吧?!”
這白發蒼蒼的老者便是林容的師父元鎮——“弒君”先帝陸輝的逃犯太子侍讀。
那年陸羽十五歲,先帝陸輝驟然喚他進入馱龜神殿談事。他那時已對陸輝多有不滿,自為自己做太子侍讀是大材小用,遂通信敵國,大談特談萬獸國國君處事不公。他以為陸輝已查他不臣之心,便攜了一把尖刀在袖內,跟隨陸輝進殿。
誰知,陸輝只與他說些學谷中讀書時的趣事,并不曾說其他。
元鎮便把尖刀悄悄收入袖內。
便在這時,陸輝突然吐血倒地,元鎮心中慌亂,當即跑了。
這一跑,他半生都在流亡。他跑到無憂鄉那個小攤小販聚集地,聽說了自己陪讀多年的孩子陸羽因為自己的緣故身處流言中心,被章懷太后棄在馱龜神殿待死,元鎮這時內心隱藏多年的真善方才觸動——他是多么舍不得他的陸兒啊。陸羽牽著自己衣角叫自己“元侍讀”時,聲音那般依戀。一個人是很難背叛全身心依戀自己的生命——元鎮聽說陸羽遭難,急得跺腳。
偏巧他在荒草叢中一眼發現正在使用靈力附身母雞的林容。
元鎮在學谷中時遍讀關于“靈力”的書冊,當即捉刀上前,威逼林容附身動物,前往萬獸國相救陸羽。
林容順利救下陸羽,她元神歸體后,元鎮自己提出要當林容師父。
他對林容傾囊相授數年,待林容十八歲前往萬獸國讀書時,他仍與之通信。
后來林容學谷畢業,當上國師,元鎮便修書一封,道她既已出相入仕,自己不便再與之聯系,以防連累她前程。
元鎮就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
……
……
這次師徒二人重逢,林容自是再不肯元鎮走脫。
林容那日便拜托蔣仲將元鎮安排在萬獸城中。
林容本以為蔣仲定然會將元鎮安排在城郊的,誰知蔣仲來了個反其道而行。
索性便在萬獸國熙攘皇城中最熱鬧的街道為元鎮買下街角的書肆。
東西街如今人流鼎盛,開在街中的勾欄酒樓人聲鼎沸,開在街角的書肆則人煙稀落。
這書肆老板正愁這冷清鋪面如何轉租,好去坑下一個租客,這日,一個看起來渾身矜貴的公子卻直接上門,開口便道要買下整間鋪面!
且這公子出手十分闊綽,拋出一袋金錠,那書肆老板掂了掂,別說買這清冷書肆,就是買街中的酒樓,都是足夠了。
而林容這日來看到這間書肆,初時只覺普通,等進了內室后,她才發覺:
蔣仲這人,平日言行好奇八卦,實則處事周到老辣!
也難為他想得這么妥帖。這書肆冷清,又在街角,平日少有人來,是以元鎮便減了不少暴露的風險。而他二人素喜游逛書肆,這是全皇城都出了名的。是以,若她和蔣仲有事到這間書肆相商,對外便可借口來看珍藏話本,并不教人疑心了去。
蔣仲笑瞇瞇地看著林容:
“書里有云‘大隱隱于世‘,我素日好奇好問也不是毫無用處的。’”
林容點點頭,細細觀看這斗室內的陳設。
書肆后有一個小院可供燒飯,房間只得門廳和這間斗室。門廳擺著書架,無法安住,這間窄室,自然就是元鎮的臥房了。
林容看向那窄得翻身都頗為困難的床榻,見上面只有薄裘一床,并一個粗糙的青麻枕頭,瞧來十分寒酸。
林容說:“好是好,就是我師父起臥之所,為何這樣簡薄?”
蔣仲張了張嘴,卻是沒說什么。
元鎮卻立刻道:“這事不怪蔣小公子。”
說完這句,卻不說話。
林容心里一涼,馬上意識過來,氣沖上頭:
“你還想著跑路?!”
