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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不醉人,很醉人


月華落滿庭院,  春風淺蕩珠簾時,夜無垢來了。

        朝慕云正執了一卷書,靠在廡廊下的小桌邊,  就著淡淡燭光看。

        他臉色蒼白,  穿的略厚,雖是春日,夜風溫柔,  但以他的身體狀況,也并不適宜晚上在外面多做停留,  房間里總要暖一些,  但今夜月色實在太好,滿月盈盈,  風也溫柔,  他有點不想錯過。

        “臉怎么這么白?”夜無垢順勢就摸了下他手背,“這幾天熱的人們都穿薄春衫了,  你怎么還凍成這個德性?”

        朝慕云拍落了對方的手,  抬眼看了看對方,果然春衫薄,  肩膀腰線也就算了,連胸膛肌肉輪廓都能隱隱看到,  身體健康的武人就是扛造。

        他朝夜無垢伸出右手。

        夜無垢:“什么?”

        朝慕云:“你再裝。”

        夜無垢將藏在背的油紙包遞過去:“身體不好,  還這么饞?不怕甜的吃多了,  影響藥性?”

        適當的甜味的確可以壓一壓藥的苦,可食的多了,  會與藥性相沖,  導致體熱痰多,  總歸不舒服。

        “哦。”

        朝慕云敷衍應了一聲,  打開油紙包,拿出一塊軟軟糯糯,似點心又似主食的小東西,咬上一口,品著帶著甜甜酒香的食物在唇舌尖抿化開的滋味,瞇上眼,舒服的嘆了口氣。

        世間唯美食正道,可以治愈一切!

        夜無垢:……

        “你的身體到底……”

        “不關你事。”朝慕云阻了他的話,“多問無益。”

        夜無垢以前并沒有想管過,別人生了什么病,能活幾時,關他何事?只是來往多了,難免覺得有些可惜,少了病秧子這樣的人,世間不知少了多少趣味。

        縱是現在,說出這句話的此刻,他也沒想管,但朝慕云這般直白篤定的拒絕,他反而有些叛逆,突然就有點想管。

        想要知道病秧子過得到底怎么樣,閑著時都在想什么,這人看起來心眼多又壞,總是坑別人幫他做這做那,應該也不是表面上那么淡定……是個需要別人伺候的,有點嬌氣的貴公子。

        貴公子虎落平陽,被家里人欺負,還下了毒生了病,一定很不好受。

        他想給他治病,想給他尋醫解毒,想讓他過得舒舒服服,這個人應該多笑笑的,他笑起來很好看。

        這些念頭從心里冒出來,夜無垢突然覺得不對,距離感太近了些,他有些僭越。

        可問都問了,念頭起都起了,被人當場懟回來就熄火,豈不是很沒面子?

        夜無垢坐在朝慕云面前:“說說唄,中了什么解不了的奇毒,讓我樂一下?”

        朝慕云:“泉山寒。”

        夜無垢本想說,江湖之大,有什么他不知道,有什么他沒見過,只要這人好生求一求他,他可考慮幫忙,可人真的說了出來,他發現還真有點手足無措。

        這毒他只聽說過,并沒有親眼見過:“此毒霸道性烈,江湖上都鮮有,那高氏竟然給你……”

        朝慕云本不想聊這個話題,對方非得問,他想著差不多回一句,對方也就沒話了,誰知對方這么沒眼色,干脆自己改變話題:“這米糕味美,從哪買的?”

        良久,夜無垢才哼了一聲,如了朝慕云的意,改變話題:“你那小廚娘不是會做?”

        話題雖然變了,哼的這一聲,多少有些酸溜溜。

        朝慕云:“人一個小姑娘,我總不好天天使喚,頓頓說要吃,豈不顯的我很饞?”

        夜無垢情緒立刻被撫平,也不酸了,隱隱還有些得意:“同她不好意思,跟我就可以?”

        朝慕云看了他一眼:“你一個大男人,江湖上的大人物,跟人小姑娘比?”

        夜無垢:……

        不知是月色太美,風太溫柔,還是病秧子今天晚上太好看,他感覺自己有些不對勁,清咳一聲,拍開帶來的酒壇子泥封:“你可能飲?”

        朝慕云:“一點點。”

        酒液入盞,聲音清透綿柔,如玉石輕鳴。

        淡淡酒香隨之蔓延,清冽潤透,似乎還帶著點點的甜。

        朝慕云還未曾在這里飲過酒,端起淺酌一口,眼睛就亮了:“這是什么酒?”

