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李婧坐在落滿金光的陽臺，風吹得溫柔又繾綣，花樹輕輕晃動著。

        門被推開。

        進來的是一個年輕且漂亮的姑娘，安靜地站在她的身邊，一會兒后，她好奇地開口。

        “母親，你在看什么？”

        李婧搖頭。

        “那您為什么總是這樣懷念？”

        李婧目光平靜，溫聲答道：“我沒有懷念。我只是在看我的過去，遺憾某些放不下的人。”

        “放不下？”

        “放不下。”

        “我不明白。”

        李婧說，“你不需要明白。”

        面前的姑娘還年輕，她依舊擁有著無限的生機與勇氣，她可以再很堅持地喜歡一個人，可以肆無忌憚地談論著自己的喜歡、未來和向往。

        可她不能。

        李婧彎了彎唇，“你走吧，我一個人靜一靜。”

        “……好。”

        門被輕輕地關上。

        李婧閉上眼，眼底盡然是疼痛與悵然。

        那個姑娘是她的養女，她一生無夫無子，是在福利院領養的這個女孩。

        李婧給她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

        李懷玉。

        玉，諧音煜，喻為，人如玉。

        她這一輩子都在深切地懷念他。

        而這樣的懷念，她都不敢明目張膽，只能這樣隱晦的、期待的、偷偷的、抱有希望的，證明曾經還存在。

        從前她不曾想過她會這樣喜歡他，以至于一輩子都不能遺忘，其實他早已經變了，不再是當初的少年模樣，然而他始終還是他，堅持、認真、大氣、上進、沉穩、努力，他向自己的方向一直走著，從來沒有回頭。

        她追不上他。

        這是必然的事實。

        遇見李懷玉的那天，是個晴天。

        李婧已經三十五歲，李懷玉七歲。

        李婧看著福利院的男孩女孩們，覺得恍惚不已，院長走在她身邊，“他們啊，都是好孩子，多虧你的資助和捐贈，好多孩子都上起了學，有了更好的人生。”

        李婧道，“這大概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想起李婧這次來的目的，院長問，“依依還在休息，要我叫醒她嗎？”

        “不用，我等她醒來就好。”

        “是你自己跟她說，還是我……？”

        李婧笑著應聲：“我來吧，您去忙。”

        “哎好好，那你就先等一下，我這邊也還有點事。”

        “嗯。”

        李婧：“謝謝院長了。”

        她走開，踩著高跟鞋，西裝上衣，白襯黑裙，身形單薄瘦弱，背影卻筆直端正，整個人顯出沉穩與寧靜。

        院長站在原地，看著她。

        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樣清瘦的一個姑娘，一直在捐助這里的孩子，讓他們有機會上學，有機會和普通人一樣生活，有機會去發展自己的能力，有機會在這世上去爭，去得到。

        他們所有人，都感激她。

        院長并不知道她為什么不結婚，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好的一個姑娘一直孤身一人。

        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在這些年里，這么漫長的光陰，李婧遇見過許多人，也被許多人愛過，可是她心中始終只有一個人。

        后來遇到的那些人中，其實她也曾有過心動，但是只是淺淺的，而且，她再也沒有曾經那樣的感情與鄭重了。

        她一個人過得很好，或好或壞、或淺或淡的生活中也不只是有愛情。

        她也逐漸開始遺忘，遺忘那個人的面容，遺忘他們曾經的相遇，遺忘她曾寫在筆記本里的日子與心情。

        只有相冊還記得。

        也不是沒想過就這樣將就，但還是不行。

        她做不到。

        她把所有的真誠與勇氣給了當初那個如清風明月一般的少年，所有的堅持與等候都給了那個始終沉穩堅毅的青年，她已經沒了力氣，也沒了心情。

        三十歲時，李婧和李芙有過短暫的爭執，僵持過后，李芙妥協了。

        李芙問她：“小婧，這么多年了，為什么你還是一個人？”母親老了，眼角有了皺紋，眼里也都是對她一個人的擔憂，“真的沒遇到喜歡的嗎？這次的，你也不喜歡？”

