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

        聽著迪迪斯卡總算將自己想要聽到的東西給交代了，凱伊露出一個不著痕跡的微笑。

        不動聲色地繼續退開一步，現在的巡邏員，已經不需要他再去控制了。

        見其自覺地站在原地，他擺出一個請的手勢，迪迪斯卡就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雖然在最初的吞咽換氣時，對方還稍顯緊張，但在凱伊順口附和了幾句后，他就變得激動，并將自己能招的全都招了，像極了積極配合，以求減刑的牢底坐穿人。

        “克羅克爾那個渾蛋，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我們！”

        “自從上頭——總部的通知聯絡下來以后，他就天天想著該怎么將自己摘干凈！”

        “為此，在這幾天，他以特殊的渠道的聯絡了憲兵隊以及城防隊里的自己人完成清白佐證后，就總是喊著我過去說明情況……可是我當初哪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傻傻地跟著他讓我說的話說了。”

        “后來，我才知道：他這么做，完全就是為了把責任全部歸到瞭望塔值守人員看守不力，以及發現事故人員處理不當上去！也就是咱倆……”

        迪迪斯卡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關于“責任”的事情。

        保持著耐心將他的話全部記在腦海里，從中提取著有用、關鍵的信息進行消化和吸收，凱伊不時在他停頓的間隙問一些問題。

        在他將自己的問題全部答上來后，他對迪迪斯卡的懷疑也在逐漸消退——雖然并不是完全信任，但也終歸是相信了一點。

        待其完全講完后，他總結道：“總的來說，就是現在你和我一樣，也要承擔本次礦場內失事的責任，并付出相應的代價。”

        “沒錯。”怏怏地垂下腦袋，迪迪斯卡大倒苦水：“他給我的條件和你的一樣——讓我交出賠償款，或者找出這次事情起因的真相。”

        “明明就一個禮拜！而且我也不過只是為了混口飯吃的普通工人，哪里能完成他這樣苛刻的條件？所以，我就只能來找你進行商議合計了……”

        “但是如果我剛才沒有漏聽的話，”以一個相當危險的姿態緩緩接近巡邏員，凱伊露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我那部分的證詞，好像是你提供的吧？”

        “咿？！”突然被其所爆發出來的氣勢嚇了一跳，迪迪斯卡本能地蜷起身子，“十、十分抱歉……”

        “就這樣，你還想和我合計什么？分明是你將我出賣，不和我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不是嗎？”

        “現在出了事情就想有人為你兜底，為你擦屁股，你以為自己還是在學校讀書的小鬼么，連一點擔當都沒有？你還算個男人么。”

        “這總比兩個人一起沉下水底好！”他嘴硬道。

        “我可沒想著和你一起死。”又偷偷地踹了身旁的阿尼一腳示意其不要說話，凱伊裝出兇狠的模樣，齜牙咧嘴：“我有我的辦法。到頭來，死的也只會是你。”

        “說不定在最后一天的時候，克羅克爾還變了主意，發現這次事件中我完全無罪，責任罪過都在你呢——我親愛的巡邏員先生。”

        “到時候，你的下場會變得怎樣我都不敢想……啊，說起來，上次我還聽洛克講：我們在自由聯邦，開了個新分部呢。那里的生存條件可比這里還要悲慘得多——到時候如果你被當作新的奴隸賣過去，出賣勞動力以抵消你帶來的損失，你說，你會變得怎么樣？”

        完全不敢相信這般未來竟然會降臨到自己頭上，迪迪斯卡本就蒼白的臉色透出些黑。

        將光明、卻并不寬闊的坦途與黑暗、永無出頭之日的牢獄進行對比過后，他實在難以想象，若是事情真的按照凱伊所說的發展，自己會變得怎樣。

        于是，為了避免事情向著最糟糕的境遇發展，他哆哆嗦嗦地抱住了對面男人的雙臂，表情扭曲：“你，你有什么辦法？幫幫我，能不能幫我？”

        “我不要這樣，我還有家里人要照顧，我的孩子才剛出生……”

        又是一套經典的受害者臺詞。

        早已聽厭了這些東西，覺得無比煩躁的凱伊搖了搖頭，居高臨下的眼神愈發輕蔑——這會輪到他甩開他了。

        用力地將還算健碩的巡邏員推開一步，男人轉過身去：“那與我何干？”

        “要想讓我幫你，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你有那個覺悟嗎？和魔鬼交易的覺悟？”

        “我，”迪迪斯卡一時語塞：“我……”

        并不想在他的身上浪費太多的時間，今天已經成功釣上一條魚的凱伊打算將餌線放得再長點，勾起更多的魚：“你沒有。”