        入口不割舌,有酒液辣意,入喉有后勁,不會太沖,也沒有太甜,只是回味時有一點回甘,頗有些引人入勝。

        “桃花釀,”夜無垢又添滿杯,“不太夠勁,回味倒是尚可,適合你這病歪歪的身子,如何,可喜歡?”

        朝慕云點點頭:“入口綿柔,清冽回甘,不大醉人,又很醉人。”

        酒的度數不高,多飲兩杯也不會醉,可酒香營造出來的氛圍很美,配著這月色暖風,不免令人沉醉。

        夜無垢微微一笑:“我挑的酒,能一樣?”

        他執酒盞,與朝慕云淺淺碰了一下。

        二人坐在廡廊,沐著月光,朝慕云只見他指骨修長,潤著月光,有股別樣,輕盈跳躍的美感,連他臉上的金色面具,頭角崢嶸的樣子都有幾分可愛。

        當收起所有棱角和脾氣,就是一個傲嬌鮮活,有自己選擇趣味的年輕小伙。

        “咳咳……”

        朝慕云還是小看了自己的身體,多飲兩杯,就有些受不住。

        “你看你這破身子,還說不治了……”

        夜無垢大手伸過來,替他拍背。

        朝慕云見他又提此事,干脆扔過來一樣東西給他。

        “嗯?”

        “你要的鹽引。”

        夜無垢這次頓住了,見病秧子不再咳,手伸回來,拿起小盒子,打開,果真是丟的那批鹽引:“哪來的?”

        朝慕云飲了兩口茶,順下喉嚨間癢意:“江項禹給的。”

        “他藏起來了?”話剛說完,夜無垢自己就搖了搖頭,“不對,若是他藏起來了,我早就尋到了。”

        朝慕云頜首:“他只是知道別人藏在哪里,并沒有動。”

        夜無垢就懂了。

        還是長輩的爭端。

        江元冬和史明智爭了小半輩子,在史明智死的時候,終于見到了曙光,鹽引許是史明智不小心丟的,許是因他的死,東西沒交接好,總之,被江元冬拿到了,既然有了,為何不能利用一下?

        但他壓抑這么多年,也知謹慎,不好當下立刻拿出來,臉上卻難掩欣喜,江項禹做為他兒子,是每天接觸最多,距離最近的人,只要留心,怎會不知道?

        他對此事有異議,或是勸,或是吵架,和江元冬有很大的分歧,但很明顯說服不了江元冬,之后江元冬也因年輕時做的孽,突然死了,江項禹心下更為不安,接連兩人死亡,他不知道這件事同鹽引有沒有關系,怕無知之下得罪人,怕引來更大的災禍,當然諱莫如深,對誰都不說。

        但案子破解,案子里的事,案子外的事,過往和現在,朝慕云的作風令他信任,或者說,欽佩,是以在他離開公堂時,聽懂了朝慕云最后的話,并且予以回應,遂這些鹽引,便到了朝慕云手上。

        “你知道,他一定會給你。”

        朝慕云淺淺小酌,不置可否。

        夜無垢:“你為何篤定他一定會給你,萬一不給呢?”

        “不給,我就不會想旁的辦法?”朝慕云微挑眉,眸底墨色流動,“你以為我在做什么?”

        夜無垢:“你……推理破案,予事實以真相,予逝者以安魂,是在破案緝兇,也是在蠱惑人心——你的確沒有算計人心,只是讓人信任。”

        很多時候,讓人信任得到的回報,可比誆哄坑騙多的多。

        朝慕云放下酒盞,眼梢移過來:“這話有些過分,我蠱惑誰了,你么?”

        他眼底盛著月光,唇瓣殘留酒液,帶著春夜獨有的濕潤感。

        夜無垢心跳漏了一拍:“若沒有蠱惑我,我一個堂堂……為何總會來尋你幫你?”

        “堂堂什么?”朝慕云手撐著下巴,微微歪頭,笑意攜在唇邊,“怎的不說清楚?”

        夜無垢感覺有些渴,一口飲盡杯中酒,酒液入喉,又辣又灼,好像更渴了。

        他松了松領口:“你明明知道。”

        朝慕云就笑了,指尖落在青玉酒盞:“你是漕幫之人,觀你能力作為,地位定然不低。你對京城熟悉,又不熟悉,熟悉的是消息,問你什么你好像都知道,這源于你漕幫渠道,但凡想知道的,都能打聽,不熟悉的是,你只是知道而已,對人頭不熟,對身邊環境也在處處觀察,而過分的觀察,其實就是陌生感,你對京城不熟,才來沒多久,是也不是?”