        李婧無奈道：“母親，我有自己的生活和考量，沒必要相親。”

        “是那些人不好嗎？”

        “不是，他們很好。”

        “那為什么——”

        “母親。”李婧語氣平淡，說了實話，“我遇到的人都很好，可我沒辦法喜歡上他們，我曾經喜歡過一個人，而如今沒了喜歡的力氣。”

        “喜歡過？”

        李芙問，“是誰？”

        你說你曾經喜歡過一個人，那個人是誰，是誰讓你這樣念念不忘，是誰讓你這么多年都失去了喜歡和得到的勇氣，是誰讓你成為如今的樣子，是誰成為了你的壁壘，將所有的人都擋在外面？

        ……為什么，你會那么喜歡？

        是那個人嗎？是那個你寫在日記本里，無論如何，也放不下的少年嗎？

        李婧沒有回答，李芙抓著她的手。

        “小婧，你告訴我，是誰？”

        “一定要知道嗎？”

        “你一個人生活，老了怎么辦？等我死了后，你怎么辦？誰來照顧你呢？”李芙有些哽咽，“小婧，一個人生活一輩子，那樣太孤單了。”

        “我不結婚，我不會喜歡上任何人，結婚了，這樣對誰都不公平。”在李芙面前，她忍不住低下聲，“我沒辦法的，母親，別再給我安排相親了。”

        她道：“算我求你，好嗎？”

        房間里陷入了詭異的沉默，窗外溫暖的陽光灑進來。

        李芙艱澀出聲，“沒有誰是忘不了誰的，你得明白。”

        李婧點頭，“我知道，其實我現在已經忘了，到現在還不結婚，也跟那個人沒關系，母親，是我自己沒辦法再接受和喜歡。”

        “為什么不能呢？”

        “我不知道。”

        “放下吧，小婧，等你以后就會知道我說的是對的。”李芙很疲憊，“你已經三十歲了，再等，就晚了。”

        “不晚。我不后悔，也從來不會晚，等以后我真正遇到了，我也會和他在一起的，現在只是沒到時候。”

        李芙垂眼，“是他嗎？”

        “……誰？”

        “是，姜煜嗎？”

        李婧看向她，腦中閃過這些年的光影，閃過當初姜煜對她說的話，“是一個人寄給我的。”

        她一瞬間覺得可笑了起來，心中了然，“原來那個人，是你啊，是你把筆記本寄給他的。”

        李芙沉默著，最后點了點頭，“是我。”

        她說：“小婧，放下吧。”

        “母親，您別逼我。”

        “我沒有逼你。你知道的，我只是害怕，小婧，時間久了就會放下的。”

        李婧一臉平靜，“那你放下了嗎？”

        李芙忽的靜默。

        “陳叔那么喜歡你，也為你做了很多事，可你為什么還是不接受呢？”

        李芙閉上眼，“那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我——”

        李芙此時臉上浮現出了疲倦與痛苦，這樣的神情與之前李婧見過的她的日夜輾轉反側的難過與悲傷如出一轍。

        她心里瞬間涌上自責。

        “算了，算了母親，我們不說了，對不起，我不該怎樣問的。”

        那天的話題不歡而散。

        很久之后，李芙來看李婧，彼時李婧正在事務所忙，她就站在不遠處，看了她許久。

        等李婧忙完后看見了她。

        “你怎么來了？”

        “來看看你。”

        李婧扶她坐下，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

        李芙說：“你太忙了。”

        “接待你的時間還是有的。”

        李婧溫柔的說著，李芙輕輕地撫了撫她的發，釋然道：“你現在過得很好，我很高興。”

        李芙說：“我這次來只是想告訴你，我不逼你了。”

        李婧一愣。

        “我想過了，你過得好就行，我也發現，其實你一個人也能很好，這樣就很不錯了。好好照顧自己。”

