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我且先走一步,你等隨后跟來!
七月下旬。
逐漸遠離大漠,草原上的七月,是風光最盛的時候。深綠色的草甸一望無垠,及膝長的野草是馬匹的最愛。南方的熱浪和北方的寒流在七月交匯,雷雨一陣一陣地澆透了鐵甲。豆大的雨點漸漸遠去,自開了口的天幕中傾瀉在遙遠的雪峰下。雨后的彩虹和蔚藍的天空相互交映,混著濕漉漉青草的顏色, 映襯著北天山的白頭峰頂,勾勒出一副絢麗的油畫。
馱馬們打著響鼻,背負著右武衛與玄甲軍的兵刃甲具,在草甸上悠然踱步。大車上的流蘇被風雨潤透,黏連成了一簇一簇,隨著車輪的顛簸,簇尖甩動著, 不住地往下滴著水滴。
趙正的衣服一天內濕了三次, 索性便就讓它們貼在胸前,迎著北天山的冷風,吹得涼爽。
連綿的雪山就在面前,此去安西三千里路,已過大半。只要翻過了北天山,便就到了北庭。北庭沒有漠北草原的風光,再過幾天,從埡口入山,沿山間順著溪流穿過谷地,往前數百里,便就黃沙漫漫。
但那是涼州軍熟知的環境,眾人由此變得心情大好。
趙吉利從前隊回來,手里還拿著一只酒囊。趙正接過打開一聞,是闊別已久的馬奶酒,他喝了一口,頓時沁香撲鼻。
“哪來的?”
“斥候找到了一戶牧民,用二十個銅板換來的。”
“換?”趙正“嗤”地一下笑了出來,“草原上的牧民也用銅錢么?”
“誰知道呢!”趙吉利滿不在乎, “又沒多要,就拿了五囊,斥候們分了一囊,我留了一囊,讓人給大柱送了一囊,這囊,全是你的。”
趙正點點頭,將酒囊遞給了身邊的罕拿,“三王子,渴了吧?”
罕拿沒有拒絕,只是接過酒囊,喝了一口,便就遞給了赫連云天。然后才道:“草原上不用錢,我們都用牛羊馬匹或是皮貨、野物互市,而且日常開銷用度的支出項目并不多,不似大唐。這酒,怕是他們搶來的。”
趙吉利“嘖”了一聲,道:“三王子這話我就不愛聽了, 我們出遠門,身上別無長物,和草原上的牧民換東西, 總不能給他們馬匹、兵刃和鎧甲。兜里就那幾個銅板,還是弟兄們省吃儉用留下來的。什么叫搶!?”
說罷,他看著趙正,“這能叫搶么?”
趙正沒說話,罕拿癟了癟嘴,也沒接著辯駁。
赫連云天喝了兩口,又把酒囊遞給了胡一道,后者搖了搖頭,又把那羊肚囊還給了趙正。
趙正接過來,又丟給了赫連云天,“我不喝了,這一囊酒也就不到五斤,云天,讓弟兄們都嘟囔一口。”
“可這也不夠分吶!侯爺!”
“要不我停下來給你們釀兩壇?”趙正斜著眼睛看他,“揍性!”
于是赫連云天乖乖地閉了嘴,老老實實地將酒囊遞給了身后跟著的玄甲軍弟兄,“傳下去,一人一口!”
“唯!”
酒囊傳到了公主車駕旁,趙瑤林忽然伸出了個腦袋來,朝趙正喊道:“兄長,還有馬奶酒嗎?”
趙正剛想說沒有,趙吉利忽然高聲回應,“有呢有呢!我這還有一囊!”
