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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你還有半年


朝慕云想不出不當這枚玉佩的理由。

        太窮了,  沒錢吃飯,沒錢看病,別人大方接濟,  為何不用?他甚至勻出一部分,給了厚九泓。

        一只羊上羊毛薅多了,  羊總會難過,適當給予安撫,  允其成長,才方便下回繼續薅……

        厚九泓果然感動的不行,  被坑了一路,終于看到回頭錢了,差點當場表演個猛漢落淚,大手一揮,就要請朝慕云吃飯喝酒,還說這些錢權當他入股生意,賺了一塊分!

        朝慕云第一次看到厚九泓數錢,具體形容應該是抓錢,  他并不數銀子銅板一共幾何,  而是分別用手抓一把,  掂一掂,就精準的給出了數目。

        不愧是把銅錢都紋在身上的好財之人,這本事練的也是獨一無二。

        吃完飯時間還早,厚九泓抹了把嘴離開了,  朝慕云卻并沒有回家,  而是隨便開了個客棧房間,  住了一晚。

        他需要休息。

        那個叫做家的地方,  并不是他的家,  真回去了,恐反而不得安眠。

        一覺黑甜,睡到天光大亮。不只是天光大亮,抬眼看外邊天色,已然近午。

        又睡了這么久……

        朝慕云垂眸,捂著胸口緩了一會兒,起床穿衣,用了一碗粥,去尋這條街上的醫館——厚九泓說這里一位老大夫醫術不錯。

        老大夫胡子花白,年紀一大把,果然很有些本事,切了脈,問了幾個問題,眉頭就皺起來了:“公子這……似乎不是病,像中了奇毒,泉山寒。”

        朝慕云收回手,將袖子整理好:“可能醫治?”

        老大夫微搖頭:“老夫行醫大半輩子,只見過這種病例一次,還非是在京城……學藝不精,恐無良方。”

        朝慕云:“您見過類似病患?”

        沉默片刻,老大夫嘆氣:“沒能救回來。這泉山寒乃是取多種毒蟲毒液煉制而成,未知毒蟲種類,毒液數量,煉制的先后順序,很難找到搭配的草藥,就算找到了,用量或順序多一毫錯一分,配出來的就不是解藥,而是催殺利器。”

        見年輕人也沉默,老大夫溫聲安慰:“只是老夫學藝不精,配置不出而已,尋到行內高人,或可為公子解憂。”

        可雖話說的委婉,眼神間已現憐憫,朝慕云如何解讀不出?

        他微微頜首:“多謝大夫。”

        老大夫撫須:“你放輕松,不要難過,此毒攻心,最忌耗費心神,脾肺虧空,老夫雖無解毒良方,卻可以給你開個方子,至少讓你沒那么痛苦……”

        說著,老大夫就提筆,在紙上寫方子。

        朝慕云看著紙上一個個的墨字:“我還有多長時間?”

        “這個……”

        “還請您直言。”

        “我見過的那個病患,未活過半載。”

        老大夫很快把方子寫好,遞過去:“這幾日每天吃一劑,止血消瘀,不會讓胸口那么悶,也不會隨意吐血,但此藥只補虛耗,離根治差得遠,你切忌多思多慮,想的事太多,多少藥都不夠吃的,這過日子,難得糊涂不是?莫要計較別人那么多,莫要苛責自己那么多……”

        朝慕云聽著,緩緩垂了眸,看向虛握的右手,那里握有一枚銅錢。

        不能耗心神,不能多思多慮,不能長時間精力專注某事,那他豈不是以后連這個都不能用了?

        “我日后,仍會經常犯病,是么?”

        “三五不時吧,”老大夫嚴肅道,“你想開了,日子好好過,難受了就照方子煎藥,不算難熬,你想不開,每日思這憂那,這毒天天催發也說不定,藥方初時管用,你天天吃,照一天三頓飯吃,時間久了,藥效總會漸漸抵消,最后……恐怕就要用虎狼之藥了。”

        老大夫板著臉:“你當謹記,若能尋到解毒良方,毒可破解,可若用上了虎狼之藥,有了解毒方子都沒用,天王老子都救不了。”

        “是。”朝慕云拿著方子,“多謝大夫。”

        老大夫見他眉眼溫順,當是個聽話的病人,又溫聲道:“此藥助眠,最好晚上服用。”

        朝慕云:“會讓我睡很久?”

