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收到姜煜的消息時，已經過了好些天了，街上的青樹翠綠，花壇里冒出了青色的芽，街上人來人往熱鬧得緊。

        手機叮咚一響。

        浮窗彈出消息，“我回禹城了，你什么時候方便？我來拿那些資料。”

        李婧指尖緩緩劃著，半響，她回了一條。

        “現在就行。”

        姜煜：“你在哪兒？”

        李婧：“我在事務所，離出租屋很近，我快下班了，如果你現在方便的話，我們在梧桐街的咖啡店見吧。”

        姜煜：“行。”

        李婧收拾好東西，撐著桌臺，對元水說，“我有事，先走一趟，有什么事郵箱聯系我。”

        元水點頭，“好的婧姐。”

        李婧回了趟出租屋，拿著資料出來時，蔣淑芬打開門，看見是她，露出了一個歡喜的笑容，“小婧你下班了啊？”

        李婧揚起笑，“對。”

        蔣淑芬慈祥地笑著，眼尾擠出皺紋，“穿得這么好看，是要去見什么重要的人嗎？”

        她以前常是一身西裝，無論怎樣都是帶著點干練的凌厲，現在換了身水藍色的長裙，畫了個淡妝，戴上了星月狀的復式耳環，長發散下來，溫婉又漂亮。

        李婧一愣。

        她垂下眸，淡笑著，“是。”

        她已經過了羞澀與欲蓋彌彰的年紀，如今她已不會在別人問她時像從前剛開學學姐問她“喜歡的人？”而她回答當然不是，也不會掩飾著內心洶涌的愛意而說一句“都過去了，哪里談得上喜歡還是不喜歡呢。”

        她坦然道，“是姜煜，他回來了，我去給他送資料。”

        蔣淑芬驚喜道，“姜老師回來了啊？”

        李婧點頭，“對。”

        蔣淑芬說，“也不給我說一聲，這孩子，八成已經忘了我這老骨頭了吧。”

        李婧：“他只是……”

        “我知道，他很忙。”蔣淑芬輕嘆：“小婧，見到他替我問聲好，如果可以的話，帶他回來和我吃頓飯吧。”

        “你們回來啊，我也歡喜。”

        李婧怔忪了一下，“好，我會告訴他的。”

        蔣淑芬高興地笑起來，“快去吧，別遲了，我就不打擾你了。”

        “嗯，奶奶再見。”

        蔣淑芬沖她擺手，“去吧去吧。”

        走在路上時，李婧很恍惚，人聲鼎沸間升起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實在是太久沒見了。

        她也太想見他了，想到了骨子里，想知道他怎么樣，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是否過得高興。

        她都想知道。

        即使她并沒有什么資格。

        沒一會兒就到了，李婧深吸了一口氣，穩了穩，推開門，看見靠窗的位置上坐著一個身影，那人面前放著筆記本電腦，也許是在忙什么公務。

        她心里泛起一股疼痛，又夾雜著苦澀半生的歡喜。

        她定了定，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他將電腦移開。

        李婧：“久等了吧。”

        姜煜直起身，“沒有，我也剛到。”

        李婧嘴角掛著標準的禮貌笑容，可是事實上是她不敢看向他的眼睛。

        她將手里的東西遞給他，“都在這里了。”

        服務員這時過來，“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

        “一杯冰美式。”

        “好的，請稍等。”

        姜煜接過資料放在手邊，“”麻煩你了，最近有些意外，所以沒回來拿，不曾想新住戶原來是你。”

        “不麻煩。”

        李婧笑著，“說起來，我們好久沒見了。”

        姜煜神色自然，“確實，一晃過去，居然都這么多年了。”姜煜：“聽說你現在是律師？過得怎么樣？”

        李婧彎眼：“挺好的，想必你也是吧。”

        “還不錯。”

        “你口中的還不錯，那就是很好吧？最近有什么高興的事嗎？”

        姜煜放下了杯子，雙手交握在前，“遇到了很多小朋友，看見他們變好，我也很高興。”

        李婧：“現在的生活，很適合你。”

        姜煜笑起來，李婧看著他那雙眼睛，早已經沒了從前的少年氣，現在只剩平靜和沉穩，只能瞧見星無聲長墜。

        “我也覺得。”姜煜說，“我以前也不曾想會過這樣的生活，如今倒是覺得很不錯。”