        輕扯吊桿，細細體會著從餌線的對端傳來的震動感。

        宛若一個高超的狩獵者般保持著耐心，他知道，當平靜的水面蕩出大量的波紋時，就是最關鍵的那一刻——

        “你連一個口頭承諾，連一個應允都答應不下來。你這樣的人，惡魔都不稀罕。”

        “要知道，這世界上最不會信守公平的就是人類。雙方最不對等的也是人類。”

        “而惡魔雖然被傳頌的惡壞無比，但人家至少對契約的內容無比遵從，無論對象強弱，只要締結契約，就一定會遵守上面的內容。可是你呢？你只會欺壓弱小的人進行欺騙。在今天以前，你覺得你比我強勢，我比你弱勢。對么？”

        “我沒有。”喉結干澀的滾動，在凱伊的這番言語霸凌下，迪迪斯卡只覺得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黑色：“我沒有。”

        一滴接一滴的砂礫不斷順著尖錐向下滴落，壘成小山，最后化為一灘黑水……

        不知不覺間，他開始懷疑自身存在的正確性。

        一種解脫的、一了百了的想法開始在其腦海中扎根生長，生根發芽。

        正當其無法承受樹木那龐大的重量，呼吸急促到幾近窒息時，某個令他耳朵一清的聲音在高處響起。

        “想要我原諒你，就付出代價吧——做我的人。然后無條件遵從我的一切命令。”

        “啊？”

        “當然，這也只是一個建議，小小的建議。答不答應，取決于你。”

        掙扎著抬起頭，當迪迪斯卡從上往下仰視著佇立在身前的男人時，他驚覺：原來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跪下了。

        處于一個極低的位姿上，他的眼瞳震顫，全身上下更是宛若吸了某種成癮性藥草一樣產生了細碎的顫抖：“我、我……我愿意。”

        “我愿意成為你的人。只要你能幫我，我愿意與你做交易。我把我的一切都給你。請你救救我。”

        “我還有家人，我不能放任他們不管。如果我倒下了，他們會被不停地催債，催債，騷擾……最后死掉。我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不可以。”

        “所以……”

        最后迪迪斯卡說了些什么，凱伊已經聽不清了。

        他只是以復雜的眼神盯著俯跪在自己眼前的他，抬起魚竿。

        很好。

        一次完美的收線。

        一條不算肥美的痩魚。

        以及……追著魚咬地，更大的魚。

        “我會信守承諾。”凱伊伸出手。

        背著陽光時，迪迪斯卡總覺得面前的人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光：“我需要付出什么？”

        “只需要向我證明，你所說的話句句屬實。”溫柔地將他給扶了起來，他用最真摯的語氣，訴說著最困難的任務：“現在，你去找克羅克爾，告訴他，三十三號和阿尼從今天起罷工了。”

        “直至一周后——也就是監察隊的人到來之前，我們都會把這當作最后的狂歡，盡情地在礦場內做我們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不管你用怎樣的方式跟他說明，但是，以上的這些你必須告訴他。并且，你還要為我們爭取來自由行動的時間，也就是說，我們的行動要得到克羅克爾的承認，是為合法行動。明白了嗎？”

        遲鈍地點了點頭，迪迪斯卡仿佛丟了魂似的離去。

        在他背后，阿尼于心不忍：“這也太殘忍了，凱伊大哥。這種條件，怎么可能嘛……而且你剛剛的樣子，也有點太，”

        “你認為我變了嗎？”凱伊回過頭。

        “……我說不上來。”壯漢嘴唇嗡動，滿面都寫著為難。

        于是，他便決定幫幫他，讓他繼續成長：“我是變了。至少在剛剛進行交涉的時候，我與先前展露在你面前的樣子不一樣。”

        “你可以說這才是我最真實的一面，也可以說這都是我裝出來的——選擇權在你，你愿意相信哪個，就是哪個。”

        “但我希望你不要忘記，阿尼，這個世界，遠沒你想象的那么美好。財富、地位、權利……物質與精神上的分配從來都不公平。而黑暗也最喜歡從不公平的地方肆意滋生。我們現在所身處的境遇，就是最好的證明。”

        “當正義扭曲，公義便不再是公義。若是我沒活那么長時間，沒有那么多經驗、閱歷，和你一樣只是個普通的孩子，那么今天，在我與迪迪斯卡交談之間，受掌控的那個人就是我，瀕臨崩潰的人也是我，被使喚著做事的人還是我。”

        “到了那時，你會怎么辦呢？”

        一口氣將話說完后，一次性接受了太多信息的阿尼陷入沉默。

        寬容地給足了他充足的思考時間，良久后，壯漢才抬頭，說道：“你會給他回應的，會完成自己的承諾的，對嗎？”

        “如果你能告訴我‘可以’的話——我就會回答，我一定會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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