        “那倒不會,”老大夫搖了搖頭,“反而是你現在因為毒動,會睡很久,甚至起床精力不濟,用藥之后會好很多。”

        朝慕云同老大夫道了謝,按方配藥后離開。

        還有半年時間……

        也就是,他要在這里過完中秋節。

        中秋……萬家團圓,明月映星河,紅塵燈火璀璨,倒是個不錯的日子。

        他們打算回‘家’看看,卻被人叫住。

        “朝公子——”

        是大理寺皂吏,旁邊跟著一個馬車,停在茶樓邊,前后不搭,明顯是臨時停的,車簾都還在晃,馬車雙輪,青軸,頂蓋雕紋低調不失大氣……能坐它的,還能是誰?

        朝慕云并未多問,隨皂吏指引,進了茶樓,被引進包廂。

        茶博士剛剛退下,新沏的茶水滾燙浮香,裊裊白霧朦朧,正位坐著的,正是大理寺少卿鞏直。

        朝慕云一看就知道這是真正的鞏直,身上官服還未換,鞋側帶著山上新泥,對方應該是剛剛從山上下來,還未回家或衙署,路上馬車經過時,正好看到自己,便招來說話。

        他拱手行禮:“見過鞏大人。”

        “坐。”

        鞏直臉上沒有明顯笑意,眼神和聲音卻都很溫和:“招提寺一案,朝公子助力極大,本官還未謝你。”

        “大人言重,只是盡綿薄之力……”

        朝慕云一邊說話,一邊思忖對方用意。

        被別人冒名頂替,破了案子,當事人肯定知道不是自己干的,但從下山時皂吏氣氛,以及眼前結果看,這件事應該很順利,所有人都沒有看出來。

        但別人呢?

        鞏直只要翻看案件偵破記錄,適當話題引導詢問底下人,就能知道跟假扮他的人接觸最多的就是自己這個病秧子,他一定會懷疑,這個人知不知道?

        有些風險,必須要確定。

        朝慕云掌心握著銅板,很是謙遜:“全靠大人引導有方。”

        鞏直頜首,道:“本官任大理寺少卿已有五年,一直兢兢業業,未敢放松,此次破大案有功,若不出意外,該要升調,然近兩年身體虧空甚大,一直未能好好保養,年前就曾上書過上峰,正好眼下有了機會,恐會調任江南。”

        這個調任,估計就是一方主政,算是升遷。

        朝慕云抬手道賀:“給大人道喜。”

        鞏直擺擺手,飲了口茶:“刑獄之事人才難得,大理寺近年一直未得佳才,你之見地本領,正好相輔相成——你若有意,本官可舉薦。”

        朝慕云發現這個人很有意思,不試探他知不知道,知道多少,而是這些都沒關系,把你拉進來,給你空間發揮,甚至做你的倚仗,你不就是自己人了?

        且不說此事完全沒必要拆穿,因為并不影響案件結果,對別人也沒有任何傷害,如果大家利益一致了,就算以后出了事,也沒必要提起這茬不是?

        這是一個……很會做官的人。

        “你家情況——”鞏直又道,“抱歉,非本官有意窺探,有些事太明顯,不自在的生存環境,不如意的生活狀態,日子難免清苦,我讓人查過,你非白身,幾年前也中過進士,只是名次微末,家人未有支持,你又一直閉門不出,方才無有成就,你缺的只是一個機會,而大理寺正好有,你何不盡情發揮,為自己拼一份家業,也不必再受制。”

        “當然,刑獄之事何等重要,本官不可能予高位給你,眼下正是大理寺考核期,兩個月內,必晉一名寺丞,你可暫代主簿一職,直接參與競爭,只要有功,本官可保你不會被他人擠掉名額。”