趙正心說你這廝居然藏私,卻見趙吉利已經興高采烈地奔公主車駕去了。只見他從馬褡里一掏,便就又掏出了一囊酒,丟到了車上,臉上笑得跟條細犬似的,讓趙正惡心了好久。
打發了左部那一千護軍,唐軍車隊便只靠向導前進。沿途還有左部人馬做驛,面對大唐軍隊,他們表現地溫順地像一只只綿羊,凡問必言上使,凡事必定躬身。生怕這兩千唐軍一人一口唾沫,將他們淹死在這鬼不拉屎、鳥不下蛋的荒渺之地。
胡咄度終是沒有食言,在趙正對他絕對的掌控下,始終不敢越雷池半步。
他是真的怕趙正說到做到,一刀將罕拿的脖子抹開。
起初左部還有人跟著,到北天山腳下后,跟著的人也都回去了。越過北天山,便是汗部勢力范圍,牧民可以翻越山脈左右橫跳,但左部的兵馬沒有汗部的準許,進入北庭便就等同于謀叛。
只是趙正為了讓胡咄度能放心,仍舊留下了呼倫臺與額朗多,作為罕拿的親隨護衛左右。但經歷過繳械一事,他們已經沒有膽量敢亂動分毫,尤其面對人高馬大、身材粗壯的平涼眾將,便連胯下的蒙古馬,都要矮人一截。
趙正收回目光,轉過頭,遠遠地看見從山谷里奔出數騎人馬。
“是三哥和朗多秦。”趙吉利手遮額頭辨認了一番,道,“他們探路回來了。”
……
自北天山進入北庭,繞過了河西走廊,避開了吐蕃勢力范圍。路途雖遠,但好在安全。車隊在安戎軍呆的那幾日,拉長時間軸來看,其實對于整個行程來說并未產生任何影響。只是這一路處置回鶻左部的事情,讓趙正分了不少神。
眼看進入北庭,公主車駕便就能得到保障。一旦到達庭州,趙正還要馬不停蹄地趕去碎葉。那里還有四千安軍遺軍,趙正要帶給他們大唐皇帝的慰詔,再以領安西軍的身份,整頓軍陣,以圖反攻疏勒。
可這事其實并不如想象中地那般簡單,就算加上此行護送的兩千唐軍。趙正手里攏共也就六千兵馬。而且這六千兵馬還不能全部投入安西戰場,因為還要防住碎葉城西邊的波斯大食的襲擾。
可用的,不會超過三千。這三千人從碎葉繞道疏勒,需要在蔥嶺的崇山峻嶺中與吐蕃人面對面的決戰,一陣一陣地推進,等從山中殺出,怕到時是人不剩幾個,安西也不剩幾寸了。
趙正正自苦惱,尋思破敵良方,打算未雨綢繆,卻不料胡三大與朗多秦一臉嚴肅地趕到了面前。
“元良,焉耆丟了!”
“X!”趙正大吃一驚,當場一句國罵不由自主地便就上了口。焉耆是三岔路口,一路通向龜茲,一路通向不過數十里外的鐵門關,而過了鐵門關,便就暢通無阻,直達庭州。
“怎么丟的?何時丟的?”
“半月前!”胡三大道:“下約茹這半年來都沒能攻破焉耆防線,直到月余前,他們用了疲兵之術,日夜擂鼓叫陣,卻不攻城沖殺。半月前初月之時,趁焉耆守軍疏于防備,以奇兵襲之,一舉攀上了城墻。汗部五千守軍全軍覆沒,通往龜茲的門戶頓開。阿史那為避免腹背受敵,已退守焉耆背后的鐵門關。”
“龜茲也沒了?”
“倒還在!”朗多秦道:“龜茲守軍死守龜茲四城,與上約茹交戰正酣。不過……阿史那在鐵門關外被下約茹伏擊,據說身中數箭……”
“妙啊!”趙正氣極反笑,回鶻與吐蕃這仗打得真是讓人措手不及。哪怕再撐上個把月,說不定就能找到破局的辦法,可此時焉耆一丟,龜茲就是孤城,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至于鐵門關,其實并沒那么重要,幾萬吐蕃人兵合一處,用人堆,也能把那關墻砸成齏粉。
“從哪得到的消息?”
胡三大道:“過了北天山,回鶻汗部有接親使早已等候多時。這軍情便是從他們嘴里得知的。如今他們說,安西情勢萬分復雜,汗部已是竭盡全力,無奈時也命也,怕是回天乏術。而且阿史那重傷,公主要怎么辦?”
趙正回頭看了一眼趙瑤林的車駕,重傷不要緊,人不死就行。
左右一想,若是跟著車隊接著走這將近千余里,等到了庭州,墻上飄著的怕不已然是吐蕃的烈焰獅子馬?
不行!得動起來。
“赫連云天,胡一道!”
“有!”兩人齊聲應道。
“整頓玄甲軍,兩刻鐘后出發,入北庭。讓接引使領路,全軍鐵門關外十五里扎營候命。車隊護衛之事,交予趙大柱。”
“唯!”
“趙吉利、朗多秦、胡三大!”
“有!”
“整備甲具,隨我去見阿史那汗!”
趙吉利吃了一驚,“就我們四個?”