        夜無垢早清楚他的本事,也不覺得被冒犯,反而很感興趣:“知道我是誰了?”

        “你雖戴著面具,但也招搖過市,顯然不怕被人知曉,漕幫紛紜,尤其越是出奇,越顯秘密的,越會引起旁人討論,無論官場還是市井,吹牛聊漕幫的并不少,”朝慕云道,“近來漕幫變化,無非是客幫遠道而來,同主幫斗的翻天覆地,聽聞主幫念京幫幫主康岳,近日被鬧的焦頭爛額,整個京城都傳遍了,遠道而來的只有一個,客幫邸尾幫幫主,而這位幫主,江湖上流傳的故事可不少,尤其一身過分華麗的紫袍,頭角崢嶸的金色面具,還有那把玉骨扇……是不是啊,夜幫主?”

        “夜無垢,”夜無垢笑了,“你可以叫我名字。”

        朝慕云微笑:“好的,小垢。”

        小垢?怎么這么像小狗?

        夜無垢第一次對自己的名字起了懷疑,萬萬沒想到,還有這個綽號方向:“還有呢?說說看。”

        朝慕云便繼續:“你看起來是在找鹽引,但鹽引有什么用呢?你們和官家的路子不同,鹽引丟了,于官家的重要性高于你們,你做這件事,可是想在京城漕幫迅速立威,占據一席之地,然后另謀他事?”

        夜無垢執起酒盞,隨意輕晃:“你覺得,我想謀何事?”

        “唔,這是要考我?”

        大約飲多了酒,朝慕云并不似平時那般高冷疏遠,眼角漸漸染上一抹緋紅,仿佛融進了人間煙火,笑起來好看極了。

        “招提寺一案里,你極為關注黃氏,但又不是那么迫切,我猜在你想做的事里,她只是個關鍵人物,你的目標在她背后之人,若我猜的不錯,你現在就派人跟蹤她的兒子,我說的可對?”

        夜無垢不置可否。

        朝慕云又道:“觀你性格表現,幼年時成長過程大概不怎么好,你可能很長一段時間不被人關注,許時當時壓抑的狠了,你現在總想搗亂,穿衣服也是,總愛招搖——不過你這身衣服很好看,很襯你,倒是沒必要改。”

        夜無垢:……

        朝慕云:“因為這段艱辛的成長歷程,你對家庭的認知和普通人有偏差,你心中有個執念,也常會憤憤不平,并非是對自己不滿意,是對那些對不起你的人很不滿意——你在尋找什么?家人,父母,還是你的身世?夜無垢,這是你的真名,還是你給自己起的名字?你到底是誰?”

        夜無垢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也沒有被冒犯的懊惱,靜了很久后,他伸出手,懶洋洋為對方鼓掌:“你說你這么聰明,干什么浪費心志做官破案,干點別的什么不好,三百六十行,你皆能出人頭地,哪怕到我幫中,也會是爬到頂端,和我匹敵的對手,要錢有錢,要權有權,何樂而不為?”

        朝慕云也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懶洋洋靠在椅子上,仰頭看著天空:“你覺得美么?”

        “嗯?”夜無垢有些沒反應過來。

        朝慕云道:“月色。”

        夜無垢怔了下:“很美。”

        今日是滿月,無云無霧,星子寂寥,但也璀璨,眾星環繞拱衛著圓月,月光皎皎如盤,仿若觸手可及……是真的美。

        “那喜歡么?”

        “喜歡的。”

        這樣的月色,誰會不喜歡,誰會不駐足欣賞?

        “看到喜歡的東西,會有幸福和滿足感,做喜歡的事,也一樣。”朝慕云聲音有些輕,“我之愛好與眾不同,總想看到人性的邊際,到底是更丑惡,還是更善良,是什么東西在閃閃發光……我總想看到更多的,不一樣的風景。”

        他在這個領域,總有很多的好奇心。

        這是第一次,夜無垢親耳聽到朝慕云說喜歡一樣東西。

        這個人總是站得很疏遠,不管是哄人幫忙,還是坑人做事,他好像都是計隨勢變,是當下環境限制的不得不這么做,很少見他有什么真正自己的追求。

        原來是這個……

        有這么一刻,夜無垢覺得,這個人講說‘喜歡做的事’的樣子,像天空中的星子一樣,在閃閃發光。

        “怦怦——怦怦——”

        是自己的心跳。

        夜無垢突然意識到,拒絕沒有用,不承認也沒有用,他好像真的動心了。

        他現在突然感覺,如果些刻朝慕云問能不能看他的臉,他的答案,可能會跟白天不一樣。

        但對方沒有問,他心中感覺有些奇妙,不知是遺憾,還是慶幸。

        “你考了我半天,總覺得有點不大公平,”朝慕云啜了口酒,“不如你也說說看,我喜歡什么?”