這內室一眼瞧去,便知主人分明心無定所,隨時準備卷著褥席逃荒。
林容一想到她穿到這世,好不容易結下幾樁羈絆,卻都一個個離她而去,手便不由自主地抖動。
偏元鎮還自嘲笑道:
“師父這等無用之人,若是跑了,倒給你們這些孩子省些負擔……”
元鎮本是生得瀟灑落拓,風流倜儻處不下陸羽蔣仲,年輕時也是萬千女學修心中愛慕的對象。誰知生平坎坷,人到中年,已是露出頹唐下世的光景來。
林容見元鎮這幅“萬事皆休”的樣子,心中一酸。
隨即想起剛在前門看到的匾額。
“未酬書肆”,未酬,壯志未酬。
林容壓了壓心中的氣:“師父,你也不是全然無用,現就有一樁大事需等你參商。”
“你可知道,陛下召我入宮居住,真相為何?除了為師父你翻案,尋找先帝身死真相之外,還有一事,涉關先帝遺愿。”
林容于是先帝陸輝寫給陸羽的遺信復述。
語畢,元鎮久久不語。
蔣仲先撫掌嘆道:“我一直好奇先帝是否真如傳聞所說完美無缺。其他倒還好,只這私心上,先帝當真無可指摘。”
元鎮卻是良久靜默,半日,喃喃:
“所以,你早已預感到自己命不久矣,留給陸兒一封信,一句私心話也不提,卻只讓陸兒推行你那提來令百族發笑的完美律法,說些什么敬畏不敬畏的傻話。”
“懷山君啊懷山君,你真是和當年一樣,半點不肯藏私,傻得令人發笑……”
懷山是陸輝在學谷時所用學號——先帝陸輝和自己兒子一樣,曾在學谷隱姓埋名就讀四年。
元鎮神情似顛似狂,眼角泛紅。
林容素來知道元鎮心結:他當初雖未親手殺害陸輝,然私通黑魚國卻是證據確鑿,那預備害人的尖刀也是真的被他從殺豬鋪上買來,真的藏進袖子。
雖說論跡不論心,然而他逃跑后,后續一系列的惡果全部應在他當作親兒子一樣愛護的陸羽身上。
元鎮一直感愧至今。
林容岔開話題:
“所以,師父,蔣仲,這封遺信上的大業,你們都得相助。”
蔣仲和元鎮異口同聲:“我?”
林容道:“陛下所說遺愿過于宏大,陛下交于我,我一時也沒個頭緒。我想,不若就從近日一樁案子開始。千問君好奇好問,師父博學廣識,正好助我。”
林容說完這番話,蔣仲和元鎮的臉都被點亮了。
蔣仲雖然出身名門,但因為這個好奇好問的“古怪毛病”,他在貴家圈中一直為人嘲諷詬病“毫無作為”。他早就想用自己稀奇古怪的知識做一番事業,現下林容這般說,他簡直摩拳擦掌!
元鎮就更不用說了:他多年來恃才傲物,闖下禍事無非便是為了陸輝不肯重用他的緣故。
蔣仲和元鎮再次異口同聲:“什么案子?!”
兩人臉上都顯出十足的興趣。
林容暗暗好笑。
從袖子中摸出她進宮時章懷太后送給她的手套。
“紫貂重現坊市案。”
林容述說她近日和陸羽奏折往來的紫貂一案:
起初,她以為章懷太后贈予她的手套是從紫鹿章家族庫中所出。后來林容走訪市坊,卻發現這段時日,市上極是流行這樣的紫貂皮手套,且每一副都幾乎長得和自己這幅一模一樣。
先帝陸輝已將紫貂列為珍稀獸種,不得再虐殺剝皮,便有官兵拿出律條,預備繳獲手套,店家掌柜卻辨稱,此為翻新陳貨,不算違了珍稀捕獵律。
“可是有兩個疑點,”
林容總結:“一,既是陳貨,數量稀少,如何會一夜之間如春雨般泛濫行市?二,即便是陳貨,紫貂皮售價也不會低廉,可我拿著這副手套去鋪面一問,所有掌柜都掏出與之相類的手套,告知我說,此貨銀錢不過一兩銀子。”
便連貫見怪談的蔣仲也驚到了:“紫貂一方尺皮子足足百金,原料尚且如此奢貴,成貨如何這般價廉?!”