        “那很好啊。”

        服務員在此時過來，“您好，您的冰美式。”

        李婧含笑點了點頭，“謝謝。”

        “請慢用。”

        服務員走開。

        “人生畢竟無常。”

        姜煜單手靠著座椅，“這倒是。”

        李婧喝了一口，苦澀在嘴里化開，和她此時的心情一模一樣，再見舊人，她始終是覺得難過的。

        “就像我沒想過我們還會見面一樣。”

        “為什么沒想過？”

        可是，所有的情感和他，并沒有什么關系。

        她咽下嘴里的微苦，“姜先生。”

        他被這稱呼叫得一愣。

        “嗯？”

        這是他們很多年后，真正的面對面的相遇，她沒有跟著他的腳步走過許多地方，沒有站在秋天的盡頭看著他溫柔的注視喜歡的女孩，也沒有無數次輾轉反側痛苦糾結。

        李婧笑著說，“你知道嗎，我曾經喜歡過你。”

        喜歡到了骨子里，喜歡到只要你過得好就行，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的期待。

        還有一句話李婧不曾說出口。

        ……如今也是。

        而姜煜平靜地看著她。

        那目光李婧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只覺得似乎是穿越了很多年的時光，飄進了她的耳里，他們之間不曾存在虧欠，也從來沒有誰對誰錯，單單對李婧一人，就只剩了可惜與遺憾。

        他說了三個字。

        “我知道。”

        李婧笑了笑。

        她心里的玫瑰，早在這些年都已謝了，筆記本上的復古玫瑰花樹也已經是曾經的時光了。

        她只是仍舊懷念。

        從前的少年，落下月光的眼睛，始終說不出口的愛意，床頭再也沒有翻開過的相片，桌上一直存在著的水瓶座玫瑰。

        她的深情，他從來，都知曉。

        李婧半捂著眼睛，放開時，一切已經如常，她忍下了心中濃烈的愛意，以及翻涌的情緒，而真正變得溫和平靜。

        她輕聲說：“那個筆記本，就物歸原主吧。”

        姜煜抿了抿唇，最后還是答應了。

        “……好。”

        李婧笑著，“能告訴我，是誰給你的嗎？”

        “筆記本？”

        “嗯。”

        看著姜煜的猶豫，李婧道：“我只是想知道，沒什么大礙的，畢竟這么些年都過去了，我也放下了。”

        他如實說：“我并不知道是誰。”

        “不知道？”

        姜煜道：“當初我還在學校，我收到了一個快遞，我以為是誰寄錯了，但是快遞單上確實是我的名字，我打開一看，發現是這個本子。”

        “我確實，不知道是誰寄給我的。”

        李婧想著這些年遇到的人和事，想著這個筆記本是什么時候不見的，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卻還是沒有頭緒。

        他繼續說著，“里面有封信，那個人說她也是無意中得到了這個本子，也看了內容，找了很久，才找到我，因為里面出現過我的名字和事跡，而是誰寫下的，她也不清楚。”

        李婧捏了捏指骨。

        “既然如此，那便算了吧。”

        她臉上盡然是釋然，“我其實以為，你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的。”

        姜煜：“……抱歉。”

        李婧笑著，“你有什么可抱歉的？”

        面前的青年早已經與從前不同，輪廓深邃，眉骨突出，眼神堅毅，他遇見了很多人，從來都鎮定從容。

        然而此刻，在這個喜歡了他很多年的姑娘面前，他忽然不知該如何做，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唯獨抱歉二字方能說出口。

        可是他抱歉什么呢？

        他有什么可對不起她的？

        他只是沒有回應，因為他不知道，所以連拒絕都沒辦法說出口，而在他知道后，也已經過去了許久，他又怎么去打擾她的生活？

        舊事重提嗎，那太惡劣，也太殘忍了。

        姜煜安靜地看著手中的杯子。

        李婧溫柔道：“沒關系的，姜先生，你不用感到抱歉，太多年了，都過去了，我也放下了。”

        她說她放下了。

        他張了張口，“我只是覺得，浪費了你這么多年，是我的錯，你曾經喜歡過我，我很高興，你如今放下了，我也是很高興的。”