        鞏直話語殷殷:“因人才難得,官署對自己人多有體恤,你之困難,本官皆已知曉,可為你申請一個獨院,條件比不上豪門大戶,但落腳居住,已然足夠。”

        朝慕云抬眼看著這位大理寺少卿,此人不但會做官,還很會做人。

        照坊間流傳,厚九泓打聽到的消息,對方破案本領亦是不錯。

        有力爭上游的心思,有專業過硬的本事,凡有行事錯漏,還能立刻細膩處理……不管官場還是人生,是人都會犯錯,走得遠的,走的好的,永遠都會是這種人。

        朝慕云垂眸:“謝大人厚愛,我會考慮。”

        “好好考慮,”鞏直執盞飲茶,“你若愿往,本官還會給你配一名婢女。”

        這個朝慕云不理解了:“嗯?”

        鞏直:“招提里的小姑娘,名喚拾芽芽的,可還記得?”

        朝慕云眸底墨色微氳:“記得。”

        專門提起,恐怕……不是婢女那么簡單。

        “你心思玲瓏,本官也不瞞你,”鞏直直言,“此女身份似有特殊之處,未查證前不方便明言,只是萬萬不可繼續在寺廟住下去,放在別處也不方便——”

        所以就推給了他?

        朝慕云:“我不需要婢女。”

        鞏直:“但她需要安身立命之處。”

        朝慕云:“大人可尋信得過的人照顧。”

        “她的情況,你是知道的,”鞏直淺嘆,“有病在身,三五不時發作,會無意識傷人傷己……此事我已問過她,她對你極為信賴,且很希望照顧你。”

        有關心理疾病,朝慕云并未忘到腦后,只是這個過程需要時間,他打算過幾日再去招提寺看拾芽芽,可做婢女使喚,他從觀念到習慣上都很難接受,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在他認知里,只是一個初中生,未成年,尚需大人照顧。

        鞏直似乎察覺到他在顧忌什么,又道:“你可把她當做婢女,無需心理負擔,也可權作病人,給予適當照顧,拾芽芽是懂規矩的人,只做灑掃庖廚雜事,或者你有需要,可尋她私下再做約定,至于男女大防,你自己注意些便好,她心智未開,不會對你有所影響。”

        “多久?”

        “最多半年。”

        只思量片刻,朝慕云就想明白了,無緣無故,無利可圖,鞏直不可能對一個小姑娘照顧這么細致,如若單純散發善心,渠道更是多的是,沒必要放在眼皮子底下,要么,此人與鞏直有關,要么,是上官的意思,或者揣摩出,這件事上官需要他這么辦……

        “大理寺要保護她。”

        “無可奉告。”鞏直知年輕人心思深,不肯再言,“這算附加條件,也算交換,你可考慮,若愿往,直接過去應卯,本官會為你安排流程,不過——”

        “大理寺承監察之權,是所有案件最后一道審核關卡,若有冤假錯案,這是最后唯一的清查機會,絕不非縱容人偷懶放肆之所,你能走到什么位置,全看你有幾分本事,如若決定去了,又消極怠慢,可不能怪規矩無情。”

        朝慕云垂眸聽著,鞏直說了很多,有幾分招攬私心,也有更多的愛才心切,一個機會而已,他隨手就能給,只是往日此類人才太少,年輕人缺機會,他正好有,何樂而不為?

        鞏直還不止一次或暗示或強調,對他沒有任何惡意,相反,可以成為他的倚仗。

        給機會,是因為你值得,是某些心知肚明的默契,是部分交換附加,但倚仗,可就是另外的價錢了。任何機遇都是有風險的,你要是想往上爬,需要我給你助力,處處倚仗我,成年人的交往方式,人脈往來,就是利益交換,你往后,可就是我的人了,你需要做到什么,需要做哪些,你自己心里當有底。

        扶一次,是因緣際會,有理有據,兩次三次不可能,想要,需要你用東西換,你用東西爭取。

        有些話不必說的太透,三言兩語,你來我往,雙方就都懂了。

        二人見面時間不長,堪堪一盞茶,出來竟是誰的事都沒耽誤,該往南的往南,再往北的往北。

        按照記憶中的路‘回家’,朝慕云走的很慢,思考未來還有半年,他的日子要怎么過?要不要換一個活法,比如老大夫說的,想開些,有一日是一日,還是極盡燦爛,讓生命的花在最后時刻綻放的最美?