“玄甲軍整隊跑得慢,我們先走!”趙正斬釘截鐵,“吉利,多備幾匹馬,后日我要到鐵門關前線!”
趙吉利見趙正神色肅然,知道他已是打定了主意,此行必定要搶在蕃軍攻打鐵門關之前到達,于是也收起了玩樂心思,兀自去前軍挑選馬匹。
赫連云天與胡一道二人從車隊中把玄甲軍全數拉出,清點兵甲、戰馬、馱馬、輜重、糧草。趙大柱接了傳令兵的軍令,又聽聞中軍異動,連忙從后隊跑上前來。卻見趙正已是整裝待發。
“元良!”
趙正回頭道:“大柱,右武衛交給你了。”
趙大柱點點頭,“你們且小心些,前線兇險。”
胡三大舉著手里沒上弦的弓,”有我在呢!你且放寬心思!”
趙大柱啐了一口,“就是有你在,我才不放心!”
胡三大被趙大柱一口濃痰懟在了墻上,一時不知該如何辯駁,想起當初在吐谷渾,差點讓趙正死在吐蕃人的軍營中,這事趙大柱雖然沒有再埋怨過誰,但大家其實都知道,趙大柱對胡三大,偏見還是頗深的。
趙大柱想了想,對趙正說道:“要不還是我去吧!讓胡三領著右武衛和公主儀仗慢慢趕來。”
“不必。你且留后。”趙正自是有自己的打算,趙大柱穩重,車隊有什么事他能擺平,胡三大雖然也是平涼將領,但他不姓趙,右武衛軍中的將佐對他也不熟悉,不敢輕易交托。而且此行并不為沖鋒陷陣,若是有什么差池,他趙正也不是蠢貨,尋了機會先跑為上。
打定了主意,又安排了一些細節,將腰中魚符交予趙大柱后,趙正便向趙瑤林辭行。趙瑤林深知安西局勢兇險,此時不做打算,日后怕是難以挽回,便堅定地點了點頭,并不挽留。
只道了一聲“兄長保重!”,便就放下了車簾,不給趙正負擔。
趙正跨步上馬,剛想揮鞭,余光一瞅,卻見隊伍中罕拿那急迫的眼神直朝自己望了過來,趙正踱了過去,問道:“三王子也想去?”
“想!”罕拿鄭重地點頭,抓著馬疆的手微微地顫抖,“我能去么?”
趙正認真考慮了一會,罕拿是回鶻人,帶上他能省不少事,于是便道:“我們要去的是前線,那里沒有你的阿爺,也沒有人會認你作左部敦王的王子。想清楚,你若是不怕死的話,就跟著來!”
說罷,便不再管他,牽轉馬頭,“駕”一聲,坐下戰馬揚蹄狂奔。身后趙吉利、胡三大、朗多秦掛著數匹戰馬緊隨而來。
罕拿看了看呼倫臺,又看了看額朗多。
三人對了個眼神,互相點了點頭。
去便去了,左部的榮光,如今就只能靠自己三人了!盼就盼蒼宣侯趙正能給個機會,草原上的狼,終究是狼,不是細犬。
“駕!”罕拿不再猶豫,催動戰馬,直追趙正而去。
一行七人十數匹良馬,甩開大隊,直奔北天山雪峰。沿路冰雪融化成的溪水奔騰,抬頭萬仞山崖,光禿禿的怪石嶙峋。山澗中牧民們常年踏出來的一條小道旁,紅的綠的藍的紫的,野花正自芬芳。
恍然間,趙正以為自己回到了河西祁連山的山澗,那奔赴月亮山時,橫臥溪水間的大石,浸漫而上冰冷的溪水,爬上山崗時被狂風肆虐刮得生疼的臉,歷歷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但北天山的路顯然比祁連山的要好走許多,雖然仍舊盤山環繞,忽高忽低,但不用攀爬雪峰,不用感受頭疼腦裂。胯下戰馬精力昂揚,四蹄翻飛,卷起細沙與石子,發出了“嗶啵嗶啵”的聲響。
沿路馬不停蹄,五十里一換馬,連趕數個時辰,終于在天黑前越過了北天山隘口。方轉過山腳,迎面熱浪頓時撲面,趙正一時不察,差一些被這熱浪掀下馬來。
站在山口遠遠望去,只見千里黃沙映入眼簾。雪水灌漫,綠洲點點,極目之處,卻見數棵白楊樹下,一面黑色狼旗正自矗立,在落日的余暉下,搖曳飄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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