        他們鄭重地碰了碰杯。

        “希望你以后都能過得很好。”

        李婧彎眼，“借你吉言。”

        他們聊了許久，都是些過去的話題，李婧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哦對了，我今天出門時，蔣奶奶告訴我，讓我帶你回去和她吃個飯，你有時間嗎？”

        李婧說：“她挺想你的。”

        姜煜想了想，應了下來，“行，現在還還尚早，就今晚吧。”

        李婧倒是沒想到他定得這么干脆，“那我們打個電話？先說一聲？”

        “好。”

        于是他們就這么定了下來。

        姜煜紳士地為李婧拉開門，他們一前一后走出咖啡廳，姜煜的手機響了，他解鎖切到界面回著消息。

        李婧不小心看了一眼。

        ——楊林嶺。

        她自然地收回目光。

        不經意問道：“楊林嶺，最近過得怎么樣？”

        姜煜沒有抬頭，“挺好的。”

        他回完消息便收起了手機，他向李婧一笑，“走吧。”

        “……嗯。”

        告訴蔣奶奶姜煜要回來吃飯時，她很高興，“哎好，你們快點回來，奶奶親手做菜給你們吃，讓你們嘗嘗我的手藝。”

        李婧看了姜煜一眼，姜煜點頭，她便道：“好，那奶奶我們就回來了。”

        “那你們慢慢來，我去準備準備。”

        “嗯。”

        姜煜看著她說，“奶奶手藝很好的。”

        “是嗎，我還沒嘗過呢。”

        “今天就可以試試。”

        踏上樓梯，他們看見門是沒有關的。姜煜敲了敲，蔣淑芬在里面提聲，“進來吧。”

        他們推門而入。

        蔣淑芬在廚房，姜煜走過去，“奶奶我來了。”

        她高興的笑著，眼角堆出皺紋，“這么久了，也不知道回來看我一下眼。”她仔細地瞧著姜煜，“但是你好就行，還會回來就行。”

        姜煜嘴角掛著溫潤的笑容，“太忙了，讓您久等了。”

        “沒有，不久。”

        李婧站在一旁，忽的也難過起來。

        她母親一個人在家，是不是也如此想念她呢，是不是也和這個老人一樣。

        她連忙垂下眼，斂去了情緒。

        緩了一會兒后，李婧走近他們，“奶奶，我來幫忙吧。”

        “哪里需要你，我一個人就行。”

        “我也沒事做，您讓我待在這兒吧。”

        蔣淑芬瞇著眼直笑，“那行，你和姜老師把菜理了吧。”

        李婧和姜煜相視，姜煜清朗道：“好。”

        他們兩個一齊站在廚房的角落理著菜，奶奶就切著各種各樣的食材。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倒也有股莫名的溫馨，李婧恍惚著，竟生出了歲月靜好的感覺。

        她曾經也這樣想過，和姜煜一起生活，待在滿是煙火味的廚房里，平淡又溫暖的經營著每一頓飯菜，可她到底是什么也沒實現。

        如今這樣，反倒合了她心中的愿。

        “在笑什么？”

        李婧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嘴角掛著笑容，“沒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姜煜沒追問，只點了點頭，“……這樣。”

        “嗯。”

        菜炒好后，李婧盛飯，姜煜端菜，蔣淑芬準備筷子。

        三人在圓桌上坐下來。

        滿桌美味菜肴，即使普通，成色、味道卻出乎意料的好。

        “奶奶，你手藝真不錯。”

        姜煜眼里有笑意，“奶奶做飯一向是好吃的，我們占了便宜了。”

        “好吃就多吃點。”

        那天，窗外灑進了漂亮黃昏的光，常青樹的影子倒映在了復古木制地板上，風吹的樹葉沙沙作響，圓日壓在地平線上。

        李婧看著姜煜干凈溫和的側臉。

        她想起了他的少年時候。

        眼前這個人從未屬于過她，她卻好像是失去了好多次，每一次都如同銹刀刮著白骨上的腐肉，木劍扎進心臟，疼得她不知所措，也無所適從。

        她從未忘掉他。

        余生，也再不曾如愛他一樣愛過一個人。

        一切結束后，他們站在路口，即將分路而行。

        “姜先生。”

        “嗯？”

        “愿你一切都好。”

        這是他最后一次記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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