元鎮掃了那紫貂手套一眼:“你懷疑有大族偷偷進入千年松林,大肆捕獵珍稀獸禽,暗中宰殺剝皮,謊稱翻新舊貨,流通市售。”
林容點頭:“師父,我因是有靈力,嗅覺向來比常人敏銳,這手套,我聞著總覺不對。但但哪里不對,徒兒說不出。”
獸皮翻新,乃是萬獸國一門關于獸皮的技藝。
此技藝在章懷太后的母家紫鹿章家這個制皮世家鍛冶得登峰造極:
取新鮮雪團,用雪干洗陳年舊皮,將就皮草上的灰塵、臟污沾去。再以松樹林中的松油,覆上毛刷,輕刷皮草表面,令其陳放多年略微暗沉的皮草重新拋光。
最后,舊年陳貨看起來便和新的一樣。
元鎮輕蔑撇林容一眼,臉上泛出狂放不羈、傲昵萬物的神色:
“你這孩子,就是命好,有了靈力天賦,方才走狗屎運當上國師。你知識欠缺,不通原理。味兒不對?你若只動用天賦本能,聞一百年也聞不出問題關竅。”
說著,走到外間,一陣淅淅索索,又抄了本書冊回來,丟在桌案上。
那書冊上書《獸皮技藝錄》。
元鎮道:“新剝的皮子,皮中硝味輕且浮——這就是你聞到的怪味。學谷中第二年的制皮課本中就有載。你是如何考上國師的?這都不記得。你且對對,這手套上是否有一股硫硝酸澀氣味?”
林容嘻嘻一笑,對師父的貶斥不以為意。
將那皮子接在手中,再聞一聞:
“果然如此!師父你當真厲害!”
其實林容早在小宮殿中時,便附身雪狼犬,用狗的鼻子來嗅聞到了皮子底下新鮮的血腥氣。
可是,看到元鎮開書肆,店中收藏的仍舊是他當年學谷中時的課本,想到元鎮此生最得意的便是學修時稱霸學谷,林容就什么都沒說。
元鎮醉心學業,期圖國師之位,癲狂野心比之自己更加狂熱。
元鎮后來無奈流亡,一腔美夢化為泡影。
他心中困苦,即便對林容傾囊相授,也時常克制不住心中對徒兒的一絲隱隱嫉妒。
林容總是嬉皮笑臉,裝作不知。
林容一旦裝傻,便裝到底。
當下又做無知狀問:“陛下讓我查,真是不知從何查起。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一間間皮坊問過去。”
元鎮立刻說:“不可,你貴為國師,即便易容便衣,背后偷捕偷獵之人聞得風聲早便跑了,豈不打草驚蛇。”
林容:“師父有何妙法?”
元鎮便又用酸酸的語氣道:“你身負靈力,竟然還問為師有何妙法。”
林容雙目一睜,睜得頗有幾分做作:
“徒兒悟到,可用犬的鼻子聞氣味。”
元鎮面露得色:“你只要訓練一犬,讓它聞這手套上氣味,再到城中慢慢搜尋,不出月余,便能尋到幕后黑手。”
林容此時到底年輕,聽了當即哈哈一笑:
“訓練也忒費事了。不若我直接附身,逐一聞去,三日就把此事辦妥!”
元鎮面色一凜,鄭重道:“靈力切忌濫用。我在學谷中時,曾閱覽一書,名為《萬獸有靈秘法錄》,書中將你這靈力稱為‘萬獸有靈’,書中所載種種遭遇反噬之禍,其中一種,便是濫用靈力……”
說著絮絮叨叨,又開始顯擺吊書袋。
林容心想:師父年紀大了就是喜歡嘮叨。
嘴里說著是,心里沒把“反噬”一事當回事,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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