        夜無垢怔了一下:“你喜歡什么?”

        朝慕云抬眉:“不知道?”

        夜無垢:“喜歡月光?”

        朝慕云微笑:“再猜。”

        夜無垢下意識將目光落在油紙包上:“你喜歡甜甜糯糯,軟乎乎的點心,平時吃飯也是,似乎不喜歡費牙的東西,你不會梳頭發,每次鬢邊都會落下一縷,稍稍有點糟糕,但并不難看,你不喜歡睡懶覺,習慣早早起床,你喜歡看日出,但午后陽光好時,你總會想在椅子上懶一懶,賴一賴,你好像沒有特別喜歡的顏色,但衣柜里但凡有綠色的衣服,你從來不穿……”

        朝慕云拿起最后一塊糕點,慢悠悠啃:“看,你不是都知道?”

        夜無垢:……

        他突然感覺,不知什么時候起,對這病秧子已很關注,下意識為他做了很多事,也記住了很多東西。

        不行,他不能讓這個人簡簡單單死掉,太可惜,他還沒有看到更多的風景,他現在有一種沖動,立刻馬上尋個大夫過來,給這個人看病的沖動……

        是時候去打聽打聽擅使毒治毒的人了。

        久久沒有人說話,氣氛似乎有些僵,朝慕云懶懶開口:“你要找一個人算賬,此人在京城似乎有些權利,你在江北夠不著,只能過來京城討……進展如何,可還順利,需要我幫忙么?”

        反正對方什么都能猜到,也沒必要再瞞,夜無垢只是心有所感:“你想幫我?”

        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此刻他的聲音有多溫柔,眸底有多期待,他甚至不想聽對方說出任何自己不喜歡的話。

        朝慕云正色:“我從不隨便幫別人。”

        夜無垢眸色幾乎立刻暗淡下來。

        “除非——”

        夜無垢的心又被這兩個字吊起:“什么?”

        見朝慕云眉目間似是而非的表情,他立刻又懂了:“除非我這里,能換到你要的東西?”

        這病秧子,總是不肯吃虧的。

        朝慕云笑了下,算是默認,不再進行這個話題,沖他招了招手:“來,你來這邊。”

        “嗯?”

        夜無垢喉頭滾了滾,走了過去,卻只被安排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朝慕云指著地上的花瓣:“怎樣,是不是很好看?”

        是不知哪里吹進來的桃花花瓣,大約因此出地形風勢,聚在地上淺淺洼地,不再飛起,落往旁處,而是在地上形成了一個略厚的圓,準確的說,是環,中間是空的,外側是滿的,圓的很漂亮,且粉粉嫩嫩,香氣十足。

        夜無垢面色復雜:“你就讓我看這個?”

        朝慕云點頭:“不好看么?”

        看是好看……

        夜無垢視線下移,盯著朝慕云的唇:“我還以為有什么好事。”

        朝慕云:“好事?”

        見他又在思考,夜無垢有點擔心自己被看透,立刻轉了話題:“這次案子里情情愛愛的事,你怎么看?”

        朝慕云看著他,似笑非笑:“難道不是你這個對風月了解頗深的人,更有理解感悟?情愛之事,你又怎么看?”

        夜無垢:……

        “智者,不入愛河。”

        總感覺說多會錯多,憋了半天,也只這幾個字。

        “唔,不錯,”朝慕云笑,“那夜幫主一定要堅持,好好努力下去,未來總會有收拾你的人。”

        夜無垢唇舌干渴:“誰?”

        朝慕云笑意更深,手指著他左胸膛,心臟的位置:“遇到,你就知道了。”

        夜無垢閉了閉眼。

        因排排坐,兩個人距離太近,朝慕云收回手時,夜無垢正好往前拿酒,他不小心碰到了夜無垢的面具。

        指尖觸感微涼,光漫冷硬,卻并沒有不舒服。

        許是酒飲多了,朝慕云比平時略放松,雖說了聲抱歉,手卻沒有收回來:“你戴著它,真的不會不舒服?”

        他指尖只落在面具,并沒有落在臉上,夜無垢卻覺得臉頰微燙,似乎被觸碰到了。

        “噓——”

        他捉住了朝慕云的手,往下,拉開:“男人的東西不能隨便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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