        “你喜歡的那個人我去看過了，是個很不錯的人，我聽說他已經結婚了，結婚的女孩也很不錯，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放下，可我只想你過得好。”

        “當初我把你的筆記本寄給他，是我的錯，我只是不想讓你做了那么多，那個人卻什么都不知道，那太苦了。”

        “我知道你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曾經喜歡過那樣的人，那就已經很好了。”

        “我了解過他曾經的事跡，真的是個很好的人，這樣想來，似乎也知道為什么你放不下了。”

        “他救過很多人。”

        李芙道：“不枉你喜歡他這么多年。”

        李婧半蹲在李芙身邊，仰著頭，看著母親溫柔地說出這些話，她仿佛又成了當初的那個小孩子。

        她仍舊有著大好的時光，是被他們捧在掌心的公主，生活的很好，她的父親還沒有死，她還沒有花了那么多時間去等一個人，她也沒有獨自熬過那么多的時光，卻得不到最親近的人的理解。

        一切都還沒有變。

        唯一的親人對她說，你喜歡一個人沒有錯，等待這么久沒有錯，你喜歡的那個人很好，放不下就不放，那也很好。

        一瞬間，她落下淚來。

        “母親……”

        李芙溫和應聲：“我在。”

        李婧靠在她身上，心里壓抑著的某些情緒驟然傾斜而出。

        李芙輕輕拍著她的背，好一會后，捧起了她的臉，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好了，怎么還像個小孩子一樣。”

        李婧深吸了一口氣。

        李芙輕嘆，“你想怎么樣都好，但是要照顧好自己。”

        李婧小聲，“嗯。”

        “別像以前那么任性。”

        “好。”

        “我知道你也資助了許多孩子，但是也要多想著自己一點。”

        “好。”

        “小婧啊，”李芙有些感傷，“其實你根本沒有完全放下，對嗎？可剛剛你應聲那樣快，想必也并沒有那么痛苦，別太為難自己了。”

        “……好。”

        “如果不結婚的話，那還是領養一個孩子吧，以后我走了，也有個伴。”

        李婧看她。

        “……我會的。”

        而三十五歲時，她決定領養一個孩子。

        秋日的風吹得輕和又溫柔，吹起了她的長發。

        午休結束，好多小孩跑出來，房門被推開，是一個模樣乖巧的小女孩，扎著可愛的小辮子，眼睛很亮，看著她后連忙跑過來。

        李婧站起身，和她迎面相對。

        女孩問：“你上午怎么沒有來？是很忙嗎？”

        每個月的這天，李婧都會來這里，看看他們，然而上午有事，她就遲了。

        李婧笑著：“有事耽擱了，我現在不是來了嗎？”

        女孩臉很紅，長得很漂亮，“你要去看他們了嗎？”

        “不。”

        李婧彎腰，“我這次，是為你來的。”

        “為我？”

        李婧單手撫著她的臉，“和我回家吧，我想給你一個家。”

        “你愿意嗎？”

        女孩瞪大眼睛。

        ——“從此，你就叫李懷玉。”

        李懷玉啊。

        懷念那個早已經忘記了她的人。

        知道他忘掉她時，她并不難過，只是心里有一種深切的可惜與遺憾，讓她連心尖都顫抖痛苦起來。

        他不記得了。

        也不知道她曾喜歡他。

        那真是。

        再好不過了。

        我從前愛你，現在也愛你，未來仍會愛你，而你從前知道，現在卻忘掉一干二凈，那其實很好。

        因為我愛你這件事，本身就與你無關。

        我只是希望你能過得很好，身邊是自己喜歡的人，早已經放下心中的苦痛與遺憾，一直向前走，向著自己的未來走去。

        你會有很好的生活。

        即使我始終停留在原地，即使我從來沒有親口說過我愛你，可是這么多年，玫瑰已經傳達了我的愛意。

        在書房里，在書桌上，窗外的風吹來，想必那水晶瓶里嬌艷的花瓣必然是輕輕地、嫵媚的搖曳著。

        你是否曾聽到呢？

        風和玫瑰都在說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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