        他曾覺得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沒意思,社交沒意思,應酬沒意思,盯著職位往上爬沒意思,婚姻沒意思,他甚至覺得工作也沒意思,可有可無,愿意去做,且一如既往,主要是人性的多樣性,讓他感覺很有趣。

        罪案中能看到太多東西,殘忍的,羞恥的,人們試圖掩藏在心底的假面,多種多樣,無法作偽,他很好奇,人的惡,能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有些人的惡,不摻雜一點點善?

        及至如今,他仍然沒有結果,生命卻不允許,他要死了。

        朝家宅子位置還不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能置大這樣不算太大,但地段極好的宅子,算是祖上積了陰德。

        可惜朝慕云的院子很小,非常小,在最偏僻的北角門附近,像是將荒院一圍,勉強辟出個空間,便宜了他這個庶子,院中沒有下人,甚至沒有多余的房間,多日未住人,積了一層灰,臥房因關了門窗,略好一些,只是味道有些塵悶,需得開窗通風。

        桌上茶盞缺了口,墻邊柜門鎖扣出了問題,關不上,床上被子觸手微潮,大約是多日陰雨泛了潮,又沒機會曬,整個房間從上到下,從里到外,找不到一點吃的東西,食材,甚至連口水都沒有。

        這日子已經不是清苦了,是艱苦。

        朝慕云正閉目回想思想,去何處,問誰,怎么要點物資的時候,院門輕響,有人進來了——

        “喲,這不是咱們三公子么?聽說在招提寺得了大理寺少卿青眼,處處人影雙雙,不但被免了罪,還立了功,把別人指認成兇手了呢,早知你這么能干,為兄何必替你擔憂,受了這一大通罪?”

        來人是朝浩廣,油頭粉面,一張臉很唬的住人,要是能收住表情,別這么油膩囂張,還能扮個貴氣公子哥。

        “受罪?”這是朝慕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見到這位嫡兄,實在看不出他哪里受罪了。

        “咳咳——”朝浩廣帕子捂唇,用力咳了幾下,眸底陰陰,“若非為你日夜擔憂,我總會得了風寒,這些日子過去了都不好!”

        他竟然以為身體不好,是因為染了風寒?

        朝慕云從頭到腳看了他一遍:“你娘還真是辛苦。”

        “住嘴!你是什么東西,也配提我娘!”朝浩廣手指快要戳到對方臉上,“把你身上這件衣服給我扒下來!再舊再破,我不要了,給狗給豬都不給你!”

        朝慕云瞇眼:“你確定?”

        “廣兒。”

        高氏聽到門房稟報,說朝慕云回來了,就知道兒子會沉不住氣,過來一看果然,她拉住兒子:“一筆寫不出兩個朝字,你是兄長,莫要跟庶弟計較,慕云自來知禮,也不會穿著你的衣服往外面走,丟你的面子。”

        她一邊說著話,視線一邊說痕跡的掠過朝慕云,總覺這回的事有些蹊蹺,案子破了是好事,是大理寺的本事,可就目前打聽到的消息……對她來說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怎不知,這庶子何時出息了,還能幫大理寺破案了?

        朝慕云自然看懂了這道視線里的警惕和提防,料準了以高氏心智,斷不會在不確定的時候,無故發難,遂眉眼展開,唇邊莞爾:“剛進家門,還未曾有機會向夫人請安,不想夫人親至,想是家慈德厚,知我這院里處處簡陋,無法住人,來送東西了?”

        高氏瞬間瞇了眼。

        是夜明月高懸,星子璀璨,仍有不知何處來的陰云繚繞,時而遮了月,時而遮了人。

        有人家里雞飛狗跳,有人神清氣爽一夜安眠,有人心底起惡念,磨刀霍霍,為別人